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之後,謝開言去了海邊峽口。
碧天遠闊,鷗鳥盤旋,縱目所見皆是亮麗夏景,卻不見昨日浮島似的大船。
她暗自納悶,身後傳來熟悉的冷檀衣香,沁入心脾,讓她不去提防來人將她抱了滿懷。
「夫君家怕是有很多財物吧,提次親居然要用那麼大的樓船,」
謝開言站在葉沉淵懷裡並沒有動,夏風拂面,吹散了自昨晚便染上的燥熱感。
她在風中嗅到了花香,只覺舒適,站得久了,也不願輕易離開海邊。
葉沉淵卻是想著該怎樣將她哄走,他與謝七有默契,不去提話頭,引得謝開言思憶往事。
她的記憶有無,對他們而言,並不重要。
令羽村明訓不問過去,謝七只想他的大小姐過得自在、開心,至於旁生的一切事,他向來不干預,大有順其自然之意。
葉沉淵因此抓住時機娶到了謝開言,視作珍寶一般,小心陪在她身邊。
「你那時晨睡未醒,也看到了樓船麼?」葉沉淵親了親謝開言的臉,在她耳邊低語道,「你家夫君有一半華朝血統,家資極豐厚,要是不信,就隨我一起回去看看。」
謝開言的確好奇過李葉的出身,每次問葉沉淵,都被他三言兩語擋開。
他一向不去解釋什麼,她又不樂意費勁去想,連謝七見她發呆時,也會催促她笑一笑,不准再去想以前的事。
由此她便推測,往事大概過於沉痛,與謝族現在的訓令規矩相悖,只有聽信了謝七的話,朝前走才是正確的。
「以後再去吧。」
謝開言一旦想通問題,眉目就變得柔和開來,像是解凍的春水。
葉沉淵趁機拉住她走去林子裡,指著他親手搭建的綠籐鞦韆說:「試一試。」
謝開言遲疑地蹬上鞦韆,在推力之下蕩上了半空。
夏風吹動她的紗裙,飛揚起繁複的衣飾花紋,她的長髮也在風聲裡流蕩著,像是來回擺動的煙雲。她越蕩越高,抿嘴笑得極歡樂。
葉沉淵站在一旁問:「蕩個鞦韆就能這麼高興?」太子府的那一架,比這漂亮多了,也不見她蕩上一次,回頭望上一眼。
她在風上歡呼:「我能看得很遠!那邊有茶田、木屋!還有一道石窟陣!」
他低語:「看來你還是喜歡走出去,到處觀賞下風景。」
餘下的話,不需要他說,他和謝七心裡也是極明白的。
他們都捨不得讓她單獨出遊,四處走動,無非是因為他們掛念她,想將她留在身邊。
可她的心境卻是開闊的,年少時,就喜歡鑿空訪仙,尋一尋桃花源,即使現在失去了記憶,她依然執著於搜尋珍奇之物,將它們一一編錄進《海外異志》裡。
葉沉淵走去竹廳準備午膳,提著食盒返回,謝開言已在網繩編織的軟床上熟睡。
她的唇淡淡抿著,雪白肌膚上還染著一層胭脂霞色,一朵樹花悠然落下,撒在她髮絲旁,將她的睡容襯得極恬靜。
他安靜看了一刻,終究忍耐不住,低頭在她唇上親吻起來。
謝開言驚醒,含混道:「你想幹什麼……也不害臊……」
他的手已探入她的春衫內,握住了一側的脂玉,手感下的柔軟還在輕輕起伏,惹得他氣息加重,嘴唇更是忙個不停。
她翻身下了軟床,跑去了樹後,掩住了衣襟。
他呼吸吐納一刻平息慾念,才穩住了聲音喚道:「你過來。」
謝開言從樹後露出一張臉看他:「你客氣些我才會出來。」
葉沉淵壓低了聲音:「我已經足夠客氣了,昨晚你是第一次,才費了我不少力。」
