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王孫的步伐還是那麼穩定,眸色的清寒也不減半分。走得近了,他揚起左掌,朝著跪立的句狐的天靈毫不猶豫地拍下。
句狐昂著頭,死死咬住唇,認命地一動不動。
夜風吹過,綢衣袖口碰觸到白絹畫本上,窸窸窣窣作響。畫本裡的公主圖像隨風飛揚起來,華貴衣飾如翩躚採花的蝶,輕靈躍入卓王孫眼簾。他瞥見了一眼,掌風突變,拍向句狐頭側,震得繁複青絲激盪,迷濛了淒麗的夜色。
「沒人膽敢讓她傷心。」冰冷的嗓音劃入寂靜原野,低沉,凝滯了風的流動。
句狐仰躺在地,耳朵裡嗡嗡直響,似乎已經聽不見風聲的流向,只是覺得有一股溫熱沿著耳廓慢慢流下。
她吃力地睜開眼睛,看到四周焰彩零落成雨,如萬千星光,遠遠送著一道身影離去。她爬了起來,怔怔看著卓王孫走向重重幕彩的連城鎮,直到看不見了,才回過神,喃喃說道:「多謝殿下不殺之恩。」
畫本又掀了一頁,隨風跳躍起另外一幅畫面。句狐低頭看了看,蹲□,雖然有些心不甘情不願,但她不得不承認,這次使她逃過一劫的正是這冊畫本。關鍵之時,卓王孫想是記起謝開言待她的種種好處,顯得她不是那麼無足輕重,掌風便有了落差。
喜怒一向不形於色的卓王孫顯然已動怒,句狐看過那雙冰冷的眼睛,記憶猶新。今晚她忤逆他心意,出言試探謝開言,甚至有可能引起謝開言想起往事,使謝開言心生憂慮,這些恰恰是卓王孫的禁忌。
句狐擦去耳邊的血跡,用心聽了聽風聲,卻什麼都沒聽到。卓王孫的一掌已經廢了她的右耳。與趙老夫人壽宴戲台上的追殺相比,這次只能算是小懲。她怎麼能忘了,但凡是涉及到謝開言,卓王孫向來說一不二,直接痛下殺手。
句狐心底一片酸澀,她閉上眼睛,終於沒有哭出來。
冷風吹動畫本窸窣翻轉,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蹲在地上仔細地看,發現謝開言送給她的是一份驚奇。以前排戲,由班頭佈置生旦四角,她們這些徒弟在戒尺的責訓下戰戰兢兢地走台步、練唱腔,學的是套板。但是這冊畫本能動,能跳,當風吹拂過去,所有畫像連在一起,像是無聲的皮影戲,影影綽綽地,講述了一個故事。
公主離開宮廷遊玩,巧遇才子,在月下表露心意。才子中舉,加官加爵,輔助將軍征戰邊疆,立下功業。後值戰火,公主輾轉流徙,嫁入才子府,心生歡喜。數年後,公主得知才子輔佐將軍已滅故國,欲逃離,不能如願,躍入清池,一縷芳魂散入風裡。
句狐看完整個故事,忘記
了憂傷,嘖嘖稱奇。
「小謝果然待我最好,不僅畫畫兒為我解悶,還替我寫了一折戲,這種劇目,比教坊裡的話本強多了。」
句狐為了不驚起他人疑心,強忍傷痛,趁黑摸回自己的院落睡了。臨睡之前,她細細想著這曲戲,該是改成團圓式的結局為好,因此打定主意去汴陵排演一番,或許能壓過傳統曲目。
想著想著,她笑著睡去,翌日便離開了連城鎮,直奔太子府而去。
那裡,恰好有個理國公主李若水,愁腸百結的公主日日清減,無意中發現了這折戲,馬上央著句狐給她演了一遍。句狐見千里逢知音,歡喜異常,一次次將戲曲編排下去,逐漸傳唱於京都,定名為《月魂》。
句狐離開了連城鎮,並沒有驚動任何人。謝開言等早知她決意歸去,第二日不見她身影,也不會覺得十分驚奇。就是蓋飛嚷過幾句,責怪句狐不夠仗義。
「師父你看,我在你屋外栽了三根紅蘿蔔,她見了,就把馬辛家的白蘿蔔扯了三棵過來,塞到沙洞裡,和我的蘿蔔相映成趣。」
相映成趣這個詞是蓋飛剛學來的,他覺得在師父面前賣弄一下非常有必要,就興致勃勃地說了下去:「兔子吃完紅蘿蔔再吃白蘿蔔,吃順了嘴,整天在籬笆下刨坑,指望著再冒出點白蘿蔔來。可是狐狸跑了哇,馬辛家的蘿蔔就沒了,兔子現在怎麼辦,總不能像師父你這樣放著不管吧,由得它到處亂躥,找苜蓿草吃,吃壞了肚子沒得治……咦,師父你去哪裡,什麼時候回來?」
謝開言低頭查看沙地上的細小足印,三兩步離開蓋飛視線,拯救了自己的耳朵。蓋飛等著大哥過來插竹籬笆補缺口,有些喪氣。蓋大來時,他抓著頭髮問:「大哥,是不是我一說文詞,師父就會跑開?」
蓋大忙著手裡的活計,問道:「你怎麼不去卓公子府裡求學?」
蓋飛最怕聽見這個,腦袋垂得更低。「卓公子不教我,也不見我。」
蓋大拍了蓋飛腦袋一下,笑了笑:「你不想出法子留住他,我們後面的計劃怎麼實行下去?」
蓋飛嚷道:「不是還有師父嘛!」
花雙蝶蹲□子,用撒了調拌藥水的竹葉喂糯米。糯米聞了聞味道,果然吃了下去。這隻兔子來自於汴陵,據說是貢品珍玩,她是看不出此兔有什麼特別,但卓王孫吩咐下來的事情,總歸不會錯。
糯米連續兩日跑到公子府院來,在竹子下蹭來蹭去。公子任它來去,不予關注。到了傍晚,謝開言循著小小足跡尋來,站在院外,她當時見了,忍不住暗地笑話自
己的淺陋。「我還在擔心他們兩人見不著面,沒想到公子早就安排了法子。」她裝作沒看到謝開言,連忙退到自己相連的小院裡,緊閉門戶,再也不出來。
謝開言站在院外一刻,不見有女眷能傳話,抱出糯米的願望更是無望,躊躇一下,終於上門親自討要。
卓王孫就站在稀疏斑竹之旁,秀頎的枝葉一如既然襯出他的身姿。謝開言說明來意,眼睛低垂,不著痕跡地找尋糯米團的影子。
此刻沒了夕陽斜照,卓王孫負手而立,她便看不到他的手指是否鉗住了兔子,因為地上的陰影沒有一點動靜。
卓王孫突然垂下雙袖,靜立一旁,她瞟了一眼,看到的是空袖口,不禁有些失望,道聲打擾就待走出門。
身後卓王孫開口說道:「蓋飛根基尚淺,不足以授課業。」
謝開言聽到是正事,忙轉身鞠躬施禮,道:「所以呢?」
「你來。」
第二天,沒找到兔子的謝開言果然來到卓王孫府院,開始學習課業,聆聽南北兩方文化的不同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