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同行

謝開言微鞠禮表示辭謝,繞過卓王孫,繼續朝著白霧瀰漫的林間走去。晨曦若現,初鳥試啼,叫聲清越傳向四野。卓王孫在靜寂中垂袖站了片刻,轉過身,沿著來路返回。一時之間,兩道淺色衣飾的身影一前一後走在原野之上,相距數丈遠,彼此再無交談,彷彿沉默地融入了四境畫卷之中。兩人衣襟拂過花叢草葉,帶來一陣窸窸窣窣聲響。

前面出現岔路,謝開言聽了聽,拐向左側。車隊果然停駐在路旁,稍作休整。她看到蓋大坐在第二輛副車上,衝他彎了彎嘴角,不出意外,她的笑容顯露不出來,他也轉過了臉,不再看她。

卓王孫緩緩走上前,虛抬左袖,稍稍做出請的動作。謝開言讓道一旁,垂首運聲說道:「不敢僭越,請公子先。」待卓王孫徐步踏入車廂後,她取下背負的竹籐小箱,放進副車內。才推開車門,滿壁珠光寶氣奪人眼眸,她連忙掩好簾幕,返身回來,爬進卓王孫的主車。

車廂內清靜幽雅,鋪著純色毛毯,四角懸飾夜明珠,散發柔和色澤。車壁隱隱透出檀香,注入謝開言心肺間,令她生出不少安定氣息。她規規矩矩坐在右側,斜對坐榻之上的卓王孫。

車隊起行,馬蹄粼粼。四周如此寂靜,除了卓王孫衣袖間的熏香,一切都顯得飄渺無力。

謝開言心神差不多已入禪定,突然聽到卓王孫的聲音:「你走了一宿?」

主問客必答,她點點頭回應。

卓王孫看著她的側臉,秀氣的輪廓上浮起一層淡淡倦色,只是她渾然不覺。他的聲音不由得輕淡了很多,不再是那麼冰冷。「可要休息片刻?」

謝開言想了想,當真依靠在錦墩之上,側過身子睡去。車伕駕馭技藝高超,四馬健步如飛,讓人感覺不到很大的顛簸晃動。只是車內空間終究有限,每逢轉彎,外側馬匹發力,震得錦墩滑落開來,謝開言即從淺眠中驚醒。她睜開眼睛,摸摸磕痛的後腦,幽深瞳海裡泛出幾絲迷茫光彩。

無論景況如何改變,卓王孫靜坐不動,緋紅羅紗蔽罩傾散開來,如冰綃雲霧,盛著清冷色澤。她轉眼看到他,才完全清醒。

這可真要人命。謝開言暗道,再亂晃下去,恐怕失了禮儀。可是旁邊不斷傳來幽雅香味,沁人心脾,她與神智鬥爭一刻,終於闔上了眼簾。

卓王孫起身坐在她身側,斂住氣息,動作輕柔得像一滴水。謝開言陷入沉香裡安睡,不知名的思緒飛越過千山萬水,直達最寧靜的天地中。馬車偶有晃動,她也醒不過來,卓王孫伸手接住了她傾倒的身子,用衣袖清香覆蓋在她臉側,送給她莫大的安寧。

卓王孫抱著她坐了許久,並未看她,只是聆聽那一聲一聲心跳。謝開言兀自沉睡。片刻後,他將她移到左臂裡扶住,小心打量她的腰帶。一條淡色絲絛不出意外打了個死結,像是不屈不撓的迎春籐,勒住了她的衣衫。他伸出右手捻動絲結,輕揉幾下,依照慣例解開了她的死疙瘩。腰間一旦散去束縛,衣衫鬆脫開來,他小心揭起衣領,查看了她的背部。

蒼白的皮膚上浮起一條條紫色經絡,有的夾雜著殷紅,像是橫七豎八的枝葉,橫亙在瘦削的身軀上。那些是刑律堂殘留的棍痕,經過十年冰封雪藏,仍然鮮亮得醒目。他黯然看了片刻,替她整理好衣衫。

放開她的身子之前,卓王孫細細檢查了她的袖口、衣領,發現很多稀奇古怪的接縫,似乎呈現出一種混亂配色的特點。他也見怪不怪,依次捏出一道道皺褶,將衣衫還原成她本來的樣子。

謝開言平躺在坐榻上,面色柔和,睡夢中持續傳來安神香氣,讓她睜不開眼睛。直到騎兵縱馬遠馳而去,隱約傳來一些人聲,她才從最安寧的心神中清醒過來。

身上披著一件純白色貂裘斗篷,觸手柔軟,質地考究。她將斗篷掀到一邊,聽到外面統領馬隊的校尉軍官在說道:「卓公子吩咐我們先行去驛館等候,不必再隨車護衛了。」

緊跟著一陣馬蹄得得聲遠去,車外似乎更加安靜了。

謝開言整理衣襟,見無異樣,推門走了出來。山道旁只餘十名下屬停駐在林邊,蓋大還坐在第二輛副車上,一動不動。她順著流水聲朝山坡下走,到達河邊,細細梳洗。完畢後,看到及腰蓬蒿在風中抖動,似乎在吟唱著古老的歌曲,她不禁抬手摸上一塊山石,席地坐了下來。

