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吹笛,月下相約,不需要說話,一股淡淡溫情都能在夜色下流轉,遍佈整個河岸。謝開言想起身,又怕衝撞兩人的會談,索性坐在了河邊,看著微熹光芒的水面。
卓王孫徑直走過謝顏身邊,站在河岸朝下看了一眼。
相比較他的冷漠,謝顏並不在意,始終微微笑著說道:「公子在篝火晚會上喚我吹奏一曲,讓大家誤以為我成了公子的侍從,隨後卻不處置我,能告訴我原因嗎?」
她猜測個中緣由應該與謝開言有關,但不能肯定。想她也是巴圖鎮赫赫有名的樂師,端的又是才藝雙絕,落到現在無人過問的地步,還真是始料未及。
卓王孫靜立不語,任夜風拂過他的衣襟,透出一絲淡香。
謝顏站在他身後,靜靜地看著他,等待他的回答。她知道他的脾性,她能夠耐心地等下去。
夜色之中,又走來一道苗條的身影,她直接來到謝顏面前,輕輕說道:「請謝姑娘隨我來。」
謝顏側頭一看,原來是花雙蝶,正待施禮招呼,花雙蝶就伸出一隻手指,壓在唇上,說道:「噓,別出聲,隨我來。」
謝顏遲遲疑疑地走開,路上,花雙蝶拍拍她的手,笑道:「公子近日雜事纏身,難得出來散散心,我們就不要打擾他了。」
謝顏也微微一笑:「可是,我必須問清楚我的去處,不能任由公子對我這般冷落。」
花雙蝶咬咬唇,暗自懊惱第一次在篝火晚會認錯了背影,留下這懸而未決的問題。好在今天,她當機立斷,沒有鑄成第二場誤會。
連續三日來,謝顏不斷在河邊吹響笛子,似乎在約見什麼人。花雙蝶打聽到謝開言已經回到連城鎮,特地留了個心眼,遠遠觀望著,等看清楚謝開言去了河邊,她躊躇一刻,走回了府院。
卓王孫留在書房裡查看圖冊,依舊沒有吃過一口飯。
花雙蝶猶豫很久,才咬咬牙,直接跪在了地上。「阿顏畢竟是謝姑娘請來的,公子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再這樣避著不見,只怕她到時候纏住謝姑娘哭訴,使謝姑娘誤會了公子的為人。」
卓王孫合上圖冊,問道:「謝開言在哪裡?」
「河邊。」
卓王孫考慮片刻,起身朝外走去,花雙蝶揉揉發酸的雙膝,也隨後跟去。等到領回謝顏,她就算推卸完一樁煩心事。
河邊。
卓王孫站在垂柳之下,冷淡說道:「你還要坐到什麼時候?」
謝開言拍拍衣衫,隔著老遠說道,聲音顯得飄渺:「無意衝撞公子,還望公子海涵。」
卓
王孫問道:「你為什麼不辭而別?」
謝開言站著不動,說道:「公子是否聽過方響的奏樂?」
「不向授課先生當面辭別是失禮行為。」
「方響屬北樂,在南邊流失已久,不知公子那裡可有古籍記載?」
「再有下次,一定嚴懲。」
「我無意淘到一副方響,授課時能否帶到公子府中進行研習?」
「聽清楚了?」
「公子答應了嗎?」
「回答我!」
「……」
河岸上下突然安靜了下來,夜色中的兩人一左一右,互不照面,剛才似乎是對著清冷的空氣說話。
卓王孫首先打破岑寂,說道:「你過來。」
謝開言在很遠的地方行禮,不在乎他是否看得見。「天色已晚,公子請回吧。」
「明日帶蓋大來簽字畫押,你做保人。」
謝開言不禁停下腳步,反向朝著卓王孫走去。藉著一絲星光,她終於走到了垂柳旁,看清了卓王孫的臉。
他的臉色淡淡的,沒有表露出喜怒哀樂。她追問一句:「此話當真?」
卓王孫卻道:「聽清楚我的話了?」
「什麼話?」
「不辭而別。」
「聽清楚了。」
「知道怎麼做了?」
謝開言用心想了想,不得要領,沒有貿然開口。
