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劫子收了謝開言大禮,言談之中已有緩和,謝開言小住山頂數日,負責庭前灑掃、飯食果蔬雜事,舉止極為乖巧。
一老一少不覺成為忘年交,摒棄了眾多繁文縟節,直接以姓名稱呼。
天劫子喚謝開言滴血蒸脈,細緻分析毒素病理,推斷出她必然經過兩個地方:肅州的荒漠和雲州的百花谷。
那是現今華朝兩個邊遠的州府,地處荒涼,山石雜亂。
謝開言側目回想,依稀記得荒漠廣垠,一輪紅日直掛天邊,燒得沙礫快起了火。
似乎有十九名謝族少年與她一起,投身於茫茫荒漠,每日火烤風吹,歷練生死。
那些單薄的影子化成風,飄散在霧靄沉沉的百花之中,她沿著白色溪流、桃紅花瓣溯水而上,太陽浮動的光彩下,似乎又立著個影子,對她伸出手,牽引著她,喚她再走一步,便能來到他身邊……
那人長相異常俊美,著月華素袍,不笑,眉眼的冷漠如同梅探寒枝,臨冬一綻,頓時奪走天地顏色。
「葉沉淵……」
謝開言記起了這個名字,痛苦地嘶鳴一聲,抱頭倒在了石炕上。
抽搐發作得突然,彷彿天降聖旨注入血脈中,她毫無徵兆地開始痙攣。
蒼白的身體彎曲成一柄弓弦,牙關咯咯作響,緊繃著抖在一起,石頭床面廝磨出雜亂痕跡。
天劫子呆了呆,連忙按住她的手腕,不讓她自戕。
他急忙點了她的鹵門、頭維兩穴,替她號脈。
她動彈不得,痛苦與顫抖襲向四肢百骸,她兀自流著汗,滴滴答答,猶如春暖花開時積雪的屋簷。
天劫子拍了拍她的頭髮,輕歎:「難為你了。我這就去配藥。」說罷,塞粒清香藥丸入她嘴裡,闔上她的眼簾。
謝開言的痛楚遍減,咽喉生津,潤入胸腹,一股清涼緩緩浮起。
她試著張了張口,發覺能說出便利的聲音:「大師……這是什麼……真好吃……」
天劫子嘿嘿一笑,拂袖而去。
謝開言沉睡兩個時辰,松風越窗,呼呼輕響,小屋背涼,她翻了個身,清醒過來。
暮色籠罩,山猿淒叫,天鳥低鳴,聲聲入耳,彷彿近在眼前。
咕咕咕,不知是哪只草蟲在石縫裡低吟,如同召喚著遊子歸去。
她聽了一陣,忍不住也咕咕地叫著,聲音卻變得嘶啞。
哦,天劫子的清香藥丸只能讓她開聲一時,藥效散了,她又變成了言語不便的木頭人。
謝開言弛然而臥,沉澱心神,於細微處抓到一股游風,聽風穿過籐蔓,疏忽一下,尖利地傳來迴響。
若在尋常,即使是內力深厚的名宿也察覺不到異樣;但在此時,歷經雪川磨練的謝開言廣開耳目之識,聞音一遍,便知底下動靜深淺、罅隙走向。
她掀開毛氈,從石窗處跳了出去。
石屋獨立絕壁前,倒生籐蘿,密密麻麻,有如天女織梭。
謝開言吐納氣息,見無凝滯,抓住一枚長籐,輕巧地盪開,如此連綿不絕,將自己送到一方刀切似的石壁下。
石壁長滿青苔綠籐,滑膩不能觸手。一塊岩石突出生長,如同鷹翅,遮住了上面的月色天光。
夜風每次掠過,籐蘿嘩嘩響動,像是水流被吸入了漩渦。
謝開言以絕巧功力吸附在壁石上,伸手撥開籐條,果然看見了渾然一體的山崖裡張著一個洞口。
