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風聲似乎停止了流動,無言看著對立的三人。寬闊的外街上,死一般的靜。
肩胛破碎、毒血翻湧,所牽發的疼痛也是驚人的。葉沉淵暗自忍受傷痛,一動不動地佇立著,雪袍前襟仍有濡濡血絲流出,他看也不看,只對聶向晚的背影說:「過來。」
聶向晚不需回頭,只要聽見他的冰涼嗓音,就可推想他心中的怒氣。她抓緊機會給謝照包紮,自然不會走回他的身邊。
半個時辰前,胭脂婆慌慌張張尋來,稟明了宅院裡的爭鬥。聶向晚當時心急,正待躍出身形,胭脂婆又一把拖住她的袖子,哭訴道:「公子受了重傷……你,你不能不理……他的肩膀被那,那什麼二殿下給射穿了,你想法子治治……」
正是胭脂婆的一番話,喚醒了聶向晚的神智。她連忙奔回居所,取了一切應用之物,再運力掠出身子,連謝飛叔叔的呵斥都聽不到。
這一場爭鬥,謝照看似佔上風,實則也受了內傷。他借聶向晚包紮之機,不著痕跡地緩和氣息。但他能推想,葉沉淵傷得更重,因為在下手之時,他已使出所有功力。
葉沉淵又冷冰冰喚了句:「過來。」便緊抿住嘴,阻斷了即將從嘴角流出的血水。
他說話向來不重複,兩次已是達到極致,聶向晚焉有不明白之理。只是當前,她的神智很清楚地告訴她,必須護住謝照,安撫住他,才是解圍妙法。她在手上加快了動作,用敷好傷藥的巾帕纏住謝照傷口,嘴裡低聲說道:「阿照,原野上的烏爾特族即刻要攻城了,蓋將軍正在帶兵佈防,東營禁軍少不得你的調度,裹好傷後,你盡快趕去。」
謝照一聽軍情緊急,男兒氣概頓生,一把握住搠立的銀槍,轉身就待上馬馳回外城。可他走了兩步,突然記起此地還有個極為痛恨的敵人,又轉身持槍指向他,冷冷道:「今日先放你一馬,以你現在的功力,也跑不了多遠,下次,再好好讓你嘗嘗痛打的滋味。」
聶向晚臉色一白,還來不及反應,身後的街道上,突然湧起一陣強烈的風聲。就在謝照話音落地時,葉沉淵挾著一團至寒至烈的劍氣,如同大地狂雷一般,全然切向謝照身上。
謝照不躲,挺槍刺向風暴中心的葉沉淵,眸子裡的冷光撞向葉沉淵,也是一般的透徹心骨。
場地中,只有聶向晚耳聰目明,知道這一擊下去,會有怎樣的後果。當天雷碰撞上地火,必定是以摧枯拉朽之力,剿滅近身的一切。當即,她便使出全力,如一尾靈活的魚,硬生生穿插進兩人的攻擊裡。一陣氣流激盪起她的髮辮,她站穩了腳步,運力一拂雙袖,搭上兩人的兵刃,左如行雲右似流水,用柔勁推開兩邊的殺招。
葉沉淵看得分明,掄劍削向另一側,謝照槍上壓力驟減,立刻撤了攻勢。謝照才剛剛站好身形,未想到葉沉淵騰空又起,使出一招蒼鷲撲食,迅疾衝向他大開的胸懷。聶向晚聞聲而動,撲向謝照胸前,雙掌輕推將他震開,自身受了葉沉淵的這一擊。
葉沉淵攻勢已發動,本就是憑著快速重創對手,見聶向晚返身阻擋,挽落不及劍氣,仍送出了半招擊殺。他凌空撤劍,受氣流反撲,被蝕陽劍柄撞到了胸口。
聶向晚硬生生地站著,心裡默念,就當我還報十年前的罪孽吧,那時我也傷了他……就在這一瞬間,劍氣尾端撲向她的肩膀,刺得她痛苦地皺起了眉。
似乎沒有預想中的那般劇痛,因為在半招攻勢中,已被葉沉淵化解了不少力量。
聶向晚抹去嘴邊的血跡,啞聲道:「滿意了?」
葉沉淵反手揚起蝕陽,將劍尖朝外,右手向握成拳的左手虎口一拍,震飛蝕陽,送得長劍嗡嗡直響,逕直撲向一側的樹幹上。他再不說話,垂落雙袖,靜寂朝著破損的庭院走去。
無人敢攔。
謝照看著聶向晚的臉,極是心痛,他拉過她的身子,伸掌渡氣過去,替她調息。
聶向晚說道:「外城還少不得你的調度……」
謝照冷聲道:「別說話!」
她歎息:「軍情為大,你快走吧。你大概還不知道,就在方纔,你與他鬥得難分難捨時,他還能送出密令,交代暗衛傳話過去,要求烏爾特族攻城。你聽,原野上響起了烏爾特族的歌聲,那是他們在招呼親人歸去……」
謝照運力側耳一聽,情知聶向晚所說不假。