她聽懂了,臉紅:「你又扯些其他的事。」
「今晚不談其他事,讓你試試我的正經。」
她只想躲得更遠,躡足走向旁邊的一棵樹,耳角下的紅暈還沒有消散。
葉沉淵喚道:「過來吃些糕點。」他在石台上擺好桌布湯食點心等物,不出片刻便整治出了一頓午膳。
見她已經躡足摸出了林子,他不禁笑道:「跑還遠也要回到我懷裡。」
謝開言去了溪邊洗草籽,曬在紗繃上,看見一隊隊烏衣子弟負箭經過,忙問道:「去哪裡?」
他們眾口一詞回答:「七哥喚我們操練一下陣型。」
她提裙涉溪而過,跟在他們身後去了練武場。
謝七照舊心急火燎趕過來說:「大小姐新婚就舞刀弄槍,多不吉利,去內堂給我們燒些茶水吧。」
謝開言奇道:「以前不也是我站在隊前,帶大家進行騎射訓練的嗎?」
謝七只是苦勸,見未取得成效,最後把話挑明了說:「打打殺殺的事由我們男人來做,大小姐應該像往常一樣,在幕後定下計策就行。再說大小姐好不容易回到族內,千萬不能再有任何閃失了。」
謝七身後子弟都笑著點頭,眼神極懇切,示意謝開言不用親自上陣操勞。
謝開言站了片刻就被謝七恭敬請出練武場。她磨蹭走向內堂,燒水做點心的嫂子們又推著她出門,說盡了好話,就是不讓她操心一點事。
最後,無所事事的謝開言只能走回了林子裡。
葉沉淵坐在石凳上等她,夏花燦爛,綻放在他衣袍旁,他輕抬袖角,就掩住了滿枝芳華。風拂過送來暗香,他笑得悠然。
謝開言選了石台那側坐下,拿起半冷的糕點咬了一口。
葉沉淵試了試湯水溫度,見是熱的,才遞給了她。
她接過陶碗喝下一半,額上微風拂過,一朵秀色晶瑩的夏花別進了她的髮髻,動作之輕,竟是令她渾然不覺。
他垂下袖袍安坐如山。
她仍在憂慮謝七等人對她過分保護的決策與舉止,想得出神,不由得皺起了眉。
葉沉淵伸手彈了彈她的眉說道:「不用想了,跟我來,準能讓你高興。」
收拾好食盒後,葉沉淵帶著謝開言來到竹廳裡。他調水和麵,在砧板上捏出兔子、松鼠模樣,給她新做了兩碟糕點。
「燒火。」
一聲令下,她乖乖走到灶膛後燒火,看他蒸出了雪白的兔子糕、蹲立的松鼠像,捧在手裡捨不得吃掉。
他洗淨手走近了說:「多跟我住幾日,越會發現我的好處,到以後你怎麼辦?」
她捧著瓷碟左右看,隨口道:「什麼怎麼辦?」
「我要回去處置事情,你不跟來,難道不會想我麼?」
「想的。」
「還要捨不得。」
「好。」
「那你應該怎樣做?」
謝開言放下兔子糕認真答道:「我會使勁想你,對著你的繡像焚香禱告,求老天保佑你快些回來。如果你還沒有回來,我就外出搜尋珍奇事物收錄進畫冊裡,也學著你那樣子,每月寄出一張素箋,告訴你我去過哪裡,看到了什麼——你說這樣好麼?」
葉沉淵笑了笑,沒說出一個字。
她並不期盼他能回答,逕直走到竹車旁採了幾根松針,塞進松鼠糕點手裡,給它裝起了小小的叉刺。
水甕上照出她的模樣,頭戴一朵妖嬈夏花,面相笑得十分傻氣。
她低頭瞥見了倒影,也不在意,仍然採了更多的竹葉松針,一一裝扮起糕點來。
晚上沐浴過後,謝開言纏著葉沉淵一起下五獸棋。
在那方小小的戰場上,她橫衝直撞所向無敵,視柵欄陷阱如無物,一旦葉沉淵出動火力來阻擋,她就拈起他的棋子丟向棋盤外,毫不猶豫地說:「你的武器失效了,再想辦法吧。」
