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寂的洞穴內依然滴著水珠聲,火把已經熄了。
謝開言清醒過來時,並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她看著黑暗四壁,適應片刻,以內力開眼目,也能摸清大概。老族長僵坐於前,闔目,似乎睡著了。
「不應該啊……」良久,他幽幽一歎,「以我推測,你要多花半個時辰才能清醒。」
謝開言即刻爬起身,盤膝坐好。
「孩子,你擊一掌給我看看。」
謝開言以為族長要考校武功,當即提氣劈了一掌,大小岩塊滾滾而下,洞穴似乎抖了兩抖。
老族長半晌才開口:「原來是這樣。」他頓了頓,問道:「你有沒有察覺到,你的內力有所增強?」
謝開言回想近日身姿輕靈、內息流暢的諸多跡象,忙點了點頭。
老族長歎道:「有人捨棄自身,將全部內力過繼給你,才使你增長了至少四十年的功力。」
謝開言不禁抬掌看了看滿手的紫色傷痕,垂視良久,顯得難以置信。
老族長攢積力氣說道:「這個人,肯定很相信你。因為常人一旦散了功,能力與孩童無異,甚至有性命之憂。他為了助你突破自身大限,竟然不顧安危,將內力全數拍下,護住了你的頂靈。現在你的額角浮現一塊印記,就是他幫你封存的脈門。」
謝開言伸指撫摸,果然觸到了一小塊炙熱的皮膚,只是藏在髮根下,外人不易察覺。
老族長再問:「誰會這樣待你?」
謝開言啞然一刻,才腹語說道:「只能是謝飛叔叔。他聽我說要離開世族,曾一掌擊上我的天靈,險些將我殺死。等我醒過來,他就下了處決,命我橫穿荒漠渡過百花障,以百死之身諉卸族長一責。」
聽聞語聲,老族長閉上眼睛,在黑暗中重重一歎。「你可知道,謝飛這樣做的目的?」
謝開言回想記憶中那張冷峻的臉,黯然不語。
老族長再道:「在我謝族,一直流傳著一道密令——歷任族長都要接受兩重考驗,以自身的堅毅與能力馴服百眾,方能得到五堂長老共認。謝飛作為你的長輩,看中了你的根骨,想將你推上領袖之位。按理說,你的閱歷不夠,不應勝任此職。這時,謝飛需要機會證明你的能力。」
「每隔十年,在正月初一這天,族內五堂會挑選精良子弟,配置相同的水糧及裝備,將他們投放進荒漠歷練。這批子弟必是各堂中的佼佼者,心性必須堅強,倘若技不如人,一定會死在苦寒艱難的路途之上。十五天後,存活者走出荒漠,轉赴千里之外的百花谷,進行第二重歷練。」
講到這裡
,老族長歇了一大口氣,喘息說道:「孩子,你一定去過這兩個地方,對吧?」
謝開言的手背沒有袖罩遮蔽,猙獰爬痕歷歷在目。她見老族長的目光落在手上,連忙攏住袖子,低聲嗯了一聲。
老族長問:「一共去了多少名弟子?」
謝開言仔細想了想,運聲於胸,道:「連我在內……好像有二十名。」
「多少人通過了考驗?」
謝開言默然,身上的紫色經絡仿似受了蠱惑,一條條輕顫起來,以寒冷壓住了烈息。
「只有你一個?」
「是的。」
「這就對了。」老族長閉目沉思很久,篤定說道,「謝飛將功力傳給你,護住你的頂靈,就是因為他知道沙毒霸道,會吞噬你的內髓,怕你捱不過去,先做了準備。」
隨著老族長一幕幕揭示往事秘密,謝開言的心海攪動起來,牽扯一脈相生的手指不斷顫抖。她下了狠心,掐住了指尖,硬生生阻斷血液裡的奔騰。
「沙者,地火也。烈毒犯沖,洗內髓破天心,炙熱聚頂,滅六魄三生。」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天劫子珍藏的醫書裡所記載的沙毒,到底是何種意義。橫渡荒漠時,那種毒氣像一根線,從腳底拔到頭頂,稍有不慎,她就會被它散盡神智,被它吞噬。
