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舊居

轉眼到了體仁宮,嚴霜推門進去,碧瓦朱簷,雕梁繡柱,頗為華美軒敞,中央青石鋪路,光可鑒人,積雪掃得乾乾淨淨,可見常有人收拾,嚴霜道:「皇上當年是嫡長子,滿月就已被封為太子,之前一直隨著元後住在中宮,後來元後去世,論理太子應該遷往東宮,結果當時掌六宮的賢妃說一時還收拾不出來,而太子年幼,就先將先帝住過的體仁宮略微收拾收拾後讓太子住進去了,體仁宮當時是最寬敞最齊備的宮室,因此倒也沒人說什麼閒話。這一住就再也沒動過,對外說起來也只說太子年幼,尚未配備東宮僚屬,住在體仁宮也方便照顧——皇上登基後,這裡雖然不許閒人出入,卻是派人每日收拾妥當的。」

蘇瑾微微歎氣,慢慢走了進去,體仁宮後園有極大的花園和荷池,水面已經凍了層薄冰,隱隱可見殘荷斷梗,荷池旁泊著畫舫龍舟,彩畫鮮明,花園裡假山疊疊,堆得玲瓏絕巧,回廊曲折,兩側種了許多的奇花異草,雖是冬日,依然有一些有著綠意,又另外有個大籠子,裡頭養著些珍禽,天冷都躲在窩裡。

蘇瑾想起劉尋說的話,想必當初借著這個園子,他們弄了不少素菜吃吧,她不由自主地看著那些荷葉想,藕也是可以吃的,蓮子,蓮葉也可以做些湯……

嚴霜笑道:「姑姑可要去看看您住過的院子?」

蘇瑾沉思著,卻依然警醒過來道:「你是說姐姐的院子?」

嚴霜笑看她一眼:「是,雖然我沒住過體仁宮,但後來皇上登基的時候,和姑姑曾經到這裡重游舊地過,當時皇上已將外頭的冀王府賜給了郡主做郡主府,就說要把這裡保持原樣,郡主若是入宮便能在這兒小住。」

蘇瑾好奇道:「冀王府?」

嚴霜點頭:「冀王便是皇上太子位被廢後封的親王封號,當時皇上出宮開府,住的地方,貞賢皇後怕人說她苛待皇子,特意選了極好的宅子,十年前失火燒毀了,陛下後來又命人按原樣子重建了。」

嚴霜邊說話邊帶著蘇瑾往後院裡走去,走入了一間耳房內,才走進去便有人叱道:「什麼人也來這裡混走?不知道這兒是不能混入的麼?」

聲音爽脆,蘇瑾一愣,才踏入門檻的腳頓了頓,原來裡頭卻是站著一名穿著淺綠色宮裝的宮女,柳眉星眼,手裡拿著抹布,正瞪著眼睛看嚴霜,一眼卻看到穿著深藍緞子對襟銀貂長袍的蘇瑾,呆了呆,上下掃了一眼。原來今天蘇瑾因為不用御前當差,如秀便沒讓她穿著正式的女官服,只著了一身深紫紋鳳常服,雙鬟依然只用了支紫金押發,但宮裡人眼明心亮,自然能看出衣料的不凡來,更何況蘇瑾軍人出身,眉清目朗,自有一種坦蕩無畏、風華卓然的氣韻。

嚴霜看了眼那宮女的服色,笑道:「原來是位小答應,是在這裡收拾麼?」

那答應皺了皺眉道:「沒聽說選秀呀?這是哪一宮的采女亂走?這裡不可隨便亂走的。」

嚴霜倨傲道:「這是御前三品侍詔蘇姑姑,不得無禮,且報上名來。」

那答應皺了皺眉上來潦草施了個禮道:「婢子名喚飛霞,體仁宮答應,每日奉諭旨來此檢查打掃,不識侍詔面,適才冒犯了……好教姑姑知道,體仁宮這裡不是隨便亂入的,便是玉堂、壽安兩宮的太妃,要進來也是要請旨的,還請姑姑見諒。」

嚴霜斥道:「這位蘇侍詔乃是先奉聖郡主的親妹,如今是來看奉聖郡主的舊居處,陛下也是知道的,你且退下吧。」

飛霞皺了皺眉,仍是微微低頭道:「陛下若有諭旨,為何今日不見高總管或是於副總管對體仁宮有一字交代?這位公公也很面生,體仁宮為陛下舊居之地,茲事體大,還請侍詔、公公先請回,待得了陛下允許,再來看看也未為晚也。」

嚴霜冷冷道:「你這小答應好生無禮,莫要說侍詔品級遠在你之上,但有吩咐你就該好生謹遵,且說這體仁宮,你不過是個灑掃的答應,如何倒似這宮裡的主人家一般?」

飛霞滿臉漲紅,她原是手腳勤快,收拾得妥當,皇上有次來看到她細細擦洗窗欞,記性又好,每一物都能保持原樣,卻又纖塵不染,十分贊賞,便將這體仁宮的灑掃諸事交由她負責,因為平日並無人居住,偌大宮室,只有皇上有空便一人進來閒走閒坐,漸漸她便將這宮室視為自己的地盤,不肯閒雜人等擅入擅動一物,更是享受那陛下一個人靜靜在屋裡坐著,她悄沒聲息地在一旁收拾,時不時輕手輕腳給陛下換杯熱茶的時光。