秋色連波,水光粼粼,鳥兒在數里外鳴唱。

一名騎兵請她回車休息,她坐著看了會天光雲色,才運聲問道:「聽聞道上時常有山匪出沒,卓公子遣走衛隊,難道不怕被劫嗎?」

騎兵按劍垂首說道:「相信公子自有安排。」

言及至此,謝開言不再說什麼,轉身朝回走。到達副車前,騎兵執意請她入第一輛主車,她看了看蓋大冰冷的臉,抿住嘴,當真爬回坐榻。

回到車廂內,她四下摸索,沒找到香源在哪裡,隨即猜測是卓王孫衣袖裡散發的安神香氣。正想著,車門輕響,手持精巧食盒的卓王孫彎腰走了進來。

他的衣擺沾染了點露水,滿身清寒猶在,只是眸子裡透著輕暖,像是天外的風。謝開言依壁而坐,垂眼看著他揭開食盒,在左側小几上擺出一碟碟精緻的糕點。

頓時香甜的味道順著

車帷飄散,也沁入她的心間。有幾尊兔子模樣的水晶糕擺在最前,迎光流轉晶瑩色澤。

卓王孫看著她說道:「嘗一下。」

「謝謝。」

謝開言掏出手帕擦淨手,捏起芙蓉糕、牡丹翡翠塔一一咬了一口。卓王孫遞來一盞清幽的香茗,她也不推辭,接過來飲下。慢慢吃完五塊糕點,除去水晶兔子,每碟的食物她都涉及過一次。

卓王孫看在眼裡,問道:「兔子糕不要嗎?」

謝開言在袖罩裡扯出手帕,平鋪在膝上,將兔子收了兩塊放好。

卓王孫微微動了下嘴角。她欠欠身道謝,伸手摸進白雲飄拂的袖子裡,掏出小巧的孔明鎖,自顧自玩了起來。

行程中極為安靜,車廂裡流淌著春水一般的暖意,飄渺淡香時常拂來,如同花開之時。

謝開言將孔明鎖拆了裝好,再又拆開,十指躲在雲袖中,玩得暢快。她的意態從容,在卓王孫面前不露任何異狀,卓王孫對她看了又看,不禁清淡地問:「你——在天階山,也是這般消遣過來的?」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又問:「嗓子好了麼?」

言下之意就是怎麼不開口說話。

謝開言暗歎一口氣,抬起眼睛,直視卓王孫,對上他那一雙墨玉光華的眸子。「沒有。」她抿住嘴,以腹語回道。

此後,每隔一刻時間,卓王孫必定開口詢問她一些問題,都是無關緊要的瑣碎小事,但依照主問客答的禮儀,她也會一一回答。

「累了麼?」

「不累。」

沉默。

再問:「冷麼?」

「不冷。」

她的安靜終於令他沉默了下來。一陣得得蹄響傳來,車伕在外說道:「稟公子,有客求見謝姑娘。」

謝開言意欲起身離席,卓王孫伸袖壓住她左腕,淡淡道:「坐下。」她回頭看見他篤定的眸色,依言坐好。

卓王孫替她掀開車帷,一張明艷的臉顯露在窗外。句狐側坐在小毛驢上,鬢邊戴著一朵妖嬈的海棠花,對著謝開言撇撇嘴說:「喂,我說你太不夠仗義了,拋下我一人跑了,工錢呢,分我一半。」

謝開言摸出一點碎銀,握在手心,掂了掂,朝著窗外彈去。句狐一把抓住碎銀,笑瞇瞇地說:「喲,還捨不得呀。」

卓王孫吩咐開車,句狐晃悠悠騎著小毛驢,哼著曲子跟在後面。謝開言扒在窗帷邊,側眼看著悠然自得的句狐。卓王孫見狀,只得喚人請句狐上了第二輛副車。

句狐放開小毛驢的轡頭,順手採了一朵小黃花插在尖尖驢耳上

,拖長聲音說:「去吧去吧,還認得路麼。看見小哥,就說我已經到了。」

她拈起裙裾款款上了蓋大駕駛的副車。

謝開言回身對著卓王孫半鞠躬,不待他首肯,她就推門跳下馬車,也擠進了第二輛松木車廂裡。句狐懶洋洋坐著,伸手東摸摸西摸摸,收檢一些錦盒,替謝開言收拾出一方小小的坐凳。

兩人擠在珠光寶氣的車廂內,環視燦然生輝的禮品,對望一眼。

句狐揚起春衫包裹的藕臂,軟答答杵在車門上,對著謝開言扯扯眉毛:「王侯公子就是富貴,隨便弄出一件別人送的彩禮,也夠我們吃上半輩子。」

「別起那心思。」

謝開言見一個錦盒的鎖扣已經打開了,滴滴水耀光彩從內格裡傾瀉出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羊脂玉兔偶尊。滿指滑膩,如觸柔嫩肌膚,她按在兔身上捺了又捺,才收回手指。

句狐哂笑:「你喜歡玉器吧?」

謝開言點頭。想了想,又抬眸問道:「方纔你說的『小哥』是誰?」

句狐不回答,只笑瞇瞇地看著她。

謝開言摸出袖子裡的那兩塊兔子糕,遞給句狐。

句狐眼色轉為感激,連忙收過來,兩口吞了。她扇著嘴唇,撲閃著眼睛說道:「還是謝姑娘瞧得仔細,知道我快餓死了。」

謝開言在心底笑了笑。

句狐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朝著謝開言下頜抬去。在狹小的車廂內,謝開言臨亂不慌,揚袖扇了下,一股微風直撲句狐臉側,將她的三千青絲震得飛起,再嫵媚落下,仿似盛開了一場煙花。

句狐扒開髮絲,皺眉說道:「幹嘛不讓我看看你的脖子?」

謝開言拈起散落在裙邊的兔子糕眼睛,將小小紅豆激射出去。句狐武功不及她,被她彈出兩個紅疙瘩,像是一左一右的珍珠果掛在雙耳之上。

「小哥是誰?是不是蓋飛?」謝開言壓低氣息,又用腹語問了一次。

句狐瞪了她一眼,伸手過來打,打又打不過她,最後不顧行駛的路程,從車裡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