難怪謝飛叔叔要以死相助。
老族長看著謝開言簇簇輕抖的手臂,彷彿看穿了她的內心一般,又說道:「你不必過於自責。那謝飛即使傳功於你,也只是替你張開了一層護罩,真正能讓你度過萬難存活下來的原因,應該是你的能力。」
謝開言垂首凝眸,始終不言語。
老族長見狀,蓄力說道:「方纔說過,沙毒霸道,又恃氣溫高熱,尋常人根本走不出荒漠。即使走出了荒漠,勢必要褪下一層皮。根據族令,存活弟子馬上奔赴百花谷,接受第二層磨礪——在高溫熾烈的煎熬下,活下來已經不易,再來到至陰至寒的桃花障,人的內力根本抵禦不住連番的折磨、痛苦,極容易讓宿主產生幻覺,在冰天雪地的感覺裡死去。」
他喘息,再接著說:「那百花谷四季如春,唯獨桃花障太過於陰毒,外人看來,毒瘴就是鎮谷法寶,卻不知,對於你這種寒涼體質的人來說,它分明是一劑良方。前面你被迫吸食沙毒,毒氣聚集在頂靈骨上,還未衝破出來。此時你入了桃花障,吸取天地寒陰之氣,為了以冷壓熱,逼出沙毒,你勢必會廣開穴位,加速血脈運行,可正是因為這樣,寒冷氣息經過面目急速流轉,達到一定時機時,就會使中毒者開通雙耳、雙目極限,成就常人不
能想像之能力。」
聞言,謝開言掀開袖子,看著手臂上一道道傷痕。紫色經絡爬行在蒼白膚色上,如同從冰霜裡浮起了紫籐,越靠近心脈,顏色越深沉。當年的她,肯定不懂情為何物,否則怎會認為,一味前行便能到達相思樹下,仰望紛飛杏花,就當是人間美景之最。十年過去,一襲白衣染塵,她選了天青色衫裙作為女兒的本色,只待質樸從容,徹底揮別煉淵底狼藉聽風雪的歲月。
回想過去,她並不後悔。她記得那片桃花障層層疊疊,每逢花朝之期氤氳盛開,映流霞,煥發著奇光異彩。
她為了能追隨到他,帶走他,下定決心,踏進了桃花林。隨後的記憶時隱時現,像是隔著半壁煙雲,迫使她記不起有關他的具體內容,因為一想到「葉沉淵」這個名字,努力去回憶他的臉,她的身上就奇痛無比。
見她默然神傷,族長幽幽歎道:「歷經荒漠和桃花障的雙重考驗,最後集大成者,額角必有一方蘭青色印記,預示著功力到達極限。如果不控制好,會被內力反噬,成為僵死之人。」
他一字一頓強調:「孩子,我說的就是你。」
謝開言抬頭,運聲接道:「晚輩謹記族長教導。」
「那麼,你是怎樣想的呢?」老族長又問。
謝開言沉澱心神,垂眸對著老族長石化半身之外,以示尊敬。「十年前,我主動推卸族長之職,受盡困苦,從來沒有想到,謝飛叔叔已經安排好了後路。如今我大難不死,恰逢世族傾覆,我實在是無臉回到烏衣台,拜祭一個個屈死的亡魂。」
她稱族內子弟「屈死」,並不為過。煉淵底,拿奴三言兩語說出謝族覆滅經過,她被封在冰牆內,聽得很清楚。安葬南陵四百七十名兵士那晚,華朝騎兵譏笑道:「南翎國遲早要亡,斷在我們驍騎手裡,也不算冤枉。」這些與腦海中的記憶重合起來,她便明白了:謝族子弟並非不戰,只是南翎禁軍過於腐朽,擔當不了三州後援的作用。謝族傾巢而出抵抗華朝鐵騎,無首領無支援,最終敗北。
老族長長歎:「孩子,你心結太重,不利於開眼目,利用自身優勢造福謝族。」
謝開言頓首。無論如何,她沒法說出謝族已亡四個字。
老族長自然不知外面的風雲變幻。他只是盡己所能,安撫沉痛不語的謝開言。「你可知道,謝飛始終認定你有過人之處,所以才用嚴酷的刑法懲治你,表面以驅逐為名,暗地裡迫使你進了百花谷,汲取寒氣開通眼力,正式形成接任族長之實。」