葉沉淵看看被她扔得滿桌的棋子,沉默半晌,最後才說道:「你絕對是高手,我願意束手就擒。」
她要求繼續下棋,他卻將她抱進懷裡,坐到了燈綵下。
她的臉驀地紅了,開始掙扎起身子,低聲道:「你,你難道還想在光亮的地方,做些大不雅觀的事?」
他瞥了她一眼:「我原本沒那個意思,你倒是提醒了我。」
她越發掙扎,臉頰沁出了紅水霞。他卻笑著取過一柄小刀,將她的手握住,開始修剪她的指甲。
他的氣息圍住了她,送過來一陣淡雅的熏衣香,低下的眉目又是那樣溫和,讓她安靜地看著他,看他嘴邊的笑意落下去,仿似一串雨珠,滴滴砸進了她的心湖裡。
「傻瓜在看什麼?」他在靜柔燈輝下淡淡問道。
她將頭擱在他肩膀上蹭了蹭:「你曾說我們極為熟悉,那我以前是否喜歡過你?」
「喜歡。」
謝開言用心想了想,問道:「既然喜歡,那又為什麼我記不住你?」
葉沉淵放下她的手指,抬頭看了她一眼:「你好好想想,平時喜歡做哪些事?」
「飲茶、畫畫、吹笛子。」
「你以前在謝族時也是這樣喜歡麼?」
謝開言努力回憶往事,遲疑地搖了搖頭。
葉沉淵笑道:「那只能證明一件事,你是受我影響才養成了這些愛好。」
謝開言頗感震驚:「好像是這樣的……」所以她總覺得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影子留在她記憶裡,無論過了多久,經過了幾次相同的處境,她都能朝著他走過去,就像是踽踽獨行在夜色中,突然受到了光彩一般的指引。
「因此你只是忘記了我的長相,並非是記不住我。」
她細細思索:「是麼?聽著有些道理。」
他篤定答道:「想當初你為了我尋死覓活,還不准我與其他女子親近,這都是不容置疑的事。」
她摸了摸臉,遲疑道:「我以前竟是那樣……凶悍麼?」
他笑著親了親她的唇:「無論你哪樣我都喜歡。」
葉沉淵拉著謝開言走到水盆旁,在調配好牛乳水脂裡細細搓著她的手指。
她問道:「這是幹什麼?」他低語道:「洗後變光滑些,抓了不痛。」
待葉沉淵將謝開言抱進床幃之中,她是否因為受不住他的力道而抓痛他,他已經渾不在意了。
謝開言蜷在紫紅綃帳一角,所有衣衫被扯走,做著最後的抗爭。
「停一宿,成麼?」她央求道,用手推開他欺近的嘴唇,「昨夜真的很痛。」
葉沉淵逼得她無路可退,將她抵在床柱上,低頭細細吻著軟玉溫脂。她的肌膚雪白無瑕,像是沁了一層蜜,引得他不斷吞吐她的胸,無暇他顧。
謝開言頓顯手足無措,細碎喚道:「癢……痛……」並拉過涼枕橫在胸前。
他一手奪走涼枕,一手摟住了她的腰,讓她不能掙脫。
他吻下來時,輕重緩急各不一致,她被他撩撥著,被他掌控著,不禁細細呻,吟出聲音。
他撫弄一刻,覺察到她已經完全放開了身子,才低聲說道:「你是想看著我做,還是不想看著我做?」
他的嘴唇雖然已從她的玉峰上挪開,手裡的功夫卻沒有消停過。她的神智幾乎被奪走,偏要在他的揉捻下回答他的話:「做什麼?」
他又含住了她的峰尖,含糊道:「那些大不雅觀的事。」
她隨著他的吮吸力道挺起了胸脯,顫巍巍地吸氣。
白玉上突然浮起一粒嬌柔紫珠,跳動在他的口舌裡,散出一點幽香。
他感受到了蓬勃而起的慾念,又催促她一遍,要她做出選擇。
