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開言在睡夢中並不安穩,她的思緒一直停留在煉淵底,隨著雪花一起紛紛揚揚。長達十年的冰封生活,迫使她遺忘了很多東西,記憶中最深刻的,就是腳邊的那道極光,非常亮,非常冷,每當細小的、幾乎看不見形狀的光束落在裸足之旁,她便知道,天地間又轉換了一個晝夜。
那個時候她想的最多的就是——這肯定是一個夢。等她睜開眼睛,苦寒而枯燥的日子就會不見了。可是她努力地抬起眼簾,努力使自己清醒過來,發現面對的依然是茫茫雪川,陪著她的依然是無邊無際的孤單,長此以往,她放棄了憧憬,放棄了希望,就沉入到最冰冷的睡夢裡,閉目塞聽,心神漸漸地渙散了開去。
所以很多時候,她都區分不了現實與夢境的差別,因為給她的感覺都是一樣,切膚的冷。
卓王孫立在床邊,低頭看著她微微蹙起的眉尖,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夢魘,他返身走到桌案前,撥了撥瑞獸銅爐,讓更舒適的安神香氣瀰漫在床幃之間。他安靜地站在屏風一側,等了片刻,
極淡的熏香落在謝開言發上、衣衫領口,像是杏花在春風裡化散,撲進了她的睡夢,她聞著熟悉的香味,果然平靜了下來。
卓王孫解開謝開言包裹得緊密的袖口,褪下她的手套,伸出兩指探向了她的脈絡。指尖傳來的感覺還是那麼冷,低眼去看,蒼白的肌膚上泛著淡紫色的經絡,像是孱弱而瘦瘠的西門河。由於服下了第一顆「嗔念」,她的毒性退了一點,皮膚顏色顯得淺淡,可是她整個人,並未表現出有多大的歡喜,現在睡著,依然那麼安靜。
卓王孫捏住謝開言的手腕,靜坐床側,聽著她的心跳與呼吸,看著時光流逝過去。薄薄的暮色從窗格裡斜映進來,地上浮起一層淡霜,他坐了很久,始終沒改變姿勢,直到要整理好她的衣衫袖套時,他才回頭看了一眼。
她的夢中沒有囈語,除了眉尖的顫抖,一切都很安靜。
卓王孫走出內室,花雙蝶一如既往等在了門外,他簡短交代幾句謝開言的生活習性,離開了府院。從遠處的秋獵場裡,傳來一陣隱約的喧囂,再過半個時辰,馬場主會為了戰爭的勝利,幕天席地燃放盛大的煙花。
花雙蝶輕輕走進寢居,關上門,站在屏風一側。過了一會,謝開言就醒了。
謝開言睜開眼睛,看到錦緞床幔,心神還有些茫然。她坐在床沿慢慢回想,花雙蝶並不催她,更不會發出一絲聲音。她低頭想了一刻,才察覺所居環境與平日的不同,處處透著一股雅致氣息。
花雙蝶抿嘴笑了笑,道:「謝姑娘每回起床都會這麼
迷糊嗎?」好在公子有言在先,否則她不懂內情,貿然走過去,肯定會驚擾到謝開言。
謝開言這才發現屋裡還有一個人,抬頭說道:「這裡是卓公子的府邸?」
花雙蝶點頭:「公子將你帶了回來,安置在偏房裡,讓你好好休息一會。」
謝開言皺了皺眉,道:「在眾人面前私自帶走我,希望不要有下次。」
花雙蝶歎道:「謝姑娘可曾想過,公子這樣做的用意?」
謝開言站起身,繞過水墨畫卷鑲嵌的屏風,就著僕從送進來的溫水與茶盞,擦淨了臉頰和手腕,並漱了漱口。她的動作有條不紊,花雙蝶陪侍一旁,緊緊看著她,卻沒聽到她的回答。
謝開言轉過身,對著花雙蝶躬身施禮,道:「煩勞花老闆的款待。」就待走出門。
花雙蝶急道:「不是我,是公子好心救你,你應當向公子致謝。」
謝開言再次轉身,看著花雙蝶道:「卓公子已有家室,我是草鄙之人,不敢過多驚擾卓公子。且卓公子與我立場各不相同,再來拜訪他,恐怕於他名聲有損。」
花雙蝶怔道:「立場?公子能有什麼立場?謝姑娘這樣想,難道是執意自己南翎遺民的身份?」
謝開言猜得出來花雙蝶接著要說什麼,依然應了一聲:「正是。」
花雙蝶果然急急說道:「這普天之下,已是華朝國土,天下百姓,已是華朝子民,謝姑娘何必要劃出國別來,拉開與我們之間的距離?」
謝開言微微笑道:「等到太子殿下真的有撫親天下百姓之心時,花老闆再來對我說這些話吧。」隨即轉頭離去。
花雙蝶一人站在空蕩蕩的房間裡,低歎。「國事我懂不了多少,只是——你不來,你又不願意他去,這可怎麼辦?」
琥珀色的霧靄在戰火餘溫上輕輕飄蕩,城外還有一兩絲狄容留下的殘煙,城內已被整飭一新,仿似沒有經歷過戰爭的洗禮。連城鎮的子民習慣過上安穩的日子,看到蓋家軍守護住了家園,那種感激的微笑早就掛在了他們臉上。