她輕輕躍進去,閉上眼睛,只用耳力傾聽。
四處一片沉寂,無風無聲息。
小小洞府一丈見方,零落堆放著土坷山石,年久僵化。
偶有木葉被風捲進,鋪散在地面,像是榆錢撒滿了亂墳崗。洞口的那塊巨石撐起防護,遮蔽了雨水風沙,這方石窟就成了塵世遺留的墓塚。
謝開言站在洞口朝下觀望。
天階山之高,此時有了極大呈現。
她所處的洞穴懸在半腰,下面深不見底,浮起陣陣飄渺霧氣。
青黑色的籐蔓隨風擺盪,似纖長的髮,一點點打散、梳妝,落在了姿容陰嫵的侍女腳踝。
她抓起石塊投擲下去,長久,才傳來咚的輕響,而這種動靜,只有她才能聽得到。
夜越來越黑,霧氣漂浮不去,山風嘶吼著層巒疊嶂,半晌,喧囂起另一種聲音。
謝開言回過神,抓住籐蔓朝外一躍,如靈巧的猿。
無法說出此刻的暢快,她只覺群山在腳下跑過,耳朵裡都是呼呼風聲。
蕩胸而生的雖不是浮雲,但清霧悠遠,滲落整個峽谷,將天階山腳罩得蒼茫。
她鬆開手中的攀援岩石,大膽朝懸崖下跳去。
饒是這樣靈巧的身體,被浮霧夜風托起,也似落葉翻轉。
苦費一番功夫站穩腳跟,她抬頭去看,巍然山崖巨人般壓近,根本望不到天際。
詩書有雲,高谷為岸,深谷為陵,此話不假。
平日裡,謝開言在倒掛的山松野藿上跳躍騰挪,習仿猿猴遊玩,只是以為天階山高,高不可測,險不可攀,才有了這般名目。
如今沿著谷底左右奔跑,跑出一身汗都見不到頭,她才明白,天階之階,是層層疊加的台階,呈東西走向,覆壓三百餘里。
山頂到峽谷不可估測,峽谷之多同樣不可估測。
謝開言飛掠過一道葫蘆口峽谷,仔細傾聽,縱身爬升,翻越了一座小山頭。
山谷那邊是個萬人坑,白骨嶙峋,長滿了青苔,風從骷髏眼洞裡吹過,鼓著嗤啦嗤啦的笛聲。她低下腰,摸摸白骨,骨質堅硬,赫然風化成石頭。
她查看一刻,見無異樣,又徒手攀援山石,向著天階主峰飛躍。大約過了大
半個時辰,她能聽到天劫子呼喚她的聲音,心裡一動,悄悄沿著松枝斜杆爬去。
「小丫頭跑哪裡去了?老頭子的晚飯還沒吃呢!」
天劫子站在謝開言起居的石屋內呼喝,涼透的風捲起他氣呼呼的白髮。
窗外白影兒一閃,一匹布緞似的黑髮倒垂下來,綴著一張蒼白的臉,此情此景太過詭異,將他嚇了一大跳。
謝開言倒掛在松枝上晃蕩,口不能言,只能兩臂招展。
月亮從她臉龐後滲落,鍍上一層絨邊。
天劫子見她冰冷安靜的容顏,猶帶著孩童的天真,不禁歎口氣,好生喚著她下來。
一當她站穩,天劫子就跳了起來,拿著蒲扇撲撲扑打著她的頭頂,邊打邊叫:「好好一個小丫頭,生得像猴子一樣!哪有姑娘家在懸崖外蕩鞦韆、挖籐果的?就你這丫頭閒不過,天天蕩來蕩去,把老頭子的山窩當林子耍。你說你,你說你,啊?還想強嘴?」
謝開言抱頭逃竄,跑進幾丈遠的石窠裡,燒了一瓦罐菌菇湯回來。
紅果、綠汁、灰菇飄蕩在木碗裡,配上白色瓷盞,顏色煞是可觀。
但喝到嘴裡,味道就不是那麼鮮美了,只有一股淡而酸的味道。