謝開言竭力在他的折磨中找回清明神智:「當然是……不想看著你做……大不雅……」
葉沉淵低聲笑了笑,突然翻過她的身子,將她跪伏在自己身前。她惶急想喚,他已經發力衝進來了,馳入她的深谷幽壑地。
她被他撞得生受不住,伸手拉住了綃帳,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此後的歡好中,她便明白了,床幃間的他不似平日那般溫和,無論他問什麼,最好一概不答。
---
濃夏,丁武傳來飛信,向葉沉淵稟告水軍已結集待發,可乘風駛向土佐海島。
令羽村祠堂前,一千烏衣子弟備好弓弦箭鞘,站在謝七之後,看他焚香祭告先祖。
謝七躬身拜禮,說話擲地有聲:「我謝族忠肝義膽,可比烈日秋霜。今日出戰,齊身進退,破城殺敵,勢必留名青冊!」
他用一雙明朗的眼睛徐徐掃過眾子弟面目,揚聲道:「土佐幕府多次侵犯我海島,實則是想打開大隅海峽的門戶,佔盡水底礦藏。我們不能姑息幕府的殺戮與侵略,痛擊過去,守護這最後一方淨土!」
眾子弟齊齊三鞠禮,拜別祠堂,面目為之一整,個個神色凜然。
這樣的剽悍之師何愁不能破敵。
巳時起,謝族一千子弟來到土佐幕府前,開始攻佔城池。
謝七指揮臂力強健者射出鐵箭,讓子弟踏足箭身上,不出一刻就送進九百人。
他們據高張弓激射,足以抵擋住幕府的前兩次衝擊。趁著間隙,精幹少年子弟在其他手足的掩護下,燒斷鐵門閂,打開了城門。東瀛禁衛軍穿軟甲隨後壓進,夥同謝族子弟搶佔外城,與幕府武士正面交刃。
三派人殺得正酣時,海島水面傳來隱隱龍吟之聲,不多久,華朝水軍在浮堡後放下三十艘艨艟鬥艦,源源不斷渡過人來,掩在謝族子弟兩翼,替他們殺光了一排排持刀衝來的武士。
血戰持續一個時辰,華朝投入十萬水軍援助謝族,加上東瀛軍力,完勝幕府八萬武士。土佐政權一旦打破後,東瀛禁衛軍就清剿幕府殘餘力量,謝七看不得內城流血屠戮的場景,帶著謝族子弟先行離開,始終不曾向華朝人道過一聲謝。
督軍丁武找到籐原家的使者,冷言威脅一番,向他討要種種便利。然後再修書給主君,稟明事情已辦成。
使者回到京都,自然要稟告給皇帝,華朝太子已與謝族聯姻,此次為了護衛親族,出動十萬水軍攻佔了土佐海島。倘若不滿足太子要求,即刻給令羽村送上四成戰利,那麼京都便是華朝下一個攻擊的目標。
中納言君在旁憤慨:「這華朝太子好生不講理。」
憔悴得形銷骨立的籐原悟池以扇掩嘴,清咳一聲:「太子極早就清剿了華朝外海賊寇,不能容忍絲毫的侵犯舉止,保護自身利益向來堅定。華朝力量強盛,太子為人又跋扈,只要有一點借口,他就能做出大舉進犯他國的事情。我勸陛下還是禮讓一些,滿足他的要求,用道義約束他,迫他退兵。」
使者又吞吐道:「華朝太子還有一個要求——」
皇帝開口:「說吧。」
「將大納言君送往吉卜族島嶼修行三年。」
籐原毫無異色地應了,低歎道:「他原本指望折磨我,卻不想我也願意受苦,抵消心底的思念之痛。」
第二日午時,皇廷派出的使者抵達令羽村,向謝七宣告了皇帝的旨令。繼葉沉淵的彩禮之後,東瀛兵又搬上大量財物,無形將謝族打造成海外第一富強勢力,從而使得皇帝心生警惕,他斷然否認了先前的提議,聲稱不再答應謝族的任何要求。
