暮色四合,宮燈盛起,正殿內臂枝燈燭流下殘淚,映照著冷清的宮室,金磚上滴撒著珠玉瓔珞,煥發出一點綺麗光彩。
只有它們,才能顯示一絲暖意。
葉沉淵沉身坐在御座裡,對著滿室的寂靜與冷清。燭火將殘,一點點降下陰翳,他就安靜地坐在暗影裡,讓人猜測不了內心。
燈花偶爾一爆,跳躍起,才能拂照出一絲蒼白的容顏。
修謬陪侍一刻,走上前,道:「那謝一之事——」
葉沉淵冷冷道:「總管大可放心,我自有分寸。」
修謬暗自咬牙,突然一掀袍底,雙膝落地,直接朝著葉沉淵跪下。
「老臣斗膽提醒殿下,不能因為謝一出川,就忘記這十年來的艱辛。」
殿門幽幽一響,一道纖秀人影走了進來。
她攏著淡紫貂毛斗篷,下巴尖瘦,更突現出幽深如海的雙瞳。靜靜走到玉階前,她也雙膝跪下,溫婉說道:「臣妾已恭送完所有賓客,擔憂殿下身體,懇請殿下稍事休息,不要過多操勞。」
葉沉淵揮了下衣袖,道:「你退下吧。」
齊昭容垂眸凝視斗篷下擺處,眉目仍然恭順,身子卻是不動。
修謬大聲道:「請殿下想想這十年來取得的功績!如今即將一統天下,難道因為一個女人的出現,就要打亂殿下的計劃嗎?」
葉沉淵抬起沉沉的眸子,看著修謬,冷淡道:「依總管之見,我該怎樣做?」
修謬不能與葉沉淵對視,忙垂下眼睛,說道:「自當派出嫡系追殺。」
葉沉淵靠在座椅扶臂上,以手支頤,淡然道:「准了。」
修謬大喜過望抬頭,施禮後,退到殿外,即刻著手佈置。
太子府安置的嫡系力量裡不外乎有暗衛,專司追蹤與保護;由左遷統領的羽林衛,專司平叛與伏殺;還有極為厲害的黑衣死士,平日潛身在府內不見蹤影,除非有太子手諭,才能調動他們。
修謬見太子未出示諭令,想了想,只能交付左遷,責令他派出精幹箭衛奔赴北疆尋找謝一,就地殺無赦。
左遷自然進殿請示葉沉淵,問道:「總管的命令可行嗎?」
葉沉淵一直坐在御座內,看著跪地不起的齊昭容,冷漠的瞳仁裡不興任何波瀾。左遷躬身尋求指示,葉沉淵沉寂片刻,終究說了兩個字:「主殺。」
若不能抓捕,即刻圍殺。
左遷得令離去,跪在冰冷金磚上的齊昭容晃動了下身形,似乎感到吃驚。
葉沉淵看了她一眼,起步越過她,及地的玄衣擦過她的手背,帶了點冰綃雲霧般的飄渺,最後什麼觸感都沒留下,只剩餘一絲冰涼蜿蜒在指尖。
齊昭容咬咬下唇,支撐著起身,趕到殿外,接過內侍手中的燈盞,仔細給葉沉淵照亮。葉沉淵走過一道道長廊,穿過一條條玉石街,逕直朝著寢宮走去。
庭院中,有花木颯颯掃風,呢喃出幾絲纏綿,給靜默的路程添加了溫暖。
齊昭容鼓足勇氣抬頭,看著月光透過樹枝撒落在葉沉淵肩上,出聲喚了句:「殿下——」
葉沉淵不置一辭遠去。
齊昭容惶然追趕,輕呼道:「殿下,臣妾知錯了——」
身後侍奉的侍從早已推開寢宮大門,躬身請葉沉淵走進。他們一直沒有抬頭,分作左右兩邊,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齊昭容見著葉沉淵即將隱沒身形,一急,直接跪在了殿外方磚上,顫聲道:「殿下,見賢私自壞了規矩,該罰。只求殿下不要如此冷淡待見賢!」
