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開言靜坐不動,默默注視著阿曼。
清涼的晚風吹來,拂亂了阿曼的一頭青絲,飄蕩至她的眉眼上,升起一種嫵媚的顏色。她抿唇看著謝開言,眼底帶著淡淡的失落,像是無辜的春水劃開了碧波,讓人不忍直視。
「我守了謝郎七年,無怨無求,甚至願意委身下嫁,只求他多看我一眼。他始終禮貌待我,我忍不住在想,故事中的謝一究竟是何許人,生得何許模樣,竟然要他念了七年,對我這樣冷落。不過現在看來,我的想法有些好笑,因為你也不過如此。」
謝開言垂袖端坐,衝她微微一笑,心內辨析言語的真假。
阿曼輕慢地削了一眼,道:「謝郎重情,有時脆弱得像個孩子,希望你好好待他。」
她的言談既有傷感之意,又有交託之情,垂下的眼睫簇簇抖動,增添了幾分淒迷,似那庭院裡的花兒。然而謝開言始終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神色如此淡然,就像是在旁觀別人上演一曲悲歡離合,內中種種與她自己毫無牽連一般。
阿曼垂眸睇視謝開言的反應,咬唇一下,走到竹案旁,取過常置的清酒,仰頭喝下兩盞。淡淡紅暈很快爬上她的臉頰,她的眼眸更加迷離了,絲絲纏繞的目光瞟向了鳳首箜篌之上。
「謝郎時常站在院外面對南方一動不動,我為了譴他悲傷,總是彈奏這架箜篌,直到他聽見熟悉的南調迴繞在夜空裡,才能回頭對我笑上一笑。」
錚地一聲輕響,她撥開了絃樂,淡然道:「可是,我為什麼輸給了你這個什麼都不用做的人?」她輕輕垂下冰晶雙瞳,淹沒掉一絲淚痕。爾後不勝酒力一般,伏身傾倒在坐墩上,如同委地飄零的花瓣。三千煩惱絲水瀉一樣披散開來,遮住了她的嬌柔眉眼,無論怎麼看,她都是弱不勝衣之形,平添他人的愛憐。
謝開言不由得說道:「果然是個美人。」
阿曼輕舉一盞酒,從雪白宮紗袖口露出一截皓腕,杵在了謝開言面前。「知道這種苦澀的滋味嗎?喝下去,這是你欠我的。」
謝開言想了想,依言接過杯盞,垂袖遮住杯口,滑入寒蟬玉,然後合著酒水一起傾倒入嘴中。
阿曼細細看著她,笑了起來。「什麼味道?」
謝開言突然垂首,簇簇輕顫起來。「酒裡……有毒?」
阿曼呵呵低笑,站起身,伸出纖秀手指,沿著謝開言顫抖的眉眼、嘴唇掃下來,用尖利的指甲削出一絲涼薄之氣。
她在等著藥效發作,而實際上,謝開言似乎比她預期中的要單弱多了。
謝開言蒼白著臉色,啞聲問道:「為什麼?」
阿曼卻不答話,托扶住謝開言的雙肋,將她帶進屋外兩丈遠的青牛車裡,鋪開早就準備好了的草蓆,將她裹成一團,讓人看不見頭臉。
謝開言的身子軟綿綿的,呼吸也遲緩了許多,面對這些症狀,阿曼笑得很滿意。
謝照去了池塘邊的高台,狄容族人盡數圍在大頭領身邊,從屋舍到村尾,都被肅清了道路。即使偶爾有兩個哨兵走動,詢問阿曼為何夜半出行,都被她輕易打發了開去。試想謝郎身邊的侍女頭銜,絕對能讓狄容失去戒心。
青牛車朝著關外流沙原駛去,沿途風沙呼嘯,月色籠罩丘陵,慘淡得不含一絲人煙。阿曼只是悠然,靠坐在車轅上,放眼望著無限粗獷的北疆風光。
謝開言不聞聲息,靜靜躺在草蓆裡,車子顛簸得狠了,她才低緩地□一下。阿曼笑得越來越開心,扒開草須,仔細看著她的唇形,辨認道:「為……什麼……這樣……對我……」
「為什麼?」阿曼輕慢一笑,道,「自然是為了謝郎。」
謝開言兩顏酡紅,迷迷糊糊地閉著眼睛,掀開她的眼皮,還能看見她的瞳色散漫開來,像是綻放了殘花敗蕊。
