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煙塵落下,樹葉無風飄灑。
捱到晚膳後,聶向晚不待葉沉淵發話,便匆匆忙忙趕回皇宮,繼續起草土地分封的詔令。
伊闕外街宅院內,萬景靜默,垂蔓花架四周浮起一層暮色,□赫了清冷的廊道。
葉沉淵掀開雪袍衣襟,端坐在椅子上,說道:「怎麼樣了?」
此時,院外高大的榆樹上才躍下三道灰衣身影,均是斗篷遮面,手腳靈便。他們躬身施禮,由著暗衛隊長答話。
隊長說道:「回稟殿下,烏爾特親王所帶的隊伍一路衝來,離此地還有二十里,北理兩營禁軍在城外結陣嚴待,不出兩個時辰,他們便能遇上。」
「謝照呢?」
隊長回顧一下所掌握的消息,仔細想好了措辭,才答道:「據下屬傳報,謝照本是在城外值守,忽截到一名白衣教巫祝的行蹤,喝問那人一番,似乎是得到了什麼消息,然後,他便帶著一隊人馳向內城,在素食齋坊外巡查。」
葉沉淵在三日前去過素食齋坊吃早膳,穿著白衣教的袍子,一路走得閒適,並未避開眾人耳目。常人只當他是巫祝,敬而遠之,只有逃出宮的那幾名巫祝,見聶向晚待他親善,能猜測到他的來歷不簡單。
尤其巫祝們還曾聽到葉沉淵抓住聶向晚手腕時,揚聲說過一句:「我不是你的殿下,喚我阿潛。」
葉沉淵存心要會會謝照,有意留下一些蛛絲馬跡讓謝照尋來,向巫祝點撥身份、在外遊蕩半日便是如此。他不便去挑釁謝照,那麼只能等謝照自己送上門。此後,無論發生什麼事,聶向晚都不可怪責他。
「竟然用了那麼久。」葉沉淵冷淡說道,揮袖喚暗衛退下,「我當他聰慧,能早些推算出我在這裡。」
暗衛並不動,遲疑說道:「殿下染疾,內力虧損,身邊只有我們三人,再喚退我們,恐生變故。」
葉沉淵冷冷道:「退下!」
那三人再不多話,齊齊鞠躬,翻身躍上樹,頃刻隱沒了身形。
葉沉淵去內室,用藥水淨面,稍稍擦拭,便恢復了原本的容貌。
酉時三刻,兩列禁軍扣韁疾馳,以虎狼陣勢圍堵住了外街,不放走任何一人。謝照兵甲未除,著黑金戰鎧,手持銀槍,宛如游龍般掠向寂靜的宅院。他的身後,僅僅跟從數匹騎兵。
葉沉淵端坐在院,雙鬢泛霜華,容顏清如雪。一旁的桌案上,平整放著古劍蝕陽,鋒刃冷冽,嫣紅勝血。
遠處,一人一馬當前躍出,細看,還能看清來人臉上的淺顯疤痕。
歲月在即將對峙的兩人身上,各自留下了滄桑的痕跡。或許這場爭鬥,從很早起就拉開了帷幕。
戰馬衝突進院,謝照不停,眸子裡的光蘊著一團清冷月華。及近,他一拔身形,似是騰淵的蛟龍一般,自半空中揚手,使出一記絕殺。銀槍聚集了他的所有力量,尖銳地破開風聲,逕直劈向葉沉淵眉眼。
葉沉淵伸手在桌案上輕輕一按,掠走蝕陽,同時避開了身形,只餘下一襲袍角在風聲裡飛揚。那柄銀槍趕到,刺向他的胸口,他提劍斜挑,將槍尖震開。
叮地一響,有些微光火在庭院裡落下,映著兩人冰冷的眼眸,似是脆弱的招呼聲。戰馬早先受驚,已撅蹄跑開。只過了一招,院子裡的鞦韆便散了架,孤零零躺在垂蔓花架下。
葉沉淵望進謝照眼裡,冷冷說道:「等你很久了。」
謝照亦樣不假辭色:「若知是你,早些日子便不能讓你這般快活。」
葉沉淵掠開嘴角,露出一絲譏諷的笑:「你有這能力麼。」
謝照回道:「現在讓你領教下。」
