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安魂

群山延綿,圍住了延澤。

官道橫亙百里,連著峽谷。

風從西北而來,呼蕩吹過,夾雜錚錚交戈之聲,謝一耳力敏銳,竟是捕捉到了十里外的動靜。

從海邊走出已經兩個時辰,她的功力逐漸回升,身體裡也有了暖意。

慘烈叫聲越過風尖之上,傳向九霄雲外。

如果仔細傾聽,她還能分辨出槍戟扎進肉身裡的鈍響、被殺之人的求饒、執戟者披掛的摩擦聲。

她提氣縱奔,身體如一縷輕煙,樹梢帶風,沿著足底滑過,不過一盞茶時間,她就來到山谷前。

底下未死之人仍在呻吟:「大公子……您還好嗎?」

謝一眼前有布帛繫住眼睛,看不見任何景物,只能感受到大致輪廓。

但她有心,潛伏在山谷上方時,聽到了諸多對話。

下面人馬分作兩撥,得勝者是華朝驍騎衛,一月前,領太子葉沉淵命令趕赴北疆,將南翎國殘餘軍力消滅乾淨。

大公子,也就是南翎大皇子且戰且走,護著二皇子簡行之進了苦寒冰川,指望追兵不會跟進。

驍騎衛果然不敢進川,圍堵住大公子,以萬人之力猛攻不足五百的南翎軍,終於完勝,大公子不出意外慘死在鐵蹄下,餘部盡降,卻被華朝人屠戮乾淨。

謝一趕來時,只剩下最後一個人,留著最後一口氣,問出最後一句話:大公子,您還好嗎?

謝一怔站在山頂,風吹過她的衣襟,她感覺不到冷。

驍騎衛縱馬凱旋,聽他們馬蹄得得,頗為整齊,她便知自己一人之力戰不過虎狼之師,下定決心,跟在山脊上走了一陣。

山谷裡驍騎衛得勝撤軍,虎踞馬首的校尉開心笑道:「總算不辱太子使令!我們滅了南翎最後一支正規軍,可以回家睡大覺了!」

身旁有人附和,聲音顯得散漫。

「南翎國遲早要亡,斷在我們驍騎手裡,也不算冤枉!」

風滾進谷底,幽咽呼號,似乎在祭奠死去的士兵。

謝一聽得仔細,那些滾燙的身體逐漸冰涼了,擱在一起,撕裂了風聲,奏出窸窣悲鳴。

華朝人聽不見,只是在笑,可是她的心裡卻有一股悲涼。

謝一循著原路跑了回去,血液汩汩流動,遍體灼燒。她痛得嘶鳴一聲,滾下了谷底。

好在巨痛埋身,她還能照顧自己,勉力提氣擊出一掌,用衝撞氣流將她翻轉過來,飄到了地面上。

她伸出手摸了摸,不出意料摸到一具屍體,已經冷冰。

即使看不見,她也知道周圍躺滿了南翎人;即使風在哭,她也聽得到亡魂們無聲的吶喊:大公子,您還好嗎?