他與蓋行遠將圍聚到伊闕的流民圍在外圍,阻擋來勢洶洶的烏爾特族,並非是不顧民眾死活,而是民眾所搭建的帳篷過多,很大程度上阻止了騎兵的行進。在戰線內側,駐紮了禁軍營,結成魚麗之陣,木柵欄與弩車等器械也隨之擺放在一旁。
暗衛聽從葉沉淵死令,隱身在城頭大樹上,用彈子術語向烏爾特族親王傳達主君的要求:即刻攻城,直至他出現。
烏爾特族親王一招手,指揮部眾唱出本族的歌謠,頓時,原野上低低沉沉傳來迴響,像是聚集在一起的雲,聲音越來越大,引得流民伸頸盼望。生疏了近三十年的語言,突然飄蕩在原野上空,那些哀傷的詞兒,怎能不讓流民瞻顧。聽得懂的人,似是受了招呼一般,應和著曲調,不知不覺向著草坡走去。一旦有人離開帳篷,必定會有追隨者。於是,更多的男人拉著自己的孩子,唱著別人聽不懂的調子,心無旁騖地走向烏爾特族騎兵陣。
他們或許是流民,或許是三宗殘留下來的農奴,此刻對於他們來說,戶籍身份已經不重要了。能夠與族人再次相認,回到那片夢寐以求的土地上去,這些響起的歌謠,就像是天籟之音,一步步地牽著他們離去。
然而,所遺留下來的流民,便失去了一半的依護,直接暴露在烏爾特族馬陣前。只要烏爾特族發動攻勢,第一個受屠戮的必然是手無寸鐵的民眾。民眾想朝回退,禁軍營明令禁止,因為陣勢一旦擺開,禁軍營守護的便是身後的伊闕城。
而且,謝照又被葉沉淵引開,轄下的整座東營禁軍只能死守不動,為烏爾特族的進攻無形提供了便利。可以預見的是,謝照如果被斬殺,這場戰爭更加對敵方有利。
憂傷的歌謠響徹原野,人潮回應,逐漸散去。烏爾特族吹響白象號角,騎兵齊齊拔刀,朝天一指,呼喝一聲:「闊契!」
那是進攻的吶喊,足以撼動暮色。
城內的聶向晚聽到動靜,又催促道:「快走。」
謝照伸袖擦去她額上的汗水,低聲道:「信我,我會打敗他們。」
聶向晚抬頭看看他極具神采的眸子,點頭道:「我信你,但要保重。若你還當我是謝一,必定要聽從我的吩咐。」
謝照歎氣:「又拿族長的威風壓我,我——」
聶向晚推他:「快走快走。」
他不動,她也放了手。
「他負你十年,你還要向著他,將我支走麼?」謝照看看庭院殘坯中佇立的葉沉淵,直接將話挑明,「這一次的選擇,可不能再錯。即使你不喜歡我,也不能跟著他走。」
聶向晚急道:「這個時候了,阿照怎麼還在糾纏小事。」
謝照抿緊嘴,眸子裡的光也沉了下來。「再不說,只怕我回來時,你這邊又起了變化。」
聶向晚運力捕捉城外的聲響,發覺傳來陣陣驚惶的哭聲,心底更急切。但她知道謝照也是認死理的人,不處置好他的問題,勢必又會引起新一輪爭鬥。
葉沉淵撤劍,只是對她的退讓,不是對謝照的妥協,這點她還是懂的。
聶向晚正容說道:「阿照,我下面的話很重要,你一定要聽清楚。首先,我不會跟著他走,因為他現在是華朝太子,而我只想遵守盟約,助得聶公子開創一個新興之國。其次,我是聶公子與他商談的籌碼,我在,他便不走,華朝也不敢貿然進攻。我走,他必定放鬆心,下令大舉進攻北理。我自然知道,憑我現在對他的影響力,只能推遲他攻打北理的時機,不能更改他的野心。但是我想,只要能拖得一時,讓北理備戰更加充足一些,這些主張便是好的。你這樣瞧著我,是不是在想,我莫非是在癡人說夢,還自以為能影響到他一些?唉,這其中有些緣由,我是沒法說清的,你就當我厚顏夢了一回吧。最後,我本該去城外抗敵,由著你繼續杵在這裡,可我轉念一想,有個更好的退敵法子,就在他身上,我為什麼要棄之不用呢?所以我現在要去找他,好生照顧他,勸他助我退敵。那麼你後面見到了,不會又質疑我的做法吧?」
謝照哂道:「我為你不值,才會帶兵圍他,你當我要與他爭一口閒氣,故意來為難你?」
聶向晚誠懇道:「我知道。」
她是真的知道。
想當初,僅憑斷了她的一截手指,謝照便能下決心推翻整座北理宮廷,不留任何情面。提及到葉沉淵十年前對她的作為,無論事發原委,在謝照眼裡,便是辜負之舉。如今原野之戰即將打響,她還哪有心情去說這些無關的情由?她只盼能勸走謝照,化解這場針尖對麥芒的爭鬥。解開外街之圍後,她才能解開原野之困。