阿曼冷眼瞧著,哼了聲:「你恐怕忘了我罷?我曾經是你們主上身旁的齊美人。」
謝開言掙扎說道:「不……可……能……」
阿曼突然心生怨恨,將草氈拂下,唰地一聲遮住了謝開言的臉,眉間的厭惡之色才能稍稍好轉。「十三年前,我那當部落首領的父親為了求得一時富貴,將十六歲的我和十四歲的妹妹送給了華朝皇帝,供他淫樂。狗皇帝好色,夜夜奸宿在我宮中,我為了保護妹妹不被他糟蹋,求助於太子沉淵。太子當時未曾掌權,僅是白衣身份,他施計救出我妹妹,帶進了太子府。我感念太子恩情,主動向府中第一總管修謬先生投誠,先生責令我蠱惑皇帝,擾亂後宮,方便太子在外舉事。傳聞太子一諾千金,得到他的誓言之後,我便死心塌地留在宮中,以色侍奉皇帝。狗皇帝的身子被淘空了,很快就病倒了,將首戰兵權轉交給了太子。不久後太子便準備南征,賜我大量珠寶,放我出了華朝。」
謝開言依然不動,沒了聲響。
阿曼拂開眼前飄散的長髮,在夜色中慢慢說道:「臨走之前我去了太子府,喚妹妹同我一起回家。沒想到不過三年,妹妹便執意要留在太子身邊,不肯離開。修謬先生又找到我,許以榮華富貴,要我輾轉奔赴南翎國,繼續侍奉南翎皇帝。我已是不淨之人,虛度十九載光陰,早就看淡了這些虛名,只覺活著也沒什麼意思。可是妹妹跪下求我成全,
我看著妹妹流淚的臉,突然覺得親人也不過如此,於是自暴自棄地去了趟南翎,獻歌獻舞,博得皇帝歡心,很快便得到了『美人』封稱。那個時候,我在心裡怨恨著一切男人,恣情歡樂,纏住皇帝,不讓他分心管理朝政。宮中但凡有勸諫之人,我便狀告一聲,故意引得皇帝滅了那人滿門。聽到這裡,你是不是很痛心,覺得你們的皇帝簡直是豬狗不如,平庸昏聵至極?沒錯,這話就是這樣說的,因為在朝堂之上,我唆使皇帝罷免蓋行遠將軍職務,將蓋家主公扣押起來,那皇帝竟然也聽進去了,氣得蓋家公大罵,說的剛好就是這句話。」
提及南翎慘痛往事,如果說謝開言先前還有所懷疑,在草蓆裡盡力掙扎過身子,那麼這個時候的她,似乎已經接受了這個故事,因為她一動不動,靜悄悄地沒發出一絲聲息。
阿曼偏過臉,看到她是這副模樣,突然揚起馬鞭,一道道抽打在她那裹了草蓆的身上,眼中沒有一絲憐憫之情。她兀自打了一刻,又恨恨說道:「男人都視我為玩物,我為何不能將他們玩弄於股掌之中?我恨妹妹,恨修謬先生,恨兩國狗皇帝,恨你們一切人。所以我要報復,報復我能報復的一切人,讓你們陪著我一起痛,一起哭。」
晚風吹送,漫卷芨芨草,發出簌簌輕響。青牛蹄掌踏進黃沙土地,傳來篤厚的回聲。阿曼邊說邊笑,邊笑邊哭,不時縱情歌唱,又隨手拉下孤苦伶仃的野花,插在草蓆之上。她哼唱著什麼,像是哄著小童睡覺的歌謠,在夜風中蕩起清亮之色,妝點一路寂靜的車程。
「只有謝郎……只有謝郎是真心待我好。」阿曼哭鬧了一會,眼波變得迷茫起來,癡癡念道,「他是個乾淨的男人,眼裡沒有一點慾念,對我無所求,憐我孤獨,從來不問我出身……就算我以往那麼惡毒,他也從來不會去懷疑我……」
她陷入了回憶之中,絮絮說著,南翎國破之後,她拒絕登上修謬為她置辦的軟轎,一人孤身回了沙漠。再後來,她就遇見了謝照,甘願被俘,只想留在他身邊。只是沒預料到的是,謝開言來了。而且這個待售的陪嫁丫頭,竟然是謝照嘴裡常念叨的謝一。
在謝照的故事裡,謝一保持著少女的樣子,朝氣又蓬勃,每天騎馬跑過長街,引得他在後面追趕。
她本是華朝供奉,對南翎國典故瞭解不多,也沒有心思去打聽一個已經消失了的人。
難道這一切,都是天意使然?