謝開言伏拜在地,強忍傷痛,不讓老族長看見她的臉。
老族長歎息:「自我以來,百年謝族只出了你這一個融合了烈息與冷寒的弟子,可惜不是你自發領取磨礪,而是由族叔錘煉而成。」
謝開言氣息翻滾,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模糊了她的眼睛。
老族長注視伏地稽首的身影,說道:「你願意承擔起謝族中守殺與定邦的職責嗎?我不勉強你,如果不願,你就沿著來路好生去吧。」
謝開言直起腰身,看著老族長已經石化的身軀,雙眸含淚,恭敬向他一叩首,正式承接了族長一職。老族長看著她,銀黑色的眼眸中似乎也透出一股暖意。他沒法笑,但語聲暢快,說著:「謝飛督促你開通耳力,成就你內力,讓你傾聽天地萬物之聲,讓你尋到小小水滴之跡,這才能來到我面前,承接我的意願。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他嘶嘶喘氣,嘴角流出白色濁水。謝開言不忍對視,用腹語問道:「老族長,這百年的時光你是如何熬過來的?」
老族長默然望她半晌,開口說道:「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一個方法——你要學會冥想。」
謝開言心奇,在腹內重複著「冥想」二字。老族長道:「閉上眼睛,放鬆心神。」她依言照做。
洞穴裡叮咚脆響,滴下水聲。火把早滅,只滲漏星縷微光,像是一束花火,綻開在堆石之上。四周聲息頃刻清明,萬物仿似禪定。岑寂中,耳畔傳來老族長蒼老的聲音。
「人的雙目所見,總受阻於距離長短,但是『心』卻不一樣。它能看見千里外的風光景象,不拘於你站在何方,目力是否寬廣。每日得閒之時,你坐下來,想像自己的目光如同神識一樣,飛越高山,攀越白雲,直達九霄青天外。你會看見,人世滄桑,不過是一方小小的田園,那裡也有星辰變化、草木枯榮、流水連綿、日月不絕,所不同的是,你要俯視它們,置身於它們之上。等你做到不以萬物為念,戒驕戒躁、慎嗔慎念時,你會明白,所有的榮辱富貴都是虛無,只有道法自然才是你的良師,它孕育了天地,教會你開啟心智,讓你心念所及遠勝萬里。」
頓了頓,老族長又慢慢說道:「我每日枯坐於此冥思,只待謝族子弟到來,了卻我最後心願……」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如同殘雨化風遊走原野,尾音幾不可聞。
謝開言猛然睜開眼睛,卻見老族長面目僵硬,彷彿頃刻石化一般。他的嘴角下馳,赫然帶了一道無法完成的笑容。
謝開言沉身下拜,恭恭敬敬叩首三次。一絲明光映入眼簾,她膝行過去,摸向老族長底座,抽出了一把閃著寒光的短劍。歷經百年滄桑,短劍依舊閃爍著昔日
的雄風華彩,想是在開族之初,它也承載了過人的光澤。
謝開言知道這是本族未曾流傳下來的族長信物——短刃秋水,幼時學書,典籍中曾有記載。秋水亦如其名,薄而亮,鋒利無比,仿似裁剪了一江寒冰。她將秋水收入袖革中,再次恭敬叩首,不期然對上斑駁著巖灰的地面,距離近了,才看得極清楚。
老族長用指甲劃出兩行字,給了她醍醐灌頂般的洗禮。那是一首佛偈,只有十個字,卻包含了常人難以企及的胸襟。
「白雲自來去,天地存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