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封城

蓮花河畔空寂無人,唯霧飄散。

謝開言一步一頓,長久吐氣。滾燙的血液流轉全身,她並不運力壓制,等著炭火似的灼熱感退入四肢,變得微薄時,她再引導寒涼之氣衝進頭頂。

冷熱交替,兩毒齊發,顯露的敗象也是駭人。

她痛得熬不住了,才蹣跚走到柳樹邊,靠在上面微微喘息。

一道修長的身影穿透清霧,無聲無息出現在州橋之畔。

謝開言回頭看了一眼,顧不上擦去嘴角的血,只是冷冷說道:「不准跟過來。」再轉頭離去。

葉沉淵揚起手,稍稍一擺,無聲喚退尾隨的銀鎧騎兵。他們躬身施禮,拉過馬韁,齊齊沒入黑暗,和來時一樣輕緩。

謝開言第三次回頭時,只看到了如影隨形的葉沉淵,四周再無旁人。她立起腰身,不再喘息,從袖罩裡摸出殘存的半顆嗔念丹,一口吞下。

沒人知道她在卓府後院毒發那一晚,憑借內力壓制痛苦,保存了半顆解毒丹。

白色宮燈絲絛淡淡飄卷,映著謝開言娟秀的影子。她站著沒動,不做反應,離奇的是,葉沉淵也佇立不動,僅是隔開三丈遠的距離,無聲無息地看著。

謝開言靜立一刻,已經平復翻攪的內息,再廣開天地耳目,捕捉風聲之外的動靜。

四週一片清明,極遠的地方傳來絲竹管弦之樂,預示著流香閣的叫賣夜場已經結束,正在宴請賓朋。她仔細甄分,近處只留葉沉淵微不可聞的氣息,再也沒有任何呼吸傳來。

葉沉淵位高權重,出行一步,牽動萬人。而今晚,他竟然沒帶暗衛隨護,完全脫離了警戒。

宮燈隨即被拋至樹幹上。

「今晚無旁人干擾,那就公平一戰。」

謝開言撂出一句冷淡的話,遽然轉身,平伸手臂,從袖罩中抽出了秋水。

秋水似明霞,照亮了她的眼睛。

葉沉淵仍然佇立不動,也不說話,神色不見任何波動,似乎對一切瞭然於心。

謝開言反手舉起秋水,平置於額前,左腿屈於右腿之後,微微低頭,行了個雅致的舉劍禮。「此禮償報『卓公子』的教習之恩。」

「我明白。」

謝開言突然抬頭,琉璃雙瞳立刻佈滿殺氣,迎上秋水刃鋒之澤,亮得透冷。葉沉淵沒法直視她的臉,乾脆閉上了眼睛。

她再不答話,起步一掠,如旋轉的松針,倏忽刺向他的胸懷。他聽辨風聲,滑步錯位,避開這一劍。一股極冰冷的氣息迎面撲來,他不需要去看,也知道是她誘發了寒毒,沖和熱力,廣開天地耳目,將六感提升到最高。

天劫子說過這種奇異的症狀,是一種臨時忍痛衝破自身大限的做法。若無內力控制,會被反噬。但觀她步步逼近,只求一擊必中的模樣,哪裡還有心思去調順氣息?

葉沉淵抿緊嘴,突然慢了下來。不出意外,右臂之上被劃了一劍。他最先感到的不是痛楚,而是冷意。就這麼短短一瞬,血液凝滯了不少。

謝開言為求戰勝葉沉淵,不惜以自身做餌,努力調和兩種氣流,開通常人不能想像的感官。她不怕死,只怕不能如願。平時的對峙,不需要她如此孤注一擲,但是今晚不同。

十年前她只是僥倖勝過他,十年後她沒有必然的把握。好在半顆嗔念丹下腹,她的痛苦並沒有那麼強烈。

淡淡的暗香拂來,那是他轉身之餘衣襟掀起的流風;一長一緩的呼吸入耳,如同暮鼓晨鐘,那是他中毒之後氣息不繼的佐證。謝開言突然聽清了一切,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真切,就連她的髮絲和衫角都灌入了內力,在風聲中哲哲作響。

她的秋水如一泓冰泉,刺中了葉沉淵三次,似乎十分便利。最後她停了下來,抹去嘴角滲出的血絲,彎下了腰。紊亂的氣息如同萬馬奔騰,提醒著她,她的極限快到了。

她遽然住了手,呼吸一口清冷的霧氣,不期然發現,她的對手根本沒做抵抗。

葉沉淵身披三劍,禮服盡染,面色隱隱透紫。他的氣息越來越慢,幾乎斷絕。察覺到毒素即將佈滿肺腑,他運起最後的一口氣,緩緩走到垂柳旁,以樹為背援,站直了身子,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

他只是躲避,未曾發過一招一式。

謝開言終於緩解了痛楚,提劍走近。

「我睡了十年醒過來,家族覆亡,故國離析,不記得任何一件事。走出冰川,遇上羽林衛的追殺,躲過毒箭,爬上了天階山。那個時候我也沒想到,灌入箭矢的毒會有這麼大的作用。」

她提起寒劍,在模糊的星光下顯露出了翠藍色的鋒刃。兩月前羽林衛曾用三支毒箭伏擊她,底部均刻了「御」字,被她截斷箭頭,保留了毒素。今天她將毒淬在秋水上。假設當初的暗殺者沒有置她於死地的意思,也不會有今晚葉沉淵毒發難行的局面。