卓王孫看著她的眼睛,認真說道:「沒有我的允許,不准隨意離開。」
謝開言面不改色,極快答道:「敬諾。」
卓王孫見話意已達到,不再說一句話,轉身離開了河岸。謝開言此刻有點疑慮,仍然站在樹下不去,手持花鏟篤篤篤地敲著樹幹。
次日,蓋大換上乾淨的長袍,與拿著白草花束的謝開言一起走進書房。
室內擺放兩丈長遠的紅木桌案,卓王孫遙遙坐在主位,正對著二人的賓位。桌上擺著兩卷一模一樣的錦帛文書,內容已經鐫寫好了,均是:「茲戰備不足,有團練蓋大向陸政巡使卓氏借出千金,立書為憑。時在旁謝氏女知卷約,若無文錢相償,追責簽保,訴至公堂。」
謝開言伸手拿起文書,確保自己看得更清楚。這則合約裡增加了保人的受懲力度,不細緻思考,會被蒙蔽過去。依照文書之意,假如蓋大逾期未歸還錢財,卓王孫會抓著她上公堂,用華朝律法懲治她。
豎起的文書阻擋了主客兩邊的視線。謝開言藏在文書後,朝蓋大看了一眼。
蓋大抱拳作揖,誠懇說道:「公子,這則卷約與世俗之法不符。」
卓王孫
只冷冷說道:「簽不簽?」
他是無比冷靜地坐在桌案那首,以上對下,以高對低,中間就隔著一種君臨天下的味道。蓋大還待商討,謝開言想想他們這批人手無寸金的窘迫局面,無奈放平文書,低聲說:「簽吧。」於是當先落筆,在兩卷文書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謝開言」及壓下印章,再轉交給蓋大。
蓋大如法炮製,加上卓王孫早已蓋好的徽印簽章,這兩卷文書即刻生效。
僕從捲起文書,以綢帶束好,當著蓋大與謝開言的面,將卷約正身並在一起,出示了連體所寫的「借契」二字。一旦分開後,字體便剖落一半,各留一卷在借主與貸者手裡。
卓王孫擺擺手,僕從執起文書躬身退下,蓋大也拿起了剩下的那卷。
「送蓋師傅。」
卓王孫冷淡的逐客令剛落下,花雙蝶就從門外走入,笑著請出了蓋大,餘下謝開言凝滯而坐。
「今日學蕭曲。」
書房內靜寂無聲,卓王孫首先開口。謝開言看著他,遲疑說道:「公子可熟習方響?」
「俗音難登大雅之堂。」
謝開言垂下眼睛,不置可否。
卓王孫細細瞧著她,等了片刻,才說道:「一定要學?」
「是。」
「我並未置辦方響。」
謝開言不慌不忙說道:「我已經買了一副上古樂器,音質醇厚,想請公子品鑒一下。」
「是重金購得?」
謝開言篤定道:「是。」心裡想著,那些銅片已經上過漆,足夠以假亂真,就看卓王孫能不能識別出來。
她走了出去,請人抬進外形古樸雕飾精美的木架,上面已經羅列好了銅磬管片。
卓王孫一直沒說話,看著她忙來忙去。
「公子以為如何?」
卓王孫不動聲色說道:「你先試奏一曲。」
謝開言執起小鐵槌,躬身說道:「獻醜了。」立刻叮叮噹噹地擊打起來。
她說的獻醜並不是謙辭,而是實話。方響之樂本是北地流行之音,尤為理國及狄容等族偏愛。華朝人的宴席之上也有樂師擊奏方響,以作和音,非純正雅樂。她明白這些道理,但不能阻礙她的決心。
謝開言兀自敲了很久,憑著興致遊走在黃鐘五音之中,聲調宏大而響亮,震得書房竹簾窣窣顫動,像是風聲吞吐著石磬。除去宮、商、角、徵、羽五音,其餘音階她一概不涉及,不管怎麼敲,都是樂聲激昂。敲到最後,手指有些發麻,她才停止了擊打,只是用槌輕輕點上一片,側耳去聽,捕捉著尾音微微的顫抖,仿似看到蝴蝶
在眼前綻開了一對翅膀。
卓王孫面色如常地坐著,兩次伸手取過茶盞飲茶時,才用垂下的眼睛遮住裡面不易覺察的歎息之色。他耐心地等著,等她敲擊完,才順意問下去:「剛才奏的是什麼曲子?」