葉沉淵在殿前轉過身子,垂袖而立,全身披著一層素淡的月華。他的容顏是冷漠的,聲音也是冷漠的,始終沒有改變分毫。「你錯在哪裡?」
齊昭容叩首:「一,掌管後宮時不得挾私報復,造謠生事。二,無論何時,必須理待理國公主。」
葉沉淵冷淡道:「還有呢?」
齊昭容以額觸地,全身伏低,紅唇咬了又咬,偏生不能遏制住指尖的輕顫。無聲哽咽後,她穩了穩嗓音,清楚說道:「與殿下私下相處時,不可自稱『臣妾』,只能喚作殿下贈與的名字。」
齊昭容,齊見賢,於無人處,只能是太子面前的普通侍女,甚至連封稱都不夠資格。
這個秘密,她以柔弱身姿,怎麼能扛得下去。
齊昭容跪伏不動,輕抬慧睫,看著眼前滿地清霜,如同霧一般,遮住了她的眼睛。
原來,她的眼淚又流了出來。
葉沉淵轉身走進暗沉沉的寢殿內,揮動衣袖,撲撲兩聲,在齊昭容面前闔上了門扇。
月華如水一般,傾瀉下來,殿前的青玉琉璃瓦,在清霜下探出了影子,連著花枝斑斕的疏影,描摹出一幅無聲璨然的畫。
畫裡有弱柳扶風,有鬢影蹣跚,有秋露點水,看著生動可愛,無奈沒人垂憐。
齊昭容等了片刻,不見葉沉淵出來看一眼,哭泣著爬起身,從庭院小道走了回去。出了門廊,久侯在外的侍女迎上前,替她掖緊了斗篷,提著宮燈開道,引著她回到了昭和殿。
殿內置了火龍,室內氣溫如春。近身女侍取下她的斗篷,低低喚道:「娘娘,您怎麼了。」
齊昭容飲了蘭露漱口,淡淡道:「殿下這麼聰明的人,已經知道我在暗地裡玩了些伎倆。」
侍女震驚地說:「可是,您並沒有做過什麼!」
齊昭容淡淡一笑:「就李若水那腦袋,能看懂我的手段麼?」
她伸出芝蘭般的手指,點了點侍女額角,道:「霜玉,你和她差不多,所以也看不出來。」
霜玉嘻嘻而笑,伺候她梳妝,將金翠花鈿小心擱進描漆妝奩格中,回頭拿上梳子。
齊昭容瞥了她一眼,道:「我喚你故意在李若水面前,說出她其實是質子的秘密,就是為了要她亂了方寸。倘若她不急著趕去正殿,質問殿下悔婚一事,依照殿下的性子,這樁婚姻還有成的可能。可是她一哭一鬧,將事情吵大了,殿下心生厭惡,自然不會再提姻期。這樣,殿下坐實此事,就能徹底杜絕李若水嫁進太子府的心思。」
霜玉執起牙梳,替齊昭容細細地梳理髮絲,也高興地笑了起來。
齊昭容睇視銅鏡裡自己的容貌,輕輕抿起嘴。
鉛華褪盡,顧盼生姿,寫盡了眉目中自帶的婉轉影子。
霜玉說道:「殿下既然知道了娘娘的手腕,卻未責怪娘娘,可見殿下是非常寵愛娘娘呢。」
齊昭容綻開笑顏,鏡內人也笑得開心。她想了想,輕鬆地睡了。
霜玉掩沒殿內四角燈盞,輕輕地走了出去。
素月淡雅,無言注視中天夜景。
左遷細細吩咐了羽林衛事宜,穿過外殿正門,踏著白玉鋪就的地磚,來到中庭宅院前。再朝前走,便是太子寢宮,此處與別處不同,設有諸多規矩。
