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向晚心裡生奇,再也顧不上兔子,將竹籃放在石桌上。葉沉淵撤了花枝,從鞦韆上掛著的紗棚裡取出兩片灑了藥水的車前草葉,在兔子跟前晃了晃。那三隻雪兔本是賴在花被上打滾,聞到熟悉的味道後,突然齊齊立起身來,將雙腿搭在竹籃邊框上,伸頭去嗅懸在半空的草葉。
葉沉淵馴了極久的兔子,今日小露一手,無奈聶向晚沒有注意到。她只是問:「殿下此話何解?」
他漫不經心地答道:「我曾對你講過,烏爾特族與親人失散的故事。」
「是的。」
「那麼此刻,烏爾特族來北理,時機顯得剛好。」
聶向晚越聽越驚奇,不自覺地挺直腰身,端坐在椅子上,皺眉推敲聽到的答覆。葉沉淵轉頭看看竹籃裡的兔子,見它們因為沒得到往日必然撒下的草葉,而作出的一副戒備模樣,嘴角不禁又掠開笑容:「都是一般傻氣。」
聶向晚聽他岔開話,回神問道:「什麼?」
葉沉淵卻不答,只是笑。
聶向晚皺眉道:「殿下繞來繞去都不肯告訴我,那烏爾特族出兵的理由,只推說送禮給我,讓我好生捉摸不透。」
葉沉淵抬手抹去她眉間的皺褶,溫聲說道:「留下來吃晚膳吧。」
她推開他的手,冷淡瞧著他。他兀自摸了摸她的頭髮,仍然低語道:「留下來。」
院外秋陽高照,天外傳來雁子清亮的叫聲,除了葉沉淵的軟語之聲,四周落得極靜。聶向晚看著葉沉淵溫潤的眉眼,似有光華流動,恍惚記得,十年前,他也曾這樣對著她,為她穿衣梳發,照顧她的起居生活。那時的她中毒將亡,他依然待她如掌中至寶,事必躬親。
聶向晚垂下眼睛,神色已是溫和了不少,應道:「好。」
一隻鴿子咕咕叫著拍翅飛走,兔子聽到動靜,又昂起頭。在清淨四境中,聶向晚回過神來,催促葉沉淵解釋烏爾特族出兵的緣由。葉沉淵不語,她將手搭上他的左臂,推了推,說道:「殿下越是拖沓,我越是覺得殿下不安好心。」
「叫我阿潛。」
聶向晚怔忡一下,道:「殿下都這般年歲了,再被稱作『阿潛』,十分不合時宜。」
葉沉淵抬眼望過去,淡淡道:「你是嫌我老?」
聶向晚抿唇不語。
葉沉淵遽然冷了眉眼,說道:「即便我是這天下人的殿下,也只是你一人的夫君,夫妻之間平稱名姓,有何不合時宜?」
聶向晚靜靜看著他,面色謙和,心底卻忍不住腹誹個不停,太子府裡還留著一個閻良娣,也是他名義上的妻子,怎能算是她一個人的夫君?不過,她極早就打定主意不隨他回去,與他斬斷一切糾葛,這些題外話,她是斷然不會提的。
葉沉淵只覺腹內血氣翻滾,情毒之痛像是燒沸的水,層層疊疊湧上他的喉嚨。他極力克制一刻,暗中調息吐納,平復疼痛。
聶向晚看出他的異樣,渡氣給他,低聲道:「殿下別動氣……對身子不好……」
葉沉淵依然枯坐在凳上,似一尊石像,冷著眉眼,挺直著背,不言不語。
聶向晚澀聲喚道:「阿潛……」
葉沉淵轉頭看她:「肯喚我為阿潛了?」
她為難地摸摸臉,說道:「殿下原本就是儲君,足踏至尊之位,若是被旁人喚作小字,恐怕有失風儀。」
他淡淡回道:「當初你在地上爬來爬去時,怎麼不提我的風儀?」
她語塞,連喚幾聲見他不回頭,轉到他跟前,低聲說道:「我知道是我錯了,對不住你。風起涼了,你回屋去歇著吧。」