兩人說得冷淡,手上功夫未曾停下,強烈的殺氣震得花枝葉末飛舞,形成一道道漩渦,吞吐著風聲暮色。院外的騎兵眼尖,知道這場爭鬥不是沙場那般簡單,紛紛避開鋒芒,退向了街邊。有一名騎兵擔心謝照有了閃失,問道:「不幫殿下麼?那人的劍氣看著要烈一些。」
被問者將他馬頭拉開,嗤道:「殿下就是怕我們吃虧,才不准我們進戰團,你當殿下沒有預計過這事?依我來看,殿下就是太磊落了,不願意走快道兒發兵圍殲敵人,只肯自己硬拚。」
正說著,強烈的劍氣從旁劈來,驚得戰馬嘶鳴一聲,還來不及躲,就被削斷了蹄子,跪倒在街上。
騎兵駭然,一招手,示意傳令遠方,引禁軍來圍堵。
庭院受損,殘破零落,花牆四散,土胚兀存。
葉沉淵雪袍凜然,站在晚風中,衣襟輕輕飛揚。他的右手,拎著紅光熾熱的蝕陽,沾染了一絲血跡。謝照回頭看看四周已經殘破,開闢出一方空曠的場地,便索性拉開鎧甲,只穿著黑袍站在花枝上。
「如此而已。」葉沉淵看著謝照,冷冰冰說出四字。
謝照反唇相譏:「以你這樣的資歷,只配我使出一半力。」
一陣潮水般的馬蹄聲從遠而來,夾雜著禁軍兵革的摩擦聲。不等他們停下,背對著的謝照就揚起手,說道:「都不准動,這是軍令。」
騎兵無奈駐馬,停立在外圍。
葉沉淵面向眾人,容顏不改分毫,嘴裡的語氣也是清淡的。「即便是一起來,結局也只有一個死字。」
謝照哂道:「可笑你一介螻蟻之民,自不量力,依靠偽裝的身份,才能苟存這麼久。沒那麼通天的本領,嘴上的牛皮倒是吹得響,不怕閃了腰麼?」
有騎兵哈哈大笑,笑聲未落下,葉沉淵的身形已閃出。如同電光火石一般,他棄了謝照,凌空劈出一劍。等劍氣消散時,笑著的騎兵已經陳屍馬下,連帶著身後人受累,也被抹殺了性命。再看葉沉淵,站在原來的石階上,衣襟才輕輕落下,仿似從未離開過。
謝照沉聲道:「都退下。」
騎兵肅容,徐徐驅動馬匹後退,留給對峙的兩人更加廣闊的場地。
「滿意了?」葉沉淵抬眼看謝照,冷冷地說。
謝照持槍指向地,微微歎口氣:「我本以為,像你這樣的喪家犬,不需我用力追打,留你一分薄面。哪想你不領情,追著我討打,既然如此,那我也用不著客氣了。」
「原來謝郎的功夫來自嘴皮。」葉沉淵掠了一絲模糊的笑在嘴角,淡然道,「果然不曾辱沒粉面之稱,顯盡了北理的女氣。」
「是麼。」謝照淡淡道,將銀槍搠立在地面上,揚起兩指向空中一招,「再不笑,只怕就笑不出了。」
頓時,在林立的禁軍馬隊後,呼嘯起一片風聲。百名弓箭手待命而來,見令下,紛紛扣弦而射,雷霆般迸發箭雨。
葉沉淵身形疾動,長劍冷劈,揚起一道密不透風的劍氣屏障,擊退近身的箭矢。他的前後左右,頃刻間插滿白羽,如同溪流一般,阻斷了馬蹄的靠近。
一股騎兵仍然躍躍欲試,想衝進戰局。
謝照接過遞上的弓箭,拉開弦,用冷眼睇視住前方雪衣身影。他的臂膀蓄足力,弓弦已是飽滿,再無可退之地,如果射出這一箭,必定是風雲雷霆。
葉沉淵無暇他顧。
謝照悄然鬆開兩指,羽箭追星趕月般撲過去,穿透其餘箭矢的殘尾,逕直撲向葉沉淵。葉沉淵正凝力劈開一劍,聽聞週遭聲音已變,心知有異況,不得不轉過身形躲避。
謝族羽箭的雷霆擊殺發揮出威力。