首先一條,寢宮改了祖制,捨棄九重玉階築基,未採用氣吞八荒之勢,而是將它安置在重簷廡殿之後,蕭蕭花木之中,以輕疏遠間的景物綴飾出了低暖。
其二,殿內不掌燈,僅憑軒轅頂上吊墜的夜明珠玉攢盤取亮,角落裡安放四柱光龕,用巾帷遮住,很少放開。
當太子就寢後,殿內流瀉一地微光,偏偏居後的御床暗影沉沉,石青帳幔拂灑散開,完全阻隔了柔和光輝滲透進來。
最後,寢宮內不設地暖,反從磚底傳來涼沁。
每次走進內殿,侍從們都會覺得清寒。而葉沉淵,就住在這樣的一座冷宮裡,看著西月沉窗,看著黑暗逐漸將他吞沒。
左遷走進去時,葉沉淵照例佇立在殿中,未掌燈,披散著一身迷離之光。
殿左有座拔地而起的鏤刻寶架,多置錦盤,上面陳列著不可計數的玉玦、玉璧、玉瑗、玉雕、玉飾,琳琅滿目寶象祥瑞。
沒有月色的夜裡,整面玉壁煥發著瑩瑩光彩,彷彿掀開了一襲華美的天幕,傾散出流離星辰來。
左遷對著這種華美的極致,屏息止步。
葉沉淵揮動衣袖,扇開金絲結,放下了一道厚重的簾幕,遮住了裡面的流光溢彩。
左遷躬身說道:「羽林衛已動身趕赴北疆,星夜兼程,不出三日即可到達。」
葉沉淵不置可否,舉步走向光龕,扇下遮掩物,看著一幅栩栩如生的塑形圖。
地圖在東角光源後,佔據了整個玉盤,大約丈二見方。裡面有山川丘陵、河流湖泊、草原冰淵、黃沙古道,甚至能細緻到長長窄窄的峽谷,物景齊全、巧奪天工,可見雕塑者的功力。
左遷睇視兩眼,忍不住說道:「只有總管的巧手才能做出這樣的九州八荒圖。」
葉沉淵的目光落在一處,偏向北方,底部勾芡有綠褚蒼三色,旁插一桿小旗,書寫著「連城鎮」三個蠅頭小字。
左遷陪侍一旁,這才明白了,殿下的主意不在追殺謝一、聶無憂那麼簡單,他的眼光放在了更廣闊的地方——連城鎮外那片廣袤的草地、河流、峽谷,適合屯兵養軍,將華朝邊防力量鞏固得更加堅硬,將疆域版圖拓展得更加寬敞。
縮小的模型裡,修謬用綠色標注草原,用褚色對應黃沙礫土,用白色灌溉江河,既然連城鎮外三色俱全,相信那裡是塊天然寶地。
葉沉淵靜立不語,左遷開口說道:「殿下如果要對關外用兵,必須小心一個地方。」
葉沉淵冷淡道:「天階峽谷前的『流沙原』?」
左遷恭聲回答:「正是。」
流沙原不是草原,是一塊沙漠。如果沒有引路的人,那些變幻不停的沙粒會吞噬一切東西。
而峽谷戰,又少不了輕騎與箭衛,因此前華朝軍隊遲遲不能驅使到這裡。非不願,實不能也。
葉沉淵冷淡的一句話打消了左遷的憂慮。「我自有安排。」
左遷躬身告退前,督勸葉沉淵進膳。葉沉淵轉身走向不洩一絲光亮的床幃,融入了黑暗中。
左遷拍手招來守夜侍從,在帳幔外請了安,才轉身離開寢宮。
來到殿門外,回首望去,殿宇矗立在淡月下,籠罩著一層清霜。
花木掃簷,斑駁入景,卻不能遣走影障,想必那宮內,亦是一地暗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