他亦然看著她,面色不興波瀾,連語聲也是淡淡的。「真想討巧賠禮,就得聽我的話。」
她歎道:「好吧。」
聶向晚溫馴異常,一派恬靜地坐著,很討葉沉淵的歡心。當即,他就解釋了烏爾特出兵的始末。
烏爾特族在三十年前被三宗塢主攻破,被迫退向域外,遠離了冰原。族內被抓的男子與北理民女通婚,留在宗主塢堡內,誕下子嗣,與子嗣一併被充作為農奴。
葉沉淵說道:「此次李若水大婚,我料想宮廷之中必然會發生一些變故,便寫信督促烏爾特族親王出兵,既能幫他找回散落的族人後代,也能解決外圍的問題。」
聶向晚奇道:「外圍能有什麼問題?」
葉沉淵哂道:「你能去袁擇塢堡,大抵不過是鼓動農奴反主,趁著袁擇殺進宮,再佈置人去堵他後方。這計策雖是好,卻有些風險。農奴既然敢反主,自然也敢反你,一旦他們提出的要求沒達到,下個打劫的便是皇廷。」
聶向晚微微笑了下,沒說什麼。他的話可能有偏差,但預想的結果卻是正確的。幾日前,農奴自發組成大軍,浩浩蕩蕩朝著伊闕殺來,剿滅了三宗潰散的甲兵,卻也脅迫皇廷立刻同意分發土地,與謝照禁軍對峙驛台,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葉沉淵再道:「烏爾特族一來,可以替你解決天大的難題,一半農奴分化出去,回到原居地,所留下來的人口必定是北理嫡派血系,難以生出二心。那聶無憂分發土地時,也能省下一些,便於他屯田養兵。」
聶向晚轉頭用眼角瞟了下他,問:「你會有這樣好心?做些造福於北理的事?」
葉沉淵笑道:「我長年吃葷,偶爾吃吃素也是極不錯的。」
她狐疑地看著他,面色猶帶不信服之意。
他淡淡道:「北理已是我囊中之物,我只希望,能早些帶走你。」
她追問:「我的事怎與烏爾特出兵有關聯?難道說,他們一來,我就能隨你走了?」可是先前,他說烏爾特是為召回本族後裔而來,也便於幫她解決外圍的圍困,她是信的。至於這後來的一句,她決計想不通道理。
她暗自揣度,他現已中毒,折損了功力,以他目前的處境來看,是她威脅他才對,遑論他能帶走她。然而轉念一想,他的心計一向多,連她佈置農奴鬧事、在宮廷奪權的事情都能預見,這還有什麼後繼變故不是他能掌握的?
聶向晚抑制心內驚奇,繼續試探道:「殿下既然沉著在胸,怕是已經準備好了吧?」
葉沉淵冷淡道:「你喚我殿下,即是承認我儲君身份,君臣需有別,我必須攆開你,不答你話。」
繞了一個時辰,眼見又回到稱呼問題上,聶向晚算是心悅誠服地低下頭,喚了聲:「那,阿潛告訴我吧。」
葉沉淵拂去袖上秋海棠花瓣,漫不經心地說:「阿潛不方便答,你還是死心吧。」
聶向晚呆立一刻,見他笑著,微慍轉身,朝院子大門走去。他在身後不鹹不淡開口:「你答應過我,今日要聽從我的吩咐,我不喚你走,你怎能私自離開?」
聶向晚繼續朝前走,一道袖風從她身邊滾過,唰地一下將院落大門掩上一扇。她見狀頓了下,轉身道:「我且問你,作為東道,我待你可好?」
葉沉淵微微一笑,斂了斂唇,不答話。
「你曾怪責我,不關心你住在哪裡,吃些什麼,睡得是否安穩。我都著手一一解決,讓你住得舒適,吃得香甜,睡得安穩,衣食雖不至於精貴,但也強過殷實之家,你細心想想,我說的可有錯?」
