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瑾醒來的時候,發現屋內靜悄悄的,只有一個小宮女侍立帳外紗簾外一動不動,外頭已暗了下來,也不知是什麼時間了,蘇瑾問:「什麼時辰了?」
宮女轉過身看到她,喜笑顏開:「姑姑可醒了?」一邊拍了拍手,外頭簷下立刻進來了幾個宮女,端著水盆手巾等物,進來扶她洗臉漱口,然後匆匆換了女官衣物,綰上頭髮,那宮女一邊手下不停,一邊道:「前殿的高公公遣了人來看,知道姑姑在歇息,便讓我們守著,姑姑一醒便請去前殿,陛下用膳等著姑姑伺候呢。」
蘇瑾一愣:「怎不早點叫我,這都什麼時候了?」
宮女笑道:「戌時一刻了,高公公那邊叮囑了,說姑姑一路伺候辛苦了,不必叫起,等您醒了再過去也使得,您一醒,門口那兒立等著的小太監已是飛奔過去報信兒了。」
蘇瑾心情有些復雜,看了一眼這口齒伶俐的小宮女,清水笑臉,嘴邊有酒渦,眉目討喜,不過十三四歲年紀,穿著一身淺青色宮裝,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小宮女笑道:「婢子如秀,是專門跟著姑姑辦差使的,嚴公公是這院子的總管,這邊幾位姐姐,如梅、如蘭、如菊、如蓮,都是一等宮女,分別掌著姑姑這院子裡的衣食等職司,外間還有十個粗使宮女和內侍,主要負責灑掃之事,都是前些天高公公遣了人回來挑出來的,姑姑有事只管差遣。」
幾位宮女一一上來見禮,蘇瑾看了一下,都是長相清秀、舉止大方,手腳利落之人,點了點頭,如秀看她全身已收拾妥當,忙道:「婢子陪著姑姑到紫宸殿去,嚴公公已先過去安排了。
蘇瑾站起來在如秀的引領下往前殿走,用膳的地方就在紫宸殿東暖閣,離蘇瑾的院子極近,進了東暖閣,裡面已經擺好了大小七張膳桌,門外站著二十個青衣太監,每人捧著一個漆金龍的食盒,嚴霜也侍立在門外,看到蘇瑾進來,才垂手隨著蘇瑾進了暖閣裡間。劉尋已端坐在上頭,看到蘇瑾進來,微微一笑,高永福忙上前迎著她過來坐在劉尋左側下方座椅上,這些天劉尋用膳都讓蘇瑾陪同吃,如今回了宮還這樣,蘇瑾一開始還以為是真的過來站著伺候,沒想到如此,行軍途中可以不重規矩,帝王與將士同食也是美談,但再沒有在宮裡還如此的,她微微有些不安,輕輕問正侍立在下首的高永福:「不是說來伺候陛下用膳麼?」
高永福輕聲說:「陪著用膳也是伺候啊,陛下看見您心情好用得香,這就是最好的伺候了。」
蘇瑾無語,看了上首明顯已經聽見了的劉尋一眼,他正微微笑地打量蘇瑾新換上的衣服,深藍色的錦緞上織著細細紋路的淺藍鳳鳥,蠶絲面料使那鳳凰仿佛發著幽藍的光,柔軟地貼服在蘇瑾姣好的身材上,顯得肌膚雪白晶瑩,漆黑發亮的一把長髮只用個玳瑁梳子挽著,長長的拖在背後,耳垂藍寶石水滴耳環細碎垂下,微微搖擺,分外幽靜而清冷。
他點了點頭:「新衣不錯,尚服局那邊用了心了,高永福下去賞她們。」
高永福連忙道:「是,可要用膳了?」
