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問字

劉尋來的時候,嚴霜正站在房裡斥責飛霞:「甭說燒了幾片紙,便是燒了這屋子,那也沒你什麼事兒,在這大驚小怪什麼?簡直是目無尊卑!」

蘇瑾坐在一旁,滿臉尷尬,待要喝止嚴霜吧,人家在替自己出頭,看到劉尋進來,蘇瑾站了起來,臉上有些不自在,那飛霞卻早已撲了上去跪在劉尋腳邊,一行哭一行訴:「陛下,奴婢有負陛下重托,竟讓人將那沙盤給燒了!」

劉尋一愣,看向蘇瑾,蘇瑾滿臉羞慚,劉尋走至長幾側,看了看那沙盤裡的小屋一角已燒成狼藉,垂下睫毛,嘴裡卻風輕雲淡:「燒了便罷了……」

蘇瑾卻聽得出那似乎平淡的話裡帶著的一絲痛惜和委屈,心下更是愧疚,輕輕說:「我再給你做一個吧?」

劉尋轉過來看了她一眼,牽了她的手:「那東西做著不容易,當年你……姐姐花了好長時間,眼睛都熬紅了,現在也用不著了,讓他們收拾,我們用午膳去……」

蘇瑾躊躇著被劉尋牽著手拉走了,劉尋手裡握著這些天好不容易又能摸到的手,想捏捏揉揉,又怕唐突,把適才對那沙盤的遺憾丟到了腦後,不管怎麼說,人在就行,那些死物不過是寄人而用,如今人在身邊,哪一樣能比得上?

嚴霜冷冷地看了眼還跪在地上面色發白的飛霞,哼了聲:「聽到陛下口諭沒?收拾干淨了,且去慎刑司領罰去。」

飛霞仍難以置信地看著皇上遠去的背影,怎麼會這樣?從前有人不過是碰下來一本舊書,就被陛下直接命令拉出去打,如今燒毀陛下愛重之極的沙盤……陛下居然輕輕放過了……

嚴霜袖子一擺,大搖大擺地走出去了。

劉尋其實也是匆匆擠出時間來和蘇瑾用午膳的,才用完,來不及和蘇瑾多說兩句話,又有朝臣求見了,他便忙著又去御書房了。

蘇瑾回了院子,想到今天燒的沙盤,看得出做得並不精致,大概條件有限,當時劉尋身邊只怕不少皇後的耳目,時間也不太充足把,但是劉尋依然這般珍而重之地收著,教她心裡隱隱有些感動。

劉尋真是個念舊的人啊,那個梁後,聽嚴霜說,似乎也不是什麼特別好的人,但他就那樣深情地懷念,甚至為了她虛懸後位……蘇瑾忽然對那個得了劉尋這樣深沉的愛的女子,有了一絲隱隱的嫉妒。

她從小就是孤兒,又一直忙於任務,感情極度匱乏,其實很能理解劉尋這種極度渴求愛的感覺。

想到她不慎燒毀了,她更愧疚了。自己遲早是要走的,那個沙盤又被自己毀了,她忽然覺得,很想再給劉尋留下些什麼東西。

她皺著眉頭想了許久,最好不要再那樣容易壞的了,能長長久久的最好,她忽然想起自己為了打發業余時間,學過一段時間刻章,既可以平心靜氣,又能鍛煉手指手腕的力量,也許可以給劉尋刻一個章?

她眉頭舒展開來,招手叫嚴霜,嚴霜正在窗前盯著人喂鳥,聽到蘇瑾叫,連忙跑過來:「姑姑有什麼吩咐?」

蘇瑾想了想:「我想出宮,不知道方便麼?」

嚴霜一愣,收斂了笑容:「這,得陛下同意才行。」

蘇瑾皺了眉:「那你能想辦法派人去給我買點能刻章的石頭麼?」

嚴霜臉上微微放松:「姑姑想要刻章?」

蘇瑾覺得說要刻給劉尋有些不好意思,只點頭:「有些無聊,想練練手。」

嚴霜笑道:「姑姑真是的,庫房裡就有不少上好的田黃、雞血石,我讓人去和司庫那兒說說,一會兒就得了。」

蘇瑾本來想說不要那麼名貴的,想了想如今要送的人可是一國之君,太寒磣了也不行……只是拿人家庫裡的東西來送人家,會不會太過分了……但是自己本來在這裡就沒什麼財產……重要的是心意吧。

果然不過是過了一炷香時間,司庫已是捧著一匣子的印石過來了,田黃、雞血、青田和艾葉綠都有,林林總總很是齊全,連篆刻用的刀具都給配了上來。

蘇瑾正感歎這些宮人都是人精,那邊已是熱絡推薦起來,她最後拿了塊晶瑩剔透的田黃石,卻犯了愁,刻什麼呢?直接刻名字不太好吧?皇帝的名字都是要避諱的,但是讓她想出刻什麼也太難,愁了一會兒,她心想,古人聽說也有刻字號的,就不知道皇帝有沒有字號的。