謝七並沒有發戰爭財的心思,代替全族子弟接了敕令書,等使者出門之後立即拋向一旁,繼續耕種去了。
葉沉淵回屋看了看沉醉未醒的謝開言,在她額上親了一記,低聲道:「要記得想我。」隨後他去了峽口,登上浮堡回到華朝。
昨日清晨就被葉沉淵餵下果酒的謝開言自然不會醒來,仍是毫無察覺地睡著,也不知土佐之戰已經打完。
待她轉醒後,島上風景、村裡生活一切如舊,如果不是滿身落得一些未消退的痕跡,她還以為是做了一場新婚夢。
窗前整齊擺放著書籍畫冊,沐浴華彩。描金匣裡的懷紙素箋筆墨也未散開,放在光線下拂照,還能聞到淡香。
看見週遭那麼多喜歡的玩物,卻讓她提不起神來。
謝開言變得極安靜,空太郎在閒暇時來探望她,啄著她的肩膀,她也沒有任何反應。
她握住玉短笛,坐在溪邊看落葉飄零在水面上,呆愣許久,才將笛子放在嘴邊吹了一首曲子。
謝七踏月而來,靜靜陪她坐著。
謝開言問:「這是什麼曲子?我經常聽付君吹奏。」
「杏花天影。」
「很好聽。」她低語道,看了半宿的月色流水,再也沒有說一句話。
一月後,秋色籠罩海島,渡口沒有傳來任何音訊。
謝開言怏怏走回,蹬上花籐鞦韆,在林子裡蕩得極高。
無拘無束的風穿過她的髮絲,拂過她的裙裾,讓她聽到廣闊天地間,已經只剩了她一人。
她縱目遠望山那邊的風景,看了許久,終於下定決心前去探一探。
謝七及全族子弟雖然捨不得他們的大小姐又要離開村子,但終究不忍心看她落得相思刻骨身形消瘦,還是答應了她的要求,放她獨自一人外出遊歷。
謝開言在陽光下笑著向族人招手,背起竹籐箱走向了海峽那一頭,翻過一座山後,便走入奇形怪狀的石窟陣中。
她在陣裡亂轉了一氣,用畫像描摹下石頭的樣子,再信步走向山花燦然的右側道路。她經過木屋、茶田、花林、山岡,遠赴海外,隨風漂流,終於在一場風暴裡,抓著船板抵達了一座邊島。
島民面相奇異,寸眉長臉,無論男女老少都生得一個模樣。
謝開言趴在岩石上吐水,看著圍困住她的眾人,心裡想是不是遇見遠古原著居民了。
他們見她悠悠轉醒,一哄而散,各自抓魚打獵,身手堪比靈敏猿猴。
謝開言在島上亂轉,竟然遇見了一張熟悉的臉,不得不驚異:「君公子怎會在這裡?」
布衣長褲的籐原悟池放下柴刀,轉身去了石屋關上門,隔絕了她的靠近,同時也隔絕了他的思念。「太子將我流放到此島。」
謝開言在門外問:「貴朝太子為什麼要流放君公子?」
門內答:「我說的是華朝太子葉沉淵,他還有一個名字,叫李葉。」
謝開言極端震驚,半天沒發出任何聲音。
籐原落寞地說:「我知你前後兩次都嫁給了他,萬般克制著自己的情意,沒想到你還是找到這裡來了,難道是上天的旨意麼?要我親口告訴你,無論我怎樣做,怎樣秉持著禮節,你還是會來到我面前,看我為著你受苦,為著你受罰,而這一切,不過是緣於他的妒忌心?」
謝開言並沒有聽進籐原的一個字,頭腦裡只反反覆覆想著一個名字:葉沉淵。
從來沒有人在她面前提起過這個名字,而東瀛國的子民更是不可能直接說出堂堂華朝太子的名諱。
她只是覺得李葉身影熟悉,笑容溫和,衣襟手指等各處細節都很乾淨,從而喜歡上了這樣的一個影子。
等她發現他的興趣所在,與她多數相合時,自然更是歡喜異常,不拒絕他的靠近。
