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宅邊院內,趙元寶喚取親信搬運大量禮品,放進另一輛描漆松木車廂內,差不多將它塞滿了。旁邊有虎視眈眈的騎兵把守,親信們輕手輕腳地退了。
一名穿著短衫馬褲的漢子走進院門,三十多歲,臉上佈滿了紅色疙瘩,像是被火燒過。趙元寶回頭瞧見他,臉上露出了笑容:「蓋大,你來得正好,這趟車還是你來押吧,禮物太貴重了,旁人我信不過。」
蓋大點點頭。趙元寶跑到軍士跟前,說了幾句,虎狼騎衛退開兩步,讓開了道路。
蓋大走到松木車前,抓住韁繩,抬手餵了拉車的紅馬一把燕麥,檢查嚼頭。見無恙,他提來溫水,話不多說,拿著刷子替馬匹沖洗泥濘的四蹄和身軀。
趙元寶眼中露出讚賞之色,低聲說:「禮品裡共有漢白玉宮雕兩尊、羊脂玉兔偶一對、珊瑚樹三架、珍藥十盒、東珠百斛並大小古玩二十件,切莫遺失了。尤其那些玉,是太子殿下的厚愛,無論如何都不能損傷。」
見趙元寶如此緊張地拉著自己的手,蓋大重重點頭。
趙元寶挺挺肚子,道:「蓋大啊,你家小飛剛才差點要了我的命。」
蓋大連忙俯首作揖,說道:「累得趙大人受驚,我實在過意不去。出了這趟車,我就將小飛帶回關外,再也不讓他進鎮來鬧事。」
蓋大在巴圖鎮向來是說到做到,況且他又稱呼趙元寶為大人,趙元寶的神情顯然很受用。
「那這趟工錢——」
不等趙元寶試探著說完,蓋大就馬上接嘴道:「自然全免。」
趙元寶的神情更加愉悅了,他哼哼著點頭,抬腳走向內院。
蓋大忙完活計,坐在樹蔭下,等著車隊發號施令。抬頭一看,院門外的柳樹邊還站著那位天青色衣飾的姑娘,和他一樣,正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一切。秋天的柳枝沒了那麼多牽掛,放飛完所有的絹絨,只垂下瘦弱的葉條輕拂她的肩膀。她一動不動地站著,溫潤的目光膠著在他臉上。
蓋大轉開臉,抓起衣袖擦汗。
謝開言摸出隨身布褡裡的瓷瓶,挑出兩枚清香丸吃了,輕輕喚了聲:「蓋師傅。」
蓋大不看她,也不答話。
謝開言折斷一根柳條,拈在手指尖,像是玉觀音點撒綠水,輕輕蕩了下。蓋大稍稍轉眼看她,她扭轉腰身,如同翩躚的蝶,將柳條以不可思議的角度甩了開去,套路和剛才的蓋飛一模一樣。
這招「流星追月」靈巧無比,只要是謝族子弟,或者是熟悉謝族的故人,一定看得出來。
可是蓋大只冷眼旁觀,到了最後,他索性走到水井
邊舀水喝。
謝開言悄悄蹙起眉,扇動右袖,吹拂起一陣風,將委地的柳枝掀走。卓王孫的騎兵不在視線範圍內,她並不擔憂剛才的舉止。只是這個蓋大,讓她費了不少心思。
壽宴上的賓客說過,蓋飛性格桀驁,與兄長蓋大相依為命,武功招式都是由蓋大傳授的。蓋大是巴圖車行總把式,在當地廣結人緣,負責運送、押鏢、趕馬,和驛站托運形成了勢力區別。巴圖車行隸屬於卓家陸運,卓王孫返回汴陵,自然由蓋大出面押運財禮。
如此,想聯絡到蓋大,只能隨車出行,找單獨處詢問蓋飛擅射的緣由。
這就是謝開言出現在車隊前的原因。
站了片刻,一道淡青湘裙的身影走近,來人姿容絕麗,還未笑,便帶來一種淡淡的暖風。謝開言側首看去,那描摹得精緻的眉,點染得鮮艷的唇,無一不訴說出此女與眾不同的風情。
「你怎麼來了?」藥效已過,嗓子失聲,謝開言用腹語招呼。