那隻銀光箭矢貫入葉沉淵肩膀,穿透了肩胛骨,剝落出一蓬血,頃刻染紅了雪袍。如此大的力道,牽發葉沉淵的身形一滯,帶動他的步伐也顫動了一分。
葉沉淵反身斜挑,劈開其餘的箭矢,趁弓箭手轉換隊列的間隙,凝起一口氣,鷹隼般撲向前方。
所有人都預料不到葉沉淵的突然襲擊,因為他就像是一團冰冷的雪,當頭罩下,鋪天蓋地的都是那股冷冷的劍氣。只聽見一陣慘叫傳來,弓箭手的隊列被掀翻,箭羽紛紛脫手,戰鬥力直下一半。騎兵隊也似炸了鍋的油水,馬蹄驚惶避走,震得轟隆作響。葉沉淵一旦近身欺進禁軍營,全然不顧毒發殘破的身軀,只管提劍長劈,殺氣縱橫了天地。
騎兵提韁紛紛避開,根本近身不得。
場地中央,一團凜冽的劍光如蓬勃紅日籠罩四野,無論誰人逼近,輕則斷手殘肢,重則立時斃命。謝照在外圍喝退禁軍,手持銀槍,搶入戰局,也解開了下屬被圍困的局面。雖然他從來不輕敵,但也未料到葉沉淵竟是這樣耐打,從單人到混戰,似乎都不曾折殺過他的威風。
謝照摒棄他心,凝神對敵葉沉淵。這一次,他的出招無所保留,銀槍層層舞出光華,天上地下,遏制住了蝕陽凜冽的劍氣。葉沉淵終究因為毒發,氣力弱於謝照一籌,游戰小半個時辰後,被謝照剮傷了一槍。
除去肩傷,又有縷縷血絲濡出胸口。
葉沉淵佇立在晚風中,雪袍染落兩處斑駁,襯得他眼裡的寒意更冷了一分。謝照收了銀槍攻勢,一樣說了句:「僅此而已麼?」
「再來。」
隨著冷淡至極的兩字落地,葉沉淵的身形已經發動。無法形容出這蓄力一擊的快速,只聽得見風聲嘩然一響,夜色中撲下一隻雪鷹,端的是狠厲。
謝照變換兩種身形,並未躲過這記殺招,只是他早有提防,才不至於傷到筋骨,只是被豁出一道血口子。
兩人身影交接,膠戰在一起。新一輪攻擊過後,謝照再披一劍,新添一道傷口。他的黑袍有如墨玉,將葉沉淵的雪衣映得極是鮮明,一來一去間,儘是黑白動靜的對立。
葉沉淵察覺到氣力有所虧損,游劍身外,故意露出一招破綻。倘若謝照欺身進來,必中殺招。謝照憑著長槍便利,只刺不削,將銀亮槍尖舞得如同咆哮的海龍。他看到葉沉淵似乎皺了皺眉,有些虛脫的跡象,不容細想,便近身趕上一步。
葉沉淵嘴角挑出一絲笑容,他的殺招已經發動。蝕陽既然出手,斷然沒有回轉的機會。
遠遠地,奔來聶向晚輕煙般的身影。她的髮辮因為風聲流動,向後掠去,掀落了絹帽,可見來時的急切。葉沉淵才稍稍轉開眼睛,看著她的臉,竟然發現了從未有過的驚惶之色。
她喊的是「阿照」這個名字。
葉沉淵眼一冷,心底也一冷,手上便有了落差,蝕陽卸去殘力,只劈到了謝照的銀槍。銀槍卻去勢不減,扎進了他的肩膀,將原來貫入的箭矢,生生推了出來。
謝照對敵之時,未曾想到葉沉淵突然撤了力,雖然不想對葉沉淵秉持君子之風,然而重創他之後,也就沒有再出手。
聶向晚掠過謝照身邊,逕直撲向葉沉淵,出手如風點上他肩膀,替他止了血。葉沉淵退開一步,冷冷道:「走開。」
聶向晚果然走開,來到謝照身前,仔細查看他的傷勢。
葉沉淵眼底的冷意更盛,若不是氣力還未蓄起,依他性子,勢必會劈出一劍,哪怕兩敗俱傷,也要拉得聶向晚回頭。
聶向晚此時卻不看他,將背朝向他,擋住了他的攻路,順便也護住了謝照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