「很諷刺是吧?」阿曼撇過臉,瞧了瞧死沉沉的草蓆一眼,道,「我去南翎國不久,你已經遠赴華朝,只傳說死在了太子手中,是以我們未曾有
機會見面。當時的我真當你死了,『幫』你一把,禍亂完整個南翎,算是報了謝族滅族之仇。你應該感謝我,不是我收拾了那個昏庸的皇帝,至今,你們還得盡心盡力輔佐他,受他的窩囊氣。」
阿曼無需附和,自然地低下腰身,扒開草蓆,對著謝開言白中泛紅的臉冷笑:「所以說,你最終欠了我的恩情。那麼我要你死,你就得乖乖去死。」
夜風鑽進草蓆之中,撫摸著謝開言冰涼的身子,過了片刻,臉頰之上的紅暈逐漸消散,她寂靜無聲地平躺著,面容遠似硯玉。
阿曼凝神看了一會,觸摸謝開言的鼻尖,突然尖叫起來:「謝一,你竟敢睡著!」
可是,為什麼毒藥沒能發揮作用?
她頓時慌亂起來。
淡月無聲,流沙原遙遙在望,晚風吞吐沙子,吸附成一個個漩渦。
謝開言在素月銀芒下,突然睜開了眼睛,雙瞳猶帶斑斕星輝,冷冷折射出一片流離光彩。阿曼吃驚,抽出頭上髮釵,狠狠朝著她的胸口扎去。
謝開言的身子如同一尾青魚滑了開去,阿曼再撲,她再退,青牛車頂棚喀嚓一聲輕響,已被她出掌擊破。
「為什麼?為什麼?」阿曼的眼裡泛起淚水,像是成串的珠子珊珊滾落。
謝開言揮袖,只出一招便制服了阿曼,淡淡說道:「我只醉酒,不曾中毒。」
阿曼捧住臉龐,雙腿一軟,跪坐了下來。「難怪你如此放心大膽喝下我的酒。可笑的是,我還以為我得手了。」她的雙肩不住抖動,晶瑩淚珠源源不斷從指縫滲落,髮絲在夜風中不堪嬌柔,微微拂動了開來。
冷月下,她的身姿依然那樣美,那樣無助。
謝開言佇立一旁,冷淡地看著她。
阿曼膝行過去,伸出皓腕,拉住了謝開言的裙角。仰起臉來,便是絕世驚俗的容顏。「謝姑娘,求求你,放過我吧,我一定離開謝郎,走得遠遠的。」
謝開言垂眸看她,嘶啞道:「阿照不是理由。」
阿曼為著這道粗糲的嗓音稍稍怔忡。謝開言又道:「放下你的手,別動禍害的心思了,我知道毒藥粉末還藏在你的指甲裡。」
阿曼頹然垂下手,跪坐在沙池之旁。
謝開言注視著緩緩流動的沙子,沉聲道:「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阿曼仰頭,嬌麗容顏已經染上一層灰敗之色,如同花枝頹靡。她咬緊嘴唇,沁出一絲血跡,才讓神智清醒了過來。
「我願意用一個秘密換取我的性命,相信只要涉及到你現在的敵人,你昔日的戀人,這則秘密就會變得很有吸引力。
」阿曼急急說道,盯著謝開言,查看她的反應。
謝開言冷淡依舊,道:「事關葉沉淵麼?」
阿曼點頭。
「不感興趣。」
阿曼睜大眼睛,道:「怎麼可能!」
謝開言伸出手指,掐住阿曼的脖頸,淡淡說道:「即使知道了,能換回我十年光陰麼,能換回我謝族五萬弟子麼?」她的手指逐漸收縮,勒住了阿曼的呼吸,臉上的冷淡沒有改變分毫。
阿曼的瞳仁散亂起來,麗顏憋得通紅。
謝開言道:「你做出如此多的禍事,導致蓋家被滅滿門,罪當誅。所以,對不住了。」她提著阿曼的脖頸,手指傾入內力。
阿曼掙扎不停,發出嘶嘶悲鳴:「放……了……我……有……話……說……」謝開言不為之所動,她扒拉下腰畔所繫的小箜篌,朝著謝開言砸去。
雙掌大小的小箜篌滾落沙土之中,回擊噌噌弦鳴。雅樂能喚醒文人的記憶,還能承載數不清的纏綿情緒。謝開言念及阿照對阿曼的寬厚,長歎一聲,當真放開了手。
阿曼大口呼吸,顫抖道:「你——不是人!」
謝開言挑出兩枚玉露丸送入口中,說道:「不是人又怎樣,苟延殘喘地活著,還完所有的罪過,就能解脫了。」