但她從來沒有想到,李葉就是葉沉淵,那個上天入地也要把她找出來的葉沉淵,那個揮戈攻打南北兩地、險些統一中原內陸國家的葉沉淵。
謝開言坐在海邊吹風,放鬆心神冥想一刻,仍然不能理清頭腦裡的亂麻般的問題。
她的記憶並不完整,所耐籐原悟池字字句句說明,才能幫她找回大半的往事。
看到海水洶湧,她想起自己投海而死的選擇;看到玉笛光華晶瑩,她想起這柄笛子本是十四年前,他贈與她的禮物,隨後又被他施以借口要了回去;看到島上紅花隨風搖落,她想起了青龍鎮渡口那株杏樹下,曾經有一道臨海而立的身影,鐫刻在她腦海深處,從來不曾讓她忘記……
無論是連城鎮特使卓王孫,還是海外令羽村裡的李葉,她都無差別地喜愛上他,這種認定的感情,並非是隨著她的記憶消退……
太多的往事如海水一般洶湧襲來,激起巨浪,拍打著她那已經清減了一圈的身子。
她坐在石上苦苦思索,不知下一步該如何邁出去。
一名身形高瘦的男子走到她跟前,恭敬施禮道:「小姐皺眉深思半天,可是遇到了難題?」
謝開言見他言行舉止落落大方,不似未被教化的樣子,驀地又想起了另一張相似的臉。
「丁武?」
來人咧嘴笑道:「丁武是我族人,已去了華朝享富貴,我叫丁義。小姐若是喜歡,叫我丁武也行。」又笑著解釋了幾句緣由。
謝開言這才知道,十四年前的葉府御用車伕丁武,竟是吉卜族人。
丁義告訴她,但凡有決斷不了的俗事,可去菩提寺找百歲講經師父點撥。
講經師父虛歲一百五十六,堪稱為神仙似的人物。他那受人景仰之處不是年歲,而是虛懷若谷的心胸。
當謝開言跋涉一旬來到一處紅楓遍野的山岡前,不需要她萌生出親自拜見大師的心念,也能讓她體會到天地間透出的禪意。
她站在四角亭內靜聽週遭的聲音,風入松林,不能撼動樹身半分,只能拂送出淡淡草葉香氣。紅楓似火,延綿山脊數里,灼眼的色彩層層掩落在松林之後,充作了肅立的屏障。
身穿藍灰長袍的僧侶從一片絢麗山林中走出,衣袖帶風,仿似移步天庭外,特意來凡塵見一見她這個俗人。
謝開言施禮說道:「我有一問纏繞心頭許久,不知可否得到大師的點撥?」
大師還禮:「請講。」
「怎樣才能回到,我曾怨恨過的親人身旁?」
大師將謝開言帶到了海邊山崖底,指著水中的小石子說道:「這種紫紅石本是生長在遙遠的國家裡,經過了漫長的年歲,被海水沖刷出來,一點點移動,最後來到了東瀛。它是世間最堅硬的事物,也抵不過水流的衝擊,由此看來柔力可化剛強,柔情能滅怨恨,使人相信天地賜予我們的一切,必定是有一番道義。」
謝開言從水中撈起細碎的紫紅石,已經記起遙遠的北理正是採用了這種材質的石頭。就近來看,土佐幕府也是依賴它的堅固特性,一度將攻擊者拒之門外。她想起了這麼多,沿著海岸走出去,乘船飄飄蕩蕩,向著紫紅石的來處漫溯。
有時海風並不作美,將她吹到偏遠小島上,她也不憂慮,隨處安身。
待準備完畢,她再踏上路途。
越來越多的島嶼從她面前掠過,讓她看遍與眾不同的風情習俗,她好奇不過,將詳情一一收錄進《海外異志》裡。
比如一島女子染黑齒梳沖天高髻,劃著巨大瓜瓢做的獨木舟來追趕她;又比如傍晚她在渡口歇腳,清晨醒來卻發現侏儒站在岸上,丟出一粒粒瓜果種子砸她的手腳,好像是在試探她有無氣息,可那種子比芝麻還小……種種奇事不勝枚舉,讓她最為大開眼界的,卻是一月之後,桅桿上開出了一朵碩大的葵花,引來小鳥啄食。