她為難了一會兒,卻不敢問嚴霜,找機會悄悄問了如秀:「你知道陛下有字或者號的麼?」

如秀微微皺了眉,卻也伶俐:「待奴婢悄悄找人打聽一下。」

果然不能小瞧這些宮人,不過一頓飯功夫,如秀喜氣漾頰:「已是找了位宮裡值日翰林的大人悄悄打聽了,陛下從前還在潛邸時,字覓之呢。」

蘇瑾舒展了眉頭:「謝謝你了。」

那頭劉尋卻已得了消息:郡主午休起來便說要刻章的石頭,御庫那邊已選了好的送過去了。郡主身邊的宮女遣了小太監問翰林院的侍講,陛下的字是什麼。

劉尋略一思索,已是喜笑顏開,暗地思索雖然燒了紙模實在可惜,卻能換個不腐不朽可貼身攜帶將來甚至可以隨葬的好東西……這真是太美了,至於帝王避諱是什麼,他早已丟到腦後,這世上如今只有一個人直呼他名字會讓他覺得是甜蜜的沉淪。

他整整一個下午都心情極好,一貫肅厲冷漠的他忽然一改常態,和藹可親,令人如坐春風,稟事的大臣們個個受寵若驚,喜不自勝。

可憐嚴霜眼看著蘇瑾開始反復寫覓之兩個字,尋最好的一張拓印,他一顆心都要碎掉了,拿了塊次一些的田黃石來和蘇瑾說:「田黃石姑姑是第一次刻吧?萬一下刀力道不對,倒是浪費了,不如先練練手,給我刻一個好不好?」

蘇瑾一呆,嚴霜開始軟硬兼磨:「姑姑給我刻一個嘛,姑姑都沒有給我送什麼東西……就給我刻一個好不好?」

蘇瑾想了想,果然真的拿他手裡那塊田黃,先給他刻了個「經霜」。

因她手腕和常人不同,原更有力氣些,所以居然刻得很快,到晚膳時間,已是刻了出來。

嚴霜喜不自勝,先拿了印泥,直接在自己手背印上了,蘇瑾攔阻不及,頗覺不好意思:「刻得急了,有些刀沒下好,線條不夠干脆利落,要不磨了等我以後再細細給你刻過。」一邊又頗覺慶幸,好在先練了練,不然如果刻劉尋的那塊也刻成這樣,倒是糟蹋好東西了。

嚴霜如獲至寶,哪裡嫌棄,早捏在手心,涎著臉笑:「我覺得就很好了,姑姑以後得了閒,我再弄好的石料給姑姑刻,姑姑一定要再給我刻一個哦。」

伺候蘇瑾用晚膳時,少不得故意露出手背那故意不洗的印紋。居然被人占了先,上首用膳的劉尋幾乎磨碎一口後槽牙,嚴霜卻笑逐顏開,一旁伺候得極歡。

用過晚膳,劉尋對蘇瑾說話:「明天我清早就要往南郊祭祖了,你自己在院子裡用膳,天冷,你多在院裡呆著,小心吹了風,別怕悶,等天氣好了我帶你出去逛,還有我聽說今兒你讓人找石頭要刻字打發時間,慢慢刻就好了,切莫熬壞了眼睛,我自會囑咐宮人,若是有宮人攛掇主子熬壞了身體,嚴懲不貸。」說到最後一句,已是帶了森然之意,斜睨了一旁伺候的嚴霜一眼。

蘇瑾因怕劉尋知道自己要刻章給他,只顧著跳過話題,卻沒注意劉尋和嚴霜之間的暗潮洶湧,只顧著牽扯別的話:「那陛下什麼時候回來呢?」

劉尋以為她留戀自己,心下更是一甜:「祭禮完成後回,只是路上需要時間,你只管先用了晚膳便是了。」

蘇瑾點了點頭,心想倒是正好在院子裡專心刻章。

第二天起床,果然聽說陛下已走了,卻仍是派了侍衛騎馬飛馳回宮,將陛下路途上親手摘的綠萼梅花送來,淺綠色的花瓣上還帶著水汽。

蘇瑾用手指輕觸花瓣,心裡起了一股奇怪的感覺。似乎是感動,一個文成武德的帝王,這樣細膩溫柔地表達出來的感情,分外叫人有所觸動,難怪可以萬眾歸心,如今她就有一種……很想為他做些什麼的感覺。

她用過早膳,便拿了那田黃石,凝視斟酌了很久,慎重地下了刀,刻出了第一筆。

這一日她一直在全神貫注地刻著字,「覓之」兩個字在她心裡反復輾轉思量,深思熟慮,每一筆每一劃,都隨著那刀尖的轉折直入,而更明確深入地在自己心裡漸漸浮現出來。

傍晚的時候,嚴霜來催了幾次用膳,她才放了印章去匆匆吃完,回了屋裡,因為已到了最後的關頭,不許嚴霜他們打擾,屋裡也一片靜悄悄的,章紋已經刻好,她試著印了幾下,頗覺得滿意,她如今就是覺得直方體太單調,琢磨著應該在上頭刻個什麼東西,特別精巧的她也弄不來,只想著往古樸簡潔走,她正思索的時候,忽然隱隱聽到有哭聲傳來。

冬天天黑得早,宮裡又靜,遠遠依稀傳來哭聲,十分哀婉,很是淒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