他們卻不知道,隨著他們的長埋谷底,南翎國已經滅亡了。

謝一默念了一遍,牢牢抑制住心酸,深恐引起身體的不適。

兩次動嗔動念,險些危及自己,就算再混沌,她也能試出一件事——繼眼、口、心之後,上蒼抽離了她的七情六慾,迫使她不念悲喜,僵若泥人。

天黑了,山鴉呱呱叫著,野兔哧溜鑽進洞裡,沙礫飛捲起來,撲到謝一身上,她還在躬身拖動屍體,用薄弱的力氣,為南翎最後一隊冤靈聚起往生念,好生陪著他們散盡精魂。

可能是因為看不見,她並不覺得害怕。拖一陣,歇一陣,頭腦卻逐漸清明,像是被水洗刷了一遍。

一、二、三、四……十……十五……二十……三十……五十……直到四百七十。

謝一爬在谷底,用手指觸摸著他們的臉,輕念著數目。她模模糊糊記得南翎男兒下葬時,頭必須朝著東方海面,祈求海神眷顧,造福他們的來世。

於是她不厭其煩地彎下腰,拖動一具具屍體,將他們全部面東朝西安置好。

觸摸到每一個亡靈時,她仔細捻動他們的衣衫,終於在一具冰冷而又高大的身體上,發現了質地優良的緇衣。

謝一站起身,朝著這具屍身拜了兩拜,默念道:大皇子,我謝開言不能護你,當盡綿薄之力,替你穩妥葬殮。若有來生,你去富貴,我入輪迴,遭受千刀萬剮之苦,方可讓我再世為人,站在大皇子面前。

出神地站了一會,她才想起來,她叫謝開言,謝一只是她在越州謝族的排序名號。

再凝神想了會,又記不起來其餘的事情,心緒始終像乍洩的天光,若隱若現。

天似乎更暗了,週遭不聞其他聲息,連喁喁小蟲都停止了夜鳴。

半空轟隆一聲,劈下雷霆,大風突起,捲動樹葉響顫。

謝開言摸索到一株沙棗樹下,抱膝坐在樹底,對著山谷四百多具冰冷的身體。棗樹搖晃著枝椏,嘩啦啦地說著什麼,她聽了聽,什麼都記不清。

雨點敲打著土礫降了下來,一股股細流從她身邊流過。她伸手按了按,察覺土壤飽飲雨水,變得稀鬆,甚至在緩緩推動斜方山坡。

謝開言摸出那柄短笛,試著放在唇邊,奏出幾個模糊的音節。

乾澀尖短的樂聲不成曲調,馳入雷鳴電閃,瞬間消散。

她無知無覺地吹著,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能連成一種曲調。

大雨越來越烈,沖刷著她的臉龐,鑽進衣衫,冰涼地蜿蜒。

她回過神,聽到笛子尾聲,嘗試著開口,暗啞地唱出幾句:

「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

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

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

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

魂歸桑梓兮,無悲以恫。」

她捧頭想了又想,不惜捶打頭部,苦苦思索後,終於記起了這首曲子。

十年之前,謝飛叔叔曾按古詞譜曲,音調沉渾大氣,名曰《安魂》。

轟隆巨響,蒼穹驚泣,大地顫抖,悲聲四起。山谷斜坡大方坍塌,滑落下來,掩埋了四百七十具屍體。

謝開言獨立山脊,吹奏出安魂一曲,樂聲悲愴,經久不去。

翌日天晴,萬物開明。

謝開言循著人聲來到邊遠小鎮,耳朵裡生動地流進許多聲音,小鳥的嘰嘰喳喳,山羊的咩咩叫喚,牛犢子甩動著尾巴……這些,都告訴了她,此地是多麼太平和寧靜。

兩道人影掠過她,走得遠了,才敢竊竊私語:「那姑娘眼睛瞎了,怪可憐的……可是她怎麼穿著宮廷裡的衣服,看起來很名貴啊,難道是走散的嬪妃或公主?」

謝開言摸摸衣料,質地果然考究。

再這樣渾渾噩噩地走下去,勢必引起整個小鎮的人注意。

幾經周折打聽到了最高檔的布店位置,她憑著感覺朝前走,也不依仗旁人的幫助。

布店老闆拒絕收她的衣裝,只捻著茶葉說,這種樣式現在已經失傳了,十年前皇宮的御衣坊曾經定制過,隨著華朝的內亂,御衣坊的繡娘們死的死,逃的逃,藻繡重針的技巧就沒流傳下來。

謝開言抿住唇,站在堂前不願意離開。

老闆娘走過來,興起一陣環珮叮咚之聲。

她俯身查看衣物上的繡飾,一股淡雅香氣如同翩躚的蝶,向著謝開言撲下。

謝開言心道:邊陲小鎮竟然有如此人物,如果不是逃難就是為了隱藏什麼。

老闆娘的聲音像是清露,入耳動聽。

她說道:「這位姑娘,你的背幅繡圖有個名目,叫做『九鳳曜日』,是以九彩絲線入針,反覆兩面納底,再在內襯織上徽印做表記,這明顯是宮廷裡皇后娘娘的翟衣。衣服太貴重了,我們小店不敢忤逆收下。」