他看著她的臉色,忍笑順從答道:「無錯。」
「那便是了。」聶向晚淡淡地揚了揚眉,說道,「你接受我的饋贈,即是客人。客隨主便,這個道理還是要講的,現在主人要走,食客怎能阻攔?」說著,她已抬腳邁過玉石門檻。
身後傳來胭脂婆極為困頓的聲音:「公子,照著這食譜上說,爆炒兔肉需加入薑末蔥花,用火燜過才能起鍋。這樣一來,味道重了些……」
葉沉淵淡淡說:「無妨。」
聶向晚躊躇一下,終究走了回來。她搶到石桌旁,又要提起那籃兔子。一截花枝伸過來,用力粘上框籃,驚得兔子亂滾亂爬。她在臉上痛惜不少,又伸手去拂開花枝。葉沉淵再次取過車前草葉,在兔子跟前晃了一圈,誘得兔子傻兮兮地立起腰身,伸頭去嗅葉子。
聶向晚看見三隻雪兔齊齊站起,一動不動地瞅著他,驚異不已,手上竟然忘記了動作。
葉沉淵暗自笑了笑,哄著她坐下。
天外無風,花自翩躚,拂送暗香。靜默的午後,烹茶便成了葉沉淵著意消遣的事情。他喚來胭脂婆當庭演示茶道,胭脂婆得他三日指導,技藝不可同日而語。
宅院門廊上佈置著一道桌案,旁邊配齊木炭、紅爐等物,映著窗前青竹碧色,顯露一派恬靜之態。胭脂婆洗淨手,跪在席上,化開雪泉水,放在鍑鍋裡煮沸。待水燙過三巡,她加上少量鹽末調和味道,然後取極品香茗入沫餑,斟得兩盞清茶。
聶向晚看出了端倪,說道:「胭脂婆效仿的是古朝陸羽煎茶法?」
葉沉淵應道:「是的。」
「你喚她來演示,又有什麼主意?」
葉沉淵淡淡道:「你在天階山上,曾用過這種貴族斟茶法,可見對它較為熟悉。我喚她再演示一遍,顯露每一個細節,就是為了讓你放心。」
聶向晚沒聽懂弦外之音,不答話。
葉沉淵耐心說道:「前兩日,她送你兩壺花香奶酥茶,都被你倒了。我想你大概是防得緊,怕我在茶水中做了手腳,所以喚她當庭烹茶,給你新做一盞。」
正說著,胭脂婆似是得到指示般,將半涼的清茶傾倒進碧玉杯,在杯口隔上一層雪巾。聶向晚看得心奇,胭脂婆拈起一撮桂花,捻在雪巾上,再用沸水燙過,沉下花香。最後,她從爐上取下長嘴銅壺,突然抬高手臂,當壺嘴離得杯口不足三寸時,她便激射壺水,將少量奶沫送進杯中。
頃刻,一盞花香四溢的奶茶便呈到聶向晚面前。
聶向晚微低頭,聞了聞茶香,仍是不喝下。
葉沉淵取來一碟水晶兔子糕,放在石桌上,淡淡道:「還是不願喝?」籃子裡的雪兔探出頭,看著桌上的兔子糕,微微撥弄著前爪。他見了,捲起一片竹葉,挑出幾滴茶水,送進兔子口中。
兔子全數喝下,無異狀。
葉沉淵抬眼看著聶向晚,不說話。聶向晚哂道:「你這樣瞧著我做什麼?兔子不懂事,喝到什麼自然不會對我說的。」
葉沉淵再用花枝輕輕拂了拂竹籃,兔子受力而動,齊齊站起身子,又傻兮兮地與聶向晚對視。
葉沉淵淡淡道:「就差喚它們給你施個禮,以示我未存異心。喝盞茶麼,又不是要你侍寢。」
聶向晚摀住發紅的耳廓,慍怒道:「殿……你少說些玩笑話,或許我更能相信你。再說了,你三番四次送上來的茶,能隨便喝麼。」
葉沉淵拂衣而起:「罷了。」轉身走向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