阿曼越發顫抖個不停。謝開言瞧著她,淡淡道:「今晚你先走一步,十年之後,我便來尋你。」
阿曼冷笑:「你倒是說得輕巧。」
謝開言掀開袖罩,露出一截遍佈紫色經絡的手臂,道:「我中毒已深,以功力壓製毒血流通,最多能活十年。」
聽到謝開言暢快地說出隱秘,阿曼卻是後退一步,深知今夜,就在這方她原本想埋葬謝開言的沙池之旁,謝開言一定不會放過她。
果然,她又聽到那道冰冷的嗓音在催促:「有什麼事情請吩咐。」
阿曼流著淚,交代了三件事。
一,對謝郎瞞住她的過去,就說她已經離開了關外,遠走他方,免生掛念。
二,讓她乾淨地死。
三,委託葉沉淵照顧好她的妹妹齊昭容。
美人哭泣的模樣也是極為淒麗的,襯著雪白膚色,一種悲憫之情無限擴散開來,裊裊湮沒於風霜中。阿曼不住地哭,抬眼緊緊瞧著謝開言。
謝開言沉吟一刻,道:「我可以答應你前兩項。」
阿曼嘶嘶悲鳴:「如果你不答應我全部的事,我就詛咒你不得好死。」
謝開言失笑:「我本來就不得好死。」
阿曼冷冷睥睨著她,掀開淡色雙唇,緩緩說道:「你
還不知道吧,十年之前,太子沉淵曾經找到華朝卓太傅,替他——」一陣風沙吹來,飛舞起她的宮紗衣襟,將她口鼻盡數摀住。她咿咿嗚嗚說完,一點微末之聲,全部吞入風中。
謝開言仔細辨別,聽不見後面的字句。但她注視著阿曼的唇形,隱約猜出幾字,遽然蒼白了容顏。
阿曼呵呵輕笑,道:「這就是我回報給你的東西——太子沉淵的秘密。」說完,她舉起金釵,毫不猶豫地□自己脖頸。她的美麗、她的生命在緩慢流逝,她還在慢慢欣賞著謝開言的臉色,嘴角的笑容怎麼也抑制不住,似乎昭示了她的得意內心。
即使死,她也不會放任別人舒適地活下去。
謝開言一動不動佇立,在銀霜下在風沙中兀自控制氣息的翻滾,撲地吐出一口血,才回過眼眸。腳邊的阿曼已經沒了呼吸。她抱起她的屍身,替她擦淨頸中血,將她輕放在草蓆之上,推入了沙池。沙粒滾滾吞吐,吸附住素淡清輝的身子,托舉著她沉入深處。
謝開言拾起小箜篌收置進牛車,沿著不遠處的山丘走動一周,採集了一束零星野花,以絲線繫好,輕輕放到沙面上。晚風吹拂著小小花瓣,似不解風情的手指,撥動那株低微的生命。她站了一刻,看著月色西沉,銀霜漸冷,才出聲喚道:「果子,來了就出來吧。」
郭果拉住胸前垂落的髮辮,咬著嘴唇,從小山丘後走出。
謝開言正視她,輕問:「老虎呢?」
郭果撲過來,抱住謝開言瘦削的後背,大聲道:「那女人已經死了,你還傷心幹什麼?」
謝開言知道她來得晚,只看到阿曼自殺那一景,並未解釋什麼,只是說:「你的豆包呢?」
郭果脫下外罩的披風,將謝開言圍起來,說道:「我放他進了沙棘林,讓他自己覓食。」
謝開言再詢問兩句,郭果一一作答,口齒伶俐。比如送回被搶掠的女孩後,一路順著往日的記憶尋來,反正狄容是不輕易挪窩的,剛好就在流沙原碰到了她,看她失神地站在沙池旁……
最後,謝開言瞅著果子妹妹玫瑰花色的臉頰,問道:「還記得我小時候教你的歌兒嗎?」
郭果撅嘴:「記得。一一最小氣,只教我那一首。」
謝開言摸摸她的髮辮,歎息道:「唱出來吧,送這個姐姐最後一程。她畢竟愛著她的妹妹,為著她的妹妹才能做到這種地步。」
郭果牽起謝開言的手,轉身走向牛車,果然清亮地唱了起來。
「連綿的山峰高接雲天啊,飛鳥不通。懷念家鄉的遊子啊,不知西東。不知西東啊,頂上的蒼天卻
一般相同。地方縱然相隔甚遠啊,都在四海的環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