誰那麼大膽給她穿上了皇后的禮服?謝開言暗忖,無論是誰,此人也未免過於狂妄。

聽到如此論斷,正在捧著錦州窯產的紫砂壺飲茶的老闆兩眼一瞇,頓時多打量了謝開言幾下。

站在他面前的女客依然臉色蒼白,口語不便,黑髮散成幾縷披在錦帔上,怎麼看都不像是富貴之人,倒像個披金掛綵的戲子。

他擺擺手,道:「去,去,去,別耽誤我做生意。」

謝開言聽老闆娘獨具慧眼,將衣衫說得頭頭是道,更加斷定此人來歷不凡。

她轉過臉,對著老闆娘方向比劃了下,老闆娘還是在推脫:「姑娘你走吧,我們不敢做這樁買賣。」

無奈,謝開言只得運氣於腹,鼓聲說道:「夫人既然是宮裡逃出來的繡娘,應當知道將衣服拆卸,光絲線就能賣到不少銀子。」

布店廳堂開闊,太陽從琉璃瓦上撒落,點亮了方磚地面。

謝開言剛用腹語說了第一句,好似銹刀刮了下廳面,發出一陣霍霍悶響。

老闆看不到聲音是從哪裡來的,初聞鈍音,震得手一鬆,摔碎了紫砂壺。

老闆娘忙拉謝開言進了內堂,跺腳道:「唉喲我的好姑娘,算我怕了你了,你趕緊換了衣服,從我家後門走吧。」

謝開言當然不會這麼容易走,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更何況她還是有意上門的。

老闆心疼他的紫砂壺,送了一套時下普通人家姑娘的穿著後,怎麼也不肯多給銀子了。

他將一錠金子丟到謝開言裙邊,氣鼓鼓地說:「我那紫砂陶是從砂錘煉出來的陶,既不奪茶香又不熟湯氣,用了十年!十年!光沖頭水都能蘊出原汁原香,這麼個寶貝,至少能值當一百兩!」

謝開言聽著怒吼在耳邊,微側了頭,抿抿唇,再待「開口」。

老闆眼尖,連忙壓住她的嘴,指尖一碰到她的皮膚,像是被燒灼了一般,馬上收了手指,叫嚷道:「咦,你的身上怎麼這樣冷?」

他轉頭對著老闆娘喊:「雙蝶,你來看下這姑娘!」

老闆娘姓花,名雙蝶,吩咐下人燒了澡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哄著謝開言進了屏風後,那謝開言還緊緊抓住衣袖邊緣,面色之情有如溺水,蒼白得難以描摹。

花雙蝶奇道:「哪有姑娘家不愛美的?你看我撒了這麼多薰香花瓣,只要你沐浴了一遍,全身都會香噴噴哩!」

謝開言待心中鼓跳之聲漸緩,咬咬牙將禮服脫了,沉身坐進浴桶梳洗。

花雙蝶趁著撒花瓣時,瞧了瞧她的後背,不由得眼帶憐惜。

借口添水出了房門,花雙蝶拉住老闆站在天井裡,歎氣說:「那姑娘恐怕不是宮裡人,她身上有紫色傷痕,多達三十多處,像是受了刑罰,瞧著就怪可憐。」

老闆鬆口氣,道:「不是宮裡人就好,等會說點好話,早點把她打發走吧。」

耳力通達的謝開言坐在水裡,摸了摸手臂。

正如外間十丈遠的老闆娘所說,她的經絡突起,有點發硬,想必血液流淌過時,將那些傷口沖成了紫色,就如同蒼白平原上的紫水河。她並不記得自己為什麼帶了如此多的傷,但總歸和謝飛叔叔有關。

她逐步記起來的,也只有謝飛叔叔了,還有他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