她漂流到華朝與北理海域邊界處,再也過不去了。
葉沉淵早在三年前下令,修建一道紫紅石高牆,劃分出了兩國陸地與制海的權限。被北理割讓華朝占走的三座邊鎮已成了商市,連通各處的貿易往來。
謝開言沒有通關的憑證,只能登高望遠,遙看高牆外的光景。
北理風沙陣陣,吹拂各色篷帳,牽著牛馬的商人坐在牆根下,一邊仰頭喝下葡萄酒,一邊等官吏檢查通行牒文。更遠處的村鎮在秋陽映照下落得山林明麗,送出一縷縷炊煙。
「終究是不打仗好,子民們能自由往來。」
謝開言喟歎一聲,盤桓邊境多日。她在駛來的木船上摳出一些種子,種在了客棧馬廄外。
白天裡,她提著葵花四處閒逛,嫌棄天熱時,還能將大花擋在臉上遮一遮秋陽。
比起藍眼睛大鬍子的異族人,她的舉止並無多大奇怪之處。一些賣藝者站在街頭吆喝,正要表演雜技。
其中有個瘦小的女孩,避開同班大叔嘴裡吐出的烈火,又指揮著黃狗從火圈中跳過。
那孩子的眼睛極黑,極沉靜,謝開言看過之後留有深刻印象。
越來越多的民眾擁到雜耍班子外,七嘴八舌地閒聊,謝開言有意打探各方情況,請善談者去飲茶吃點心,與他們攀談一個時辰。
她已探明,北理皇帝勤政愛民,廣儲糧餉,輕徭薄賦,興修水利,使國力強盛不少。
皇后設帳勸課農桑,提議戒奢從簡,得到舉國上下支持。
國舅謝照娶袁驪為妻,袁驪誕下一名公主,公主自出生起便深受帝后兩人的寵愛。
大將軍蓋行遠駐守海關,小將蓋飛帶著子弟兵日夜挖礦冶煉,加固三宗塢堡防禦。
華朝這方,太子仍未登基,相傳後宮竟無一名妃嬪,連先前唯一的良娣也被驅除出冷宮,禮部也從來不曾放出採納秀女的風聲。
每隔一年,太子便將國政交付給三省官員共同商議定奪,遠赴海外修建島嶼,開創出前所未有的規格。
兩月前,從遙遠的大隅海峽遷來一批烏衣子弟,乘著塢堡大船前往新建島嶼,據說是太子特意准許的族親勢力。
謝開言越聽越心驚,留下銀子付了茶資,又買了一匹快馬,打算日夜兼程趕往青龍鎮。才出了市集,遠處官道上浩浩蕩蕩駛來一陣人馬,聲勢之大,足以蓋過鬧市的喧囂。
連成雲的旌旗迎風招展,繡飾著飛爪龍紋,一匹雪白戰馬當先躍出,將一眾警蹕隊伍遠遠拋在身後。
謝開言牽馬站在道旁,看著一襲玄衣的葉沉淵朝她逼近。
驊龍通曉主人心意,不待指令已穩穩停住蹄子。
葉沉淵躍下馬,拉住她的手腕急道:「你又想去哪裡?」
謝開言試著拽了拽手腕,沒拉動。所有隨行之人遠遠跪在道路兩旁。
她轉頭看了看:「殿下先喚他們起來。」
葉沉淵只看著她:「叫錯了名字。」
謝開言無奈改口:「付君請他們起身吧。」
葉沉淵不語也不動。
她會意過來,低聲喚了一聲:「夫君要講些道理……」
葉沉淵揚聲道:「平身。」逕直拉著她走去警蹕隊之後的馬車裡。
他從侍從手裡取過一方溫熱的巾帕,替她擦淨了手臉,細細看了下她的腰身,低問道:「沒身孕麼?」
謝開言推開他摸過來的手,急著問:「謝七與我族人去了哪裡?」
「你採摘桑花果的那個無名島上。」
「他們為什麼願意遷到華朝境內?」
「無名島與大隅海峽一樣,不屬於任何一國。」