劉尋點頭,高永福拍了拍手,外面端著食盒的人魚貫順著走進來,掀去了盒子上的銀蓋,二十個菜擺滿了膳桌,卻多是生料,中間一個熱氣騰騰的鍋子,裡頭咕嘟嘟翻滾著金黃色的雞湯,高永福從食盒裡夾了幾個菜放到劉尋面前,說:「萬歲爺,才下過雪,奴才讓御膳房做了個雞湯鍋子,又准備了羊肉、鹿肉、魚肉幾樣肉,都很新鮮。」
劉尋點點頭,向蘇瑾笑道:「愛吃什麼只管讓嚴霜替你燙。」
蘇瑾看了眼大大小小的膳桌上各色食料,知道沒人幫忙,自己一個人恐怕只能夾到一兩樣菜,只好點了點頭,嚴霜早拿著一雙長長的銀筷,過去挾了些生鹿肉涮入鍋中,又過來替蘇瑾調蘸料,劉尋看肉一時還沒有熟,便問蘇瑾:「住處可還滿意?有什麼不妥的,只管叫人去改。」
蘇瑾點了點頭:「都挺好的。」
劉尋知她一貫不講究,也不識得那些擺設的好壞,並不嫌她敷衍,只繼續溫聲說:「伺候的人有不經心的,只管和嚴霜說,他自會處理,早晨我們是五日一大朝,三日一小朝,卯正二刻上朝,你不必隨朕上朝,不過我知道你早晨是要起來練武的,可以讓嚴霜帶你去小校場晨練,在自己院子用早膳,辰時二刻早朝結束後,你再去御書房當差便好,若是有不舒服的,不來也使得,讓嚴霜那邊和高永福這邊說一聲便好。」
一時肉已燙好,嚴霜快手快腳地用筷子夾了過來,蘇瑾端坐著吃了,食不言,劉尋也端端正正的開始用膳。
因御駕在外,用得粗陋,如今回到宮裡,御膳房自然是盡心盡力,菜色樣樣都極新鮮精致,蘇瑾發現除了鹿肉羊肉和魚肉,其余居然全是素菜,且種類豐盛,筍類、菇類、瓜類、根莖類、綠葉類應有盡有,再注意一下,發現劉尋吃肉不多,素菜吃得很多,蘇瑾點點頭,從前看網上探討帝王御膳,多是些好看名字好看菜色其實不太實在的,如今看來劉尋還是頗會養生。
可惜,也不知道他的隱疾能不能治好。
蘇瑾有些可惜地看了眼劉尋,劉尋敏銳的捕捉到她的目光,有些不解其意,詢問地看回去,蘇瑾卻又已專心進食了,她軍人出身,吃飯快,食量大,很快就已用完放了筷子,嚴霜連忙端了杯普洱茶給她,劉尋在上頭無奈地一笑,也放了筷子,示意上茶。
水霧裊裊升起,劉尋安然對蘇瑾道:「吃好了?我們去御花園散散步吧?」
蘇瑾有些愕然抬了頭,劉尋微微笑,蘇瑾站起來拙劣地施禮:「謹遵陛下令。」
劉尋站了起來輕輕托住她的手肘道:「走吧,嚴霜,給蘇侍詔加件大氅。」
嚴霜連忙應聲出去找如秀拿衣包。
天寒地凍,因為吃得晚,御花園裡都已經黑乎乎的了,前後都有內侍挑著燈,劉尋帶著蘇瑾一路緩行,夜風裡傳來梅花的清香,走了一會兒,劉尋輕輕道:「無論寒暑,從前我用完膳,你姐姐一定會陪我散步半個小時。」
蘇瑾抬了頭,有些不解,劉尋深深望入她的眼睛:「你知道為什麼麼?」
蘇瑾搖了搖頭,劉尋輕聲道:「我六歲的時候,母後病逝,父皇封了丁賢妃為皇后,她據說為人和柔仁善,對我也確實上心,衣食住行一律親自過問,我的份例不少反增,飲食用度樣樣都是最上的,說是憐惜我自幼喪母,每日例菜就有二十多樣,且御膳房專門給我全天候著,無論何時想吃什麼都能吃到,每日單我這院子就供給活雞活羊許多,又通告御膳房,哪個廚師做的菜能得到我贊許的,便有厚賞。御膳房變著法子給我做飯菜,愛吃的甜點心,每日都不重樣,而一旦哪一日我沒有胃口,用得少了,吃得不香,不僅御膳房要罰,連伺候我的內侍宮人,都要被打板子。」