如今被人說破心思,不由有些惱羞成怒,然而她是見過皇上重重處置弄壞東西或者擅入體仁宮的人的,說是奉聖郡主的妹妹,奉聖郡主又不在了,這個妹妹雖然是三品侍詔,想必皇上看在奉聖郡主的面上給的,未必喜歡別人來這裡,她鼓足勇氣還要爭執,嚴霜已是煩了,低喝道:「還不出去!若是我們抗旨了,自有皇上裁決,你算什麼東西在這兒吠!」

飛霞被斥得臉上發白,微微低了頭出去,蘇瑾自一個人打量著房內,這是四品宮女住的房,已算得上是宮內不錯的住所,外頭天陰著,屋內也分外陰暗靜謐,陳設斑駁掉漆,帷幔地毯都已褪色,大概這十年來都沒有換過,雖然小心保養打掃,卻依然現出了頹敗氣相。

嚴霜轉了一圈道:「真正是不經使喚,人又去哪裡了?姑姑先坐著,我去找炭盆來,這屋裡冷颼颼的,別凍壞姑姑了。」一邊說著一邊便出去了。

蘇瑾並不怕冷,她十分好奇地在屋內轉了一圈,和自己生活習慣一樣,並沒有什麼裝飾品,擺的一色的黃花梨桌椅,大紅椅墊,靠壁一架梨木書櫥,她走過去看了下書脊,都是些《詩三百》、《曲韻》這樣的書,還有些戲曲本子,倒是適合她的口味,她饒有興致地翻了翻,卻是看到一本羊皮封面的本子,她愣了愣,這和這裡的書不同,她取了下來,翻開,扉頁只簡單用小毛筆寫了蘇瑾兩個字,是她自己的筆跡。

她打開,看到裡頭都是蠅頭小楷,不過是記錄一些很瑣碎的事情,例如月例、衣料以及這一日需要做什麼事,有什麼事情沒有做,記錄很簡潔,一絲主觀文字都沒有,想來是宮裡事情繁瑣,她特意做備忘,而謹慎起見,她沒有透露什麼東西。

她大致翻了一下,一直到最後一頁,幾行英語吸引了她的注意,

If recollecting were forgetting,

Then I remember not.

And if forgetting, recollecting,

How near I had forgot.

(如果記住就是忘卻

我將不再回憶,

如果忘卻就是記住

我多麼接近於忘卻。)

這是艾米麗.狄更生的詩,這位安靜的女子沉默地在孤獨中寫詩,閉門不出直至逝世,人們稱呼她為「阿默斯特的女尼」。

自己為什麼會寫這樣幾句詩在這裡呢?寫這幾句詩的時間是什麼時候?那時候,自己是不是就已經決定了要洗去記憶?蘇瑾翻了翻前一頁的記錄,卻只寫了一些物資准備,她看了一會兒,似乎這是在准備一次遠行,而且是往軍隊去,而准備的那些衣物、靴子等等,似乎都是要去尚服局領取的。

她皺眉看了一會兒,不得其法,將筆記本放了回去,心裡覺得奇怪,按理說體仁宮後來他們出宮開府後,就很少在這裡住了,自己不該會將這麼私人的物品留在這裡,而冀王府後來改成郡主府,又被自己一把火燒了,也不該還有這樣的筆記本存在,畢竟自己若是走,私人物品是一定會盡量處理掉的。

這個筆記本是寫完了的,想來自己應該會再做一本新的筆記本,那麼這本舊的,是怎麼拉在宮裡的?自己不像是這麼粗心的人。

蘇瑾離開了書櫥,又走了幾步,看到窗側書桌旁,有一張長幾,上頭遮了紗罩,她揭開,發現裡頭居然放了一個用淺黃色桑皮紙疊起來的立體紙模沙盤,有山有水,有曲曲折折的建築,還用紙折了小三角畫上了淺綠色的樹葉,插在上頭表示森林,做得頗為精致,她不禁笑了笑,可以想象這是當年自己做出來的戰術模型沙盤,綜合了戶外以及室內的地形……想必這是自己教劉尋戰術的吧?冷兵器時代,其實自己並不擅長,戰術上她不過是略有了解,想必教劉尋的也有限。

她低下頭饒有興致地看那模型,忽然發現在一座山後水前有個小小的房子,從窗口看進去,依稀能看到裡頭有家具,她十分驚訝,這是小孩子玩家家呢?

她蹲下來仔細往那屋裡張望,居然能看到裡頭還有兩個小人兒,就是光線太暗了看不清楚,她站起來張望了一下,看到桌上有火鐮和蠟燭,便點起蠟燭,持了燭台蹲下來,努力去照亮那小屋子所在的角落。

正全神貫注,忽然聽到木門吱呀一聲,然後聽到飛霞一聲輕呼:「大人您在幹什麼!」

她一愣抬頭側身,手中不穩當,燭火登時燎到沙盤,那小房子旁邊正是一片片紙做的樹木,霎時就燒起來了,她嚇了一跳,連忙去撲,門口的飛霞也已尖叫著沖了過來,火並不大,只是那模型是紙做的,又已年久十分薄脆,已是燒毀了一角,那小房子已燒成了灰,依稀只看到兩張紙片剪成的小人殘缺不全地倒在紙灰裡。

飛霞滿臉怒色:「侍詔大人,您惹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