「那也不能成為謝七退讓的理由……」
葉沉淵笑道:「還不是為了你。」
謝開言凝神聽葉沉淵解釋。他說道,吉卜族傳來消息稟告了她的行蹤及去處,謝七等已查明她恢復了大半記憶,見她不歸還,猜想她仍在自責,便在族內舉行晨會,商議出一個決策:將令羽村留給前來避亂的海客和浪人,他們退出去,遷徙到新島嶼上,再建世族,也方便葉沉淵登島來探望她。
謝開言聽得汗顏,低頭說道:「我只想外出走走,卻連累族人受千里奔波之苦。」
葉沉淵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正面對著他,說道:「謝七定下的遷島決策很不錯,如果他們遠在東瀛海外,我就不能一直派兵保護。但他們遷了回來,盡在我臂膀之內,我能擔保沒人敢動他們一下。」
她拂開他的手答道:「沒了你,謝七照樣活得自在。」
他伸手去摟住她的腰身,見她躲避,索性發力將她撈過來抱在了懷裡,低聲道:「聽說你不自在對麼?飯都吃不下,一直想著我,哭得整夜睡不著?」
她面露異色:「你是從哪裡聽來的?簡直是無中生有!」
他笑道:「難道還有假麼?不見你胖,反而瘦了一圈。」
她哂笑:「先前的確想念過你,後來太忙太餓,早將你忘了個乾淨。」
他的臉色沉了下:「難怪四處遊蕩不見歸還。」他狠狠箍住她的腰,吻進了她的衣衫裡。
她發力推開他再問:「你怎麼找到我的?」
「你用的是我三年前送給句狸的戶籍身份,一走動,我自然知道你在哪裡。」
「說起句狸……她怎麼樣了?」
「隨我回太子府就能看到她。」
謝開言不語,葉沉淵抱緊了她沉聲問:「到如今你還不願回來?」
她想起講經師父說的話,低歎道:「中原雖分兩國,子民卻能融合在一起,大概是柔力能化解所有仇恨的道理。我也是俗人,不如從了大師的提議,走到柔水源頭處,或許就能找到歸宿。」
葉沉淵聽後破顏一笑:「你走了這麼久,我終於等到你回來,實在是平生最大喜事。」
兩年後,謝開言隨著葉沉淵回到青龍鎮祭祀先祖,在渡口的杏花樹下看見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小小的姑娘牽著黃狗站在岸邊,遙望東海之外的雲層斷口,眼瞳裡的墨色如同冰晶一般,靜得透冷。
謝開言走近,彎腰問道:「你想去那邊嗎?」
八歲女童並不回答。
謝開言看了看女童身形,見她單薄,心知她過得清苦。
女童察覺到謝開言伸手要撫摸她的頭髮,連忙躲避開,輕輕說道:「我哪兒都不想去,只想和大黃在一起。」
謝開言知曉女童心意,不再靠近過去,站在一尺開外與她並肩看著海潮。潮水捲起雪白羽沫,看著凶險無比,卻能在風浪之後,打開一個通向天境的門戶。
「朝前走,就能找到桃花源。」謝開言篤定說道。
女童躬身行了一禮,一言不發走向渡口,直至消失在春景深處。
穿著雪白衣袍的葉沉淵從杏樹後走出,朝謝開言伸出手:「來。」
謝開言將手放在他的掌中,與他並肩而立,等待雲色破空。
杏花飄落,霞飛似雨,掩落兩道靜立的身影,如同毫無痕跡地送走一次次的春華秋實。
《十年沉淵/沉顏傳奇》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