謝開言想了想,道:「好像是沙場點兵時的鼓樂。」
卓王孫站起身,取出花瓶裡的一枝花,走到謝開言身邊負手而立。謝開言連忙起身迴避,他開口說道:「坐下。」
謝開言揣測是他忍不住亂七八糟的響樂,終於要親自來教授了,安心地坐了下來。
果然,卓王孫手執浸過水的花枝,指點著方響管片,看她一一敲擊下去。有了名師指導,一首鏗鏘激越的行軍曲才能成了宮調,聲音迴旋開來,猶如塞上風雲的悲鳴。
謝開言專心敲了一刻,心思稍稍放開一下,手背上就挨了一記花枝的敲打。
卓王孫站在一側說道:「錯了,是商音,敲上。」
她依言敲上管片,兢兢業業演奏了一曲。擊奏尾樂時,她又弄錯一個音,毫無例外地挨了一記。「變徵為悲涼,敲下。」卓王孫如此說,她就依言敲擊。
練習了三遍,挨了五次打,行軍曲算是能演奏下來了。
等到授課的卓王孫走回座位飲茶,謝開言起身揉了揉發麻的手指,再背著手搓了搓手背。
「公子覺得這副方響如何?」
卓王孫看看她的眼睛——那裡面似乎有微波在稍稍泛蕩——沉吟一下,說道:「世之珍品。」
謝開言道:「估價幾何?」
「約百金。」
謝開言躬身施禮:「謝公子吉言。就此告辭。」走出門外請衛士幫忙抬走。
卓王孫喚住了她:「管片內側稍為脫漆,記得及時修補。」
謝開言背影一怔,馬上又恢復如常,轉身施禮後才離開。
院內立著嬌麗的花雙蝶,見她走出,忙迎了上來,笑道:「有謝姑娘在,公子這裡就熱鬧多了。」
謝開言不應答,只微微一笑:「阿顏是樂師出身,本領比我高超,怎不見她來卓公子這裡演習?」
花雙蝶心裡緊了緊,面上依然笑得輕鬆:「阿顏得到公子引薦,去了汴陵教坊,那裡的榮華富貴多了,自然瞧不起我們這邊鄉野小地。」
謝開言欠身施禮,不再說什麼,離開了院落。
花雙蝶拈裙走進書房,看見卓王孫仍在靜坐,似乎在回想著什麼,臉色比平常和緩。她悄無聲息站在一旁,許久才聽到卓王孫問了一聲:「什麼事?」
花雙蝶咬唇,有些躊躇:「我已喚人送走阿顏
,接下來怎麼做,請公子指示。」
「隨你處置。」
這個和昨晚得到的答案一樣。花雙蝶聽到又是這麼冷淡的一句,心底有點發慌,只是不敢表現出來。說到底,她誤認了背影,將阿顏帶入公子的生活裡,不妥善處置,始終覺得會有麻煩事。
卓王孫見她如此侷促難安,又說了一句:「決意不了的事情交給總管定奪。」
花雙蝶只覺眼前一亮,連忙行禮說道:「多謝公子提點。」忙不迭地走回房間,寫了一封書信給總管修謬,說清阿顏的出身及來歷,請求他安置。她反覆查看一遍,確保措辭無誤,才又回身請著卓王孫蓋下徽印。
處理完一切,花雙蝶鬆口氣,不敢叨擾書房內的清淨,帶上門,悄悄退了出去。
遠在連城鎮另一側的謝開言找到蓋大,囑托他再給方響刷一層漆色,埋進土窖裡好好保存。過一段時日,這副方響可以真正成為古玩,鑒證人便是華朝的名士公子卓王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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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響並不是俗樂,在古代宮廷演奏中經常出場,卓王孫不喜歡吵鬧,降低方響格調,說它不是雅樂。而實際上華朝人也很少使用這種樂器。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