葉沉淵想了想,隨即明白是修謬的手腕,但總歸借助於他的意志,因此他直接答道:「暗衛還過兩個街口就到了,動手吧。」

謝開言側耳一聽,果然捕捉到了遠處風向的動靜。葉沉淵一動不動地站著,眉目皆索然,萬念泯於心。她回過神,舉起秋水,逕直朝著他的胸口刺去。

最痛苦的那一瞬終於來臨,他感受不到任何溫暖,全身寒涼猶墜冰窟。可他緊緊看著她的臉,就像在牢記最後一點想念。

謝開言抽出秋水,轉身躍向清冷的霧裡,一刻都不敢停留。

葉沉淵靠在樹上,看不見她的遠離,最終閉上了眼睛。在冥死之前,他突然意識到,她並沒有刺中他的胸口,而是將鋒刃偏離了一寸。

是於心不忍還是手下留情,已經無從得知,因為她失去了蹤影,沒有回頭看過他,一如十年前他對她的離別。

太子府燭火高照,千燈懸空,婢女手持銀盆、雪巾、暖熏、藥盒等眾多物品,齊齊聚到寢宮外。密密麻麻的僕從滯留在前殿,不出一絲聲響。破天軍縱馬奔馳,風一般掠向汴陵內城,重重鎧甲摩擦生光,降下一片銀霜。

亥時三刻,暗衛將中毒昏死的葉沉淵帶回太子府,來不及說什麼,已被降階跑下的修謬劈了一掌。如今太子重傷倒下,未卜生死,整座宮城的調度與安排就落在了總管身上。左遷等人官階雖高,但不及總管威望。修謬一連輔助兩任君主,對太子而言,是最有資歷的元老,因此除了禁軍衛隊,眾人都聽從了他的指揮。

修謬看著單膝跪立的暗衛,冷聲道:「為何不護衛在殿下左右?」

暗衛隊長垂頭答道:「殿下密令屬下不得跟隨,屬下怕起閃失,只敢遠遠跟在兩條街外。」

修謬拂袖慍怒道:「當初我是怎麼說的?『殿下念舊情,不忍掃除謝氏女,那謝氏女畢竟是敵國遺民,對殿下存了禍心,爾等要好好隨護殿下左右,不可遠離』——難道你們都聽不見麼?」

進府待命的封少卿走出列,抬手施禮道:「總管息怒,當務之急是捉拿刺客,平息此次動亂。」

修謬冷笑:「除了謝氏女,誰還能謀害到殿下?封將軍只管搜捕全城封鎖四門,便能困死謝氏女。」

封少卿想了想,馬上說道:「未將恕難從命。」

修謬怒喝:「放肆!」

封少卿紋絲不動地說道:「殿下護送太子妃離去,行至蓮花河畔才發生刺殺事件,如今太子妃下落不明,總管便斷定是太子妃刺殺了殿下,無任何例證與人證可以輔證,此點未免失了公允。」

修謬聽後冷笑:「那謝氏女早就想到這一點,才想辦法讓殿下支開你們,封將軍站這裡磊磊而談,口口聲聲稱她為太子妃,敢問置華朝顏面殿下安危於何顧?」

封少卿抬了抬眉,施禮後轉身走到廊下,守候在寢宮外,既不辯解,也不動身離去。附屬隊長接到他的密語,點點頭,飛步趕出府,喝令道:「搜查內城,不可誤傷一人!」即刻帶破天軍執行封少卿的特殊命令:只保不殺,趕在總管之前找到謝開言。

府內分出一名騎兵馳向流香閣,向羽林衛統領左遷通報總管批諭的詔令:封閉全城,搜捕刺客,斬殺最大疑凶謝開言。

親信走近階前,對修謬低聲說:「啟稟總管,句狐回來了,已經得手。」

冷著臉的修謬聽到這則消息才放鬆了一絲嘴角。「讓她先候著。」安排好一切,他燙過手,進寢宮輔助太醫替葉沉淵診治。

流香閣外一千羽林衛伺立,分左右封鎖住了街道兩頭,靜靜等著叫賣夜場的結束。左遷位於最前,扣韁勒馬,正對大門。

醉意熏熏的趙元寶帶僕從含笑走出,抬頭一看駭人軍陣,驚出一身冷汗。

左遷在馬上抬手作揖,道:「可是趙大人點中了頭魁少君?」

趙元寶連忙應是。

左遷又道:「奉殿下諭令,守護欽定少君者一晚,待天明禮成,左遷自行離去。」

趙元寶結巴道:「禮……什麼禮……」見到左遷抿了抿唇不答話,突然醒悟過來,脖子梗出一片紅。「快將少君扶進馬車隨我回宅子。」他喝令著僕從七手八腳塞進白袍清體的簡行之,抖抖韁繩,催促著馬車前進。

左遷瞧了瞧上車者容貌,見是簡行之無誤,抬手一招,帶著騎兵緩緩跟在後面。

趙元寶躲在車上嘀咕:「左遷打的什麼主意?為什麼要我破了少君的身子才能離開?」

簡行之摟緊衣袍,瑟縮抖了抖。儘管他混沌活了十七載,此時也明白了,對手不需要殺他,就能使他無法在世人面前立足。堂堂皇子如果受到破身的羞辱,還怎麼抬起頭來?隨之而來的招撫南翎遺民的打算,簡直成為笑談。也正是如此,對手才只管看住這一晚,天明之後放他離去,似乎對他的作用再也不屑一顧。

騎兵隊才出了街口,太子府傳來總管詔令,底下按了徽印,表明十萬火急。左遷拆閱,臉色不由得一變,勒馬駐足,清喝道:「留下一百人護送趙大人,其餘人等隨我去前城!」

頓時馬蹄聲響徹寂靜的夜。不出一刻,汴陵兩萬精騎全部出動,湧向外城四門,形成層層肅殺的圍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