馬場主著力舉辦煙花盛會,只有蓋大默默無言地處理喪戶後事,帶著蓋飛慰問受難家庭。一個時辰前,他們在一片混亂中抵住了狄容對大門的攻勢,等火力驟減時,再回頭去尋謝開言,發現她已經不見了。
城頭的守兵告訴他,卓王孫帶走了謝開言,並調來軍隊圍殲狄容,迫使狄容倉皇撤退。因此,特使大人功不可沒。
蓋大內心自有定奪,久經風浪與困苦,他只關注於與南翎國人休戚相關的事件,除此之外,他並不會去追問其他的緣由,這
一點與謝開言的脾性相似。所以,兩人在相聚時,從來沒有牽扯過一句私事。蓋大去了一趟謝開言的小木屋,商討後繼,依然不過問卓王孫對待謝開言的舉止。
這樣的相處自然又默契。
連城鎮的夜空漸漸落下稀疏星光,伴隨孩童燃放的煙花爆竹,劃開了秋水原野的寂靜。蓋大看著謝開言始終坐在木桌前,問道:「你不出去走走嗎?今晚很熱鬧。」
謝開言展開一幅潔白的絹布,夾著內襯,提起一支細管狼毫在上面作畫。她先勾勒出一個宮廷的概貌,畫出寢宮與苑台,點綴一道俏麗的身影立在梅花之旁,冰清玉潔的花瓣掩映著麗人容顏,僅從細細描摹的服裝配飾來看,她所呈現的也是華貴氣象。
謝開言擱下筆,等著墨跡風乾,抬頭說:「狐狸要我替她畫一本戲曲,我不答應,她便天天吵我。趁今晚心境安定,沒雜事纏身,我畫些小樣送給她,也好完成這樁差事。」
蓋大默然看了會,才道:「你這是丹青妙手,畫技不輸任何南翎一派。」
謝開言道:「蓋大哥謬讚了。」起身送蓋大出門,她再走回來端正坐好,仔細勾芡,畫了一折公主離國偶遇才子,身世浮沉的戲本。糯米兔子團在竹籃裡,好奇地看著她。小木窗外砰砰燃起了明麗的煙花,它轉頭瞧了瞧,爬出竹籃,聞到墨香,舔了舔桌上的硯台。
謝開言此刻心裡已十分平靜,兩耳也聽不到窗外的響聲,只是一心一意作畫。兔子腳掌沾了墨汁,印在她的白絹上,像是深雪之下朦朦朧朧綻放著梅花。她抱過兔子,洗淨它的腳掌,將它放在平時休憩的土床上。兔子在貂裘斗篷裡打了個滾,趴著睡了。
不知過了多久,寧靜的天地裡似乎只剩下一盞孤燈,一個伏案畫作的人,一場悲歡離合的戲曲,與漫天喧囂的煙火極不映襯。葛飛推開木門,看到謝開言端坐的身影,一怔。
「怎麼了?」謝開言將白絹布兩頓緩緩折起,不動聲色地問。
蓋飛抓抓頭:「今晚這麼熱鬧,師父怎麼不出去玩?」
謝開言笑了笑:「非我族人,無心流連。」
蓋飛坐在木凳上,沒找到解渴的茶水,擦去滿頭的汗,梗著脖子說:「我其實也高興不起來,想著今天戰死的那批弟兄,現在孤單單地躺在原野的墳地裡,心底就覺得有點悲涼。」
謝開言看著他說道:「小飛,後面的路還有很長,死去的手足值得我們銘記,活下來的人需要繼續朝前走,才能完成他們期盼的事情。」
蓋飛重重點頭。
沉寂中,謝開言拉過床頭的另外一隻竹籃,從
裡面挑揀出紅透的果子,擦乾淨了,遞給了蓋飛。蓋飛高興地接過來,三兩口吃完,咬得聲音清脆。他擦擦嘴,嘟噥著說道:「師父這裡真簡樸,連茶水都不置辦一回。我每次來了,總覺得渴……」說著說著,他突然大叫了起來:「哎呀,我忘記了來這裡是叫師父去看看狐狸,那隻狐狸不知道發什麼瘋,一個人坐在沙地裡,看著好像很傷心……」
不管句狐在秋獵大會上是不是幫助了對頭馬辛,蓋飛看到師父優待句狐,愛屋及烏,不由得格外關心起她的事情來。句狐早在幾日前說過,想去汴陵參加丹青玉石書畫展,在夜班裡唱唱戲,過回愜意的日子,他自然聽了進去。今晚舉辦煙火宴會,句狐孤零零站在人後,他看見了,拍著她的肩頭,像以往一般與她嬉鬧。沒想到句狐突然打開他的手,低頭疾走,眼角甚至還有來不及擦拭的淚水。他好奇不過,跟著她走出城門,一直看著她坐在駱駝荊棘樹下,仍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謝開言細細聽著蓋飛的轉述,想了想,道:「隨她去吧。」
蓋飛叫道:「不對啊,師父,狐狸一向是散漫成性的,這個時候變得不通人情,會不會是病了?如果病了,抓副藥給她吃就好了,但如果是她想不開,跑回狄容那裡,那馬場主一旦怪罪下來,又逼大哥去立什麼軍令狀,要我們把她奪回來,你說這種鳥窩氣我怎麼再嚥得下嘛!」
謝開言被蓋飛吵得頭痛,歎氣道:「放開我的手,不准再搖晃了。我去看看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