謝照一向聽從謝一的指令,如今對著聶向晚亦然如此。他抬袖再擦了擦她的汗水,喟歎道:「你在他身上,還是用了不少心思。」
聶向晚沉頓無言,準備轉身走向葉沉淵時,街頭旗幟飄拂,送進一隊人馬。
聶無憂錦衣玉帶,當先由侍從簇擁,騎馬走向聶向晚這邊。他坐在馬上拱拱手,說道:「請謝郎調兵迎敵。」這樣,謝照再無拖沓的理由,只能點了個頭,飛身上馬,持槍直奔城門去了。
謝飛隨後拍馬走到儀仗隊列之旁,瞇眼看了看庭院裡佇立的葉沉淵,再回頭看了看四周殘破的景況,冷笑道:「先前謝一放他走,他又不走。現在好了,鬥得氣竭,想走也走不了。」擺手就要隨從的騎兵圍上去。
聶無憂在馬上欠了欠身,抬袖阻攔了一下謝飛的馬匹前進,說道:「先生且慢,太子沉淵還有妙用。」
聶向晚發力朝葉沉淵掠去,身後謝飛在喚:「站住!」她沒有回頭,逕直躍進庭院。
聶無憂轉頭道:「先生難道不信小童?」
謝飛歎道:「我怎會不信她,只是那葉沉淵奸詐,鮮少有人是他的對手,小童也不例外。我不准她再見葉沉淵,就是怕她中了他的道行。」
葉沉淵空落落站在台階上,一直看著聶向晚的臉,眼裡似乎只剩下她一人。他的雪袍斑斕帶血,污濁了許多,若在平時,必定是惹得他不快,少不得又生出一些折磨人的念頭。
此時,他心冷至極,只是站著。他看得見聶向晚護住謝照,那麼不管不顧;他看得見謝照對她的溫存,那麼輕聲細語;他看得見她的肩後滲出了血水,被她瞞住謝照,反手不著痕跡地抹了下去。她做了那麼多,似乎都與他無關,只是擔憂謝照而已。
就在萬念俱灰的最後,聶向晚終究奔向了他這方,眼裡的急切也不是假的。
他的臉色稍緩。
「肩傷不可兒戲。」聶向晚避開腳邊的殘花,拂落葉沉淵袍袖上的枝葉,著急道,「你隨我進去包紮下。」
葉沉淵站著不動,任由晚風撲過,又捲起數枚花瓣入他袖口。
聶向晚看看他的臉,低歎道:「我曾勸你,不要留下,你不聽。既然留下,我也是高興的,但講明過,不能擔保隨後所發生的事。如今聶公子帶著大隊人馬來堵你,你可不能再發狠爭鬥,引得肩傷加劇。」
葉沉淵冷冷道:「區區一千人,我還沒有放在眼裡。」
聶向晚低聲道:「我知你厲害,但也難擋如此多的兵力,何況我還會出手。」
葉沉淵恨聲道:「你下得了手?」
聶向晚抿住嘴,不答話。
謝飛的聲音遙遙在遠處響起:「太子殿下,你是自己走過來呢,還是要我帶兵過去捉拿你?請先定奪一聲。」
葉沉淵踏出一步,冷淡道:「就憑先生這點能力——」
話沒說完,身前的聶向晚已死死抵住他的胸口,低聲道:「你瘋了麼,難道還要對叔叔出手?」
葉沉淵低頭看看懷裡人,果然止步。
聶向晚轉身看向遠處的謝飛,用背部抵著葉沉淵,說道:「請叔叔再寬限一刻,我替他療好傷就來。」
謝飛揚鞭指指城外,道:「烏爾特族即刻攻城,望你看清輕重緩急。」
聶向晚立刻回道:「叔叔言重了,既然想拿太子殿下做質子,需禮待於他,給他足夠的尊重。」
葉沉淵突然轉身走向內堂,對週遭一切視若無睹。聶向晚朝謝飛鞠了一禮,趕了上去。
屏風後的桌案上,放置著溫水、藥巾等物,胭脂婆花容失色,跪在一旁低低哭泣。看見葉沉淵一襲雪袍染血,就這樣雲淡風輕地走進來,她只覺更加心痛,眼淚滾落個不停。
「殿下……殿下……你何必苦了自己……」她跪伏在葉沉淵腳邊,哭道,「殿下是我們華朝人的儲君,應當受子民侍奉,何苦陷落在這裡,由得北理人欺負?」
葉沉淵冷淡道:「起來,替我更衣。」
尾隨在後的聶向晚挽起胭脂婆,溫聲道:「姑娘先去避一避,我會照看太子殿下。」
胭脂婆磕了個頭:「太子妃,無論你有什麼理由,都不能讓殿下受苦。你說要照看殿下,就必須守信。」
聶向晚避了下胭脂婆的兜頭跪拜,長歎一聲:「我應你。」不再解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