句狐掏出絹絲手絹扇風,幽幽說道:「我想回汴陵。最好坐卓公子的豪華馬車回去,安全又便捷。」
「你家在汴陵嗎?」
句狐咬住嘴,貝齒上沁出一點殷紅。她似乎悠然地想了會,才淡淡說道:「我喜歡的人住在汴陵,我想偷偷跑去看他。」
謝開言見她神傷,便適時沉默。蓋大消失在院子裡,她側了側身以示禮別,循著細小的足音朝邊巷走去。走了一刻,一戶普通農家的黑瓦院牆門後閃出一角短衫,將她的腳步吸引了進去。
一直引到偏僻的後牆邊,蓋大才回轉身形,看著謝開言說道:「姑娘,別再跟著我了。」
謝開言搖搖頭。
蓋大又說:「卓公子是我的少東家,我不想這趟車有任何差池。」
他的容貌過於醜陋,兩粒黑眼珠鑲嵌在眼眶內,襯著血紅的肉色,怎麼看怎麼難受。可是謝開言直視著他的臉,目光沉靜,如同滌塵的泉水。
蓋大呆愣一下,扭頭說道:「你再跟下去,車隊的人以為我們私相結營,對卓公子的財禮有不軌之心。」
謝開言想了想,點頭首肯提議。
蓋大抱抱拳快步離去。
謝開言看著他輕快的腳步越走越遠,目送他再次離開她的視線,就像十年前的那場宮宴。其實,蓋大魁梧的肩膀、文雅的談吐,都能讓她逐步找回往日對金吾將軍蓋行遠的熟悉感。
只是她未曾料到,蓋行遠流落民間,做了一個販馬跑車的漢子,怎麼也不肯顯露前南翎國人的身份。十年前宮變未成,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他身上,但她從來
沒有怨恨過誰。十年後,故人再見,她也沒想到竟是這種局面——蓋行遠裝作不認識她,只堅持自己是個普通的車把式。
院子外有野雞咕咕咕地叫著,謝開言站在牆邊聽了會,任夕陽餘暉灑滿肩膀。暮□臨,竹籬邊飄蕩起裊裊炊煙,帶來柴薪濕水氣。她聽到差不多了,才沿著鎮外的小路慢慢走去。
小路曲折,趟過及膝的野草,延伸至官道一旁。
謝開言走上了官道,循著微弱的車輪粼粼之聲,跟在了卓王孫的車隊後。她雖然不記得很多事,心神有過混沌,但她相信自己的判斷力。
夜色轉濃,露水冰冷。
原野上長滿了白菅草和樗樹,風過,繁英如雪。乾涸的池塘邊隨風擺盪著蒺藜蒿麥,每一聲蟲鳴響動,枝葉必定應和。謝開言提著裙裾涉水而過,傾聽萬物之聲,在靜寂中忍不住想起了一句歌謠,那是讀詩的阿照教會她唱的。
「野菅草啊開百花,白色茅草捆住它。」
她低聲哼了一下,聽到嗓音乾啞,連忙又閉上嘴。一隻蚱蜢蹦跳起來,從她腳邊擦過。她看得仔細,伸袖去壓,那隻小蟲早就撲地一聲遁入草中,似乎對她有些不屑一顧。
謝開言聽著草蟲鳴唱走了一夜。
晨曦初現,萬物稀聲。她側耳傾聽,突然站住了腳步。
不過片刻,山道前飛馳而來一名黑甲長劍的騎兵。那人在一丈距離外下馬,利索跪在路旁,朗聲說道:「卓公子請謝姑娘上車同行。」
謝開言搖搖頭,越過他,逕直朝著林子裡走去。騎兵躊躇一下,翻身上馬,火速馳向前方。
再過片刻,一襲華貴紫袍的卓王孫從林間走出,身影岑寂,帶來滿袖清香。白色的霧氣飄拂在草木間,敵不過他眉目上的霜華。走得近了,他的眼色才流淌出溫清,像是春風入湖,化解了片片寒冰。
謝開言垂眸立於一旁,看見滿身清寒,伸手抖了抖衣衫,震碎衣襟上的露珠。
卓王孫走到她面前停步,向她伸出右手,說道:「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