蘇瑾一愣,劉尋繼續道:「服侍我的宮人們怕被罰,自然是每日變著法子哄我吃飯,邊玩邊吃,看書也吃,然後丁皇后憐我喪母體弱,又和皇上說先暫緩免了我的騎射課程,說是年紀還小,骨頭都還沒長牢,怕傷了身子。就這樣,不知不覺,我就變成了個軟綿綿的小胖子,蹲下去都艱難,丁皇后還特別高興,每天都抱著我說我有福氣,誥命們看到我也都說皇后心慈……」
蘇瑾睜大了眼睛,劉尋譏誚地笑了一聲:「直到那次天花,你……姐姐,來到我身邊,病好以後,我瘦了些,丁皇后又以病後進補為名,給我添了許多補品補藥,你姐姐卻悄悄將燉好的補品都倒了,說那些山參什麼的會讓我早熟發胖,也不再許我吃那麼多肉,但是膳房的菜單依然都是肉食,連配菜都很少,我吃少了,便要連累你姐姐挨打,後來我每次吃飯都要像做賊一樣將飯肉倒掉,然後你姐姐從別的地方給我帶素菜,甚至去御花園裡挖了野菜悄悄做給我吃,又逼著我晚上在床上做五禽戲,打太極拳,做各種運動。」
蘇瑾了然,想起剛剛聽嚴霜說的那些秘事,更覺得劉尋的不容易,劉尋卻仍沉迷在往事裡一般:「我瘦下去了,又得了師傅們的表揚,丁皇后有一天卻找了借口將你姐姐打了二十板子。」
蘇瑾抬了頭,看到劉尋臉上睫毛不斷顫抖,眼睛裡似有淚光,整個人沉浸在往事憤怒的情緒中不能自拔:「她滿身是血的被抬回來,不過二十板子……是下了暗手的,她燒了三天三夜,他們說再燒下去就救不得了,天亮就要把她抬走……我抱著她哭了一晚上,她醒了過來,叫我拿她的藥給她吃,還拿了一個管子上插著的針,說要給自己打針,她的手抖得不行,根本對不准血管,卻還笑著安慰我,說她身體好,一定不會有事,叫我不要哭了,天亮的時候,她終於退了燒。」
蘇瑾看到劉尋疼痛的神色,說不出話來,劉尋卻看往她,眼神溫柔:「後來我再也沒有控制飲食,我拼命地吃肉,十歲的時候,我已經胖得京裡聞名。」
蘇瑾嚇了一跳:「這對身體不好。」
劉尋已經漸漸冷靜下來,低低說:「已經控制過了,我每天會做大量的運動消耗掉那些熱量,是你姐姐說的,我們在衣服裡頭做了手腳,讓我看上去比實際更胖一些,臉上做不得假,所以當時還是挺胖的……我當時想,若是有朝一日我能平安出宮,再也沒有危險,我一定一口肉都不再吃了。」
蘇瑾歎了口氣,劉尋微笑:「我裝著蠢鈍笨拙,貪吃貪睡,沉迷玩樂,終於讓父皇徹底失望,只有丁皇后一如既往地寵著我,我愛玩蛐蛐,她就命內侍四處高價以太子之名義購買蛐蛐兒和蟈蟈籠;我愛玩鳥雀,她又授意南方進貢各色華彩鳥雀;我愛吃銀魚,太湖那邊每年要專貢,不許私賣,一路各地州府專供冰以保證新鮮到京。她重用我舅舅,最後我的表弟花樓誤殺了民女……民怨載道,朝廷雪片一般的彈劾,父皇下詔廢去我的太子之位時,她在御書房外跪到昏迷,上罪己詔,把一切罪責都攬自己身上,朝廷一片贊譽皇后賢德,父皇感動得叫我謝她。而後——我順利活到了十五歲,別的要求一個都沒提,托她的賢良大方的福,我帶著你姐姐出宮開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