天劫子一邊喝一邊歎氣,謝開言靜靜看著他,突然從懷裡掏出一張麵餅,用手拍了拍邊緣的灰草,就著湯水吃了起來。
天劫子的眼睛快直了,道:「哪裡來的?」
謝開言比劃半天,都沒讓他弄明白。
天劫子歎氣,壓下她的手,說道:「罷了罷了,你吃吧,就當老頭子沒問。」
謝開言吃掉整張餅子,喝了一大碗湯,擦淨嘴,緊緊地望著天劫子。
天劫子問:「丫頭你怎麼了?」
這次,謝開言用竹筷蘸水,快速在木案上寫道:「天階山下有個萬人坑。」
她提起問題的由頭,期望天劫子解釋下去,天劫子當然懂。
他拿起蒲扇輕拍手掌,說道:「你也好生頑皮,竟然跑那麼遠的地方去!」
她再央求,他思索片刻,當即說了:「一百年前,那裡是處古戰場,據說死了萬數人。那一仗打得慘烈,血流成河,廝殺聲傳遍山野。後來山崩,掩埋了屍骸,每逢月陰天氣,隱隱傳來人馬的嘶鳴,像是在回放著百年前的歷史。」
謝開言心下稱奇,並未說出偶遇石窟的事情。
第二日,謝開言站在山崖前看著蕩胸層雲,呼吸吐納一刻。
每日觀賞壯麗景象,令她心生開闊之情。底下飛鳥掠翅閃過,乘風愜意飛翔,她看了十分羨慕。
然而天劫子有令,不准她這個食客再四處遊蕩,她只能靜靜地觀摩,不能躍下谷底。
片刻後,她拿著改良的弓箭,對準樹叢籐蔓處激射。
嗤的一聲,巴掌大的蒲葉穿透一個洞,她拉動細小絲線,將羽箭扯了回來。
如此射了一個時辰,採完藥引的天劫子坐著滑輪木框上山來,看見他整辟的一方小小藥草園枝零葉落,莖苗全部被削斷,氣得怒吼一聲,將峰巔的松鼠全部嚇跑了。
「小丫頭!你給我出來!」
天劫子口中的小丫頭其實並不小了,身材也為高挑,不過她皮膚蒼白,經過雪藏後年紀顯輕,在百歲老人面前,也的確只能算是小姑娘。
謝開言聽得分明,忙背起弓箭,攀援上籐蔓,蕩到了對崖。
天劫子學術高超、醫術無雙,偏生拳腳功夫一般,望著她遠去的身影只能頓足長歎。
謝開言打了一隻野獾,將它剔除毛皮,開膛剖肚,清洗乾淨,做了一道味道甜美的湯食,才能安撫住天劫子的怒氣。
野獾本身肉厚味鮮,也不需要多加作料,剩下的毛皮油脂亦是大有用途。
食罷,天劫子拿出一隻木製的孔明鎖,遞給謝開言,道:「以後玩這個,養下性子。」
孔明鎖方方正正,既包涵八卦玄學之術,又有變幻無窮之樂,由上好黃楊木雕制,拿在手上即能討人歡心。
謝開言接過,抽下木條,擺弄著嚴密的縫隙。
天劫子心下甚慰,步出石屋,誰料謝開言已經趕上,將拼裝好的十二連環交給他看。
「這麼快?」天劫子奇道,「又沒事情做了?」
謝開言點頭。
天劫子看看屍骨未寒的藥圃,吹著鬍子問:「你就不能安分下嗎?」
謝開言搖搖頭,臉色頗為無奈,仿似為著簡樸而枯燥的生活惋惜。
天劫子瞪起眼睛:「那你想怎樣?」
這下,謝開言運氣於胸,利索說道:「聽聞大師有處藏書閣,晚輩想見識一下,開眼界,啟發混沌心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