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王妃腳上才剛剛揉開些淤血能走路了,便掙扎著起來命人向宮裡遞了請罪折子,請罪折子寫了一整夜,真是字字泣淚婉轉,起筆先是回憶過去曾與陛下總角之交之時的情誼,再則悔恨當初東風惡,乃至於自己不得不忍痛拒絕了陛下的好意,因此這些年來因怕陛下責怪,竟沒有盡到皇家媳的責任,沒有替陛下分憂,最後謝陛下的責罰,自己醍醐清醒,深悔從前之不該,感刻寸心,淚下如雨,伏案掩面,偷聲潛泣。又忙著備下禮物,要去宮裡給蘇侍詔探病,費了些錢財命人給宮裡遞消息,一定要讓陛下知道自己幡然悔悟,已是明了陛下的深意。
惜乎她的請罪折子根本連御前都沒遞到,直接在內書房就被壓下置之不理了,可歎她在屋裡一邊愁自己病容憔悴,若是陛下召見可怎麼行,會不會讓陛下以為自己怨怪於他,一邊又擔憂自己芳華已逝,恐怕對陛下的吸引力已不如從前,患得患失間,卻一直沒有等到宮中召見的御史,卻是雍王帶著從溫泉莊子上回來,先到內院找她責罵了一通,又勒令她在院裡禁足反省,王府內院總管且先交由梁側妃管著。
雍王妃這些年早被雍王涼了心,並不在乎,從前的那些怨恨憤怒,忽然都被陛下依然眷戀她的認知撫平了,她毫不猶豫的交出了那些內院倉庫的鑰匙以及各處令牌,誰在乎這小小一個不得勢的雍王府的內院?當那份窮家,吭吭哧哧的省幾個錢,挨盡了罵名兒,也沒落著好。
她,可是真正的鳳命。
蘇瑾卻不知道雍王妃想給她賠罪,這些消息全都遞不到她面前,她退了燒以後,當天就又覺得精神抖擻了,但是嚴霜如秀等人卻堅決不肯讓她出院子,當她玻璃人一般的捧著,讓她結結實實在床上呆了兩天,劉尋倒是每天都來看她,陪她說笑,兩人之間的關系漸漸又回到初始融洽的時候。
然而這天劉尋卻接了個消息,雍王遞了請罪折子,道已重重懲罰了側妃,另外,其側妃梁氏奉雍王之命,帶了禮品,想進宮探病,給蘇侍詔賠禮。
劉尋拿著那請罪折子慢慢疊起來,想了一會兒道:「准其進宮探望蘇侍詔,另外隱鳳院那邊通知一下嚴霜做好准備。」
高永福一愣,他原以為劉尋會拒絕,畢竟這些天他對蘇瑾十分上心,絕不肯有事擾了她,如今整個景仁宮內事不出外事不入,就讓蘇瑾安安靜靜養著。
劉尋默默地垂眸想了一會兒,輕輕笑了笑,姐姐,見到這個你當年親自給我選的皇後,你會怎麼樣呢?你當年,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蘇瑾接到雍王側妃梁氏的拜帖,有些納悶道:「雍王側妃,是誰?為何要見我?」
嚴霜擠眉笑了笑:「就是那位前太子妃的胞妹,差點成了當朝皇後的梁氏,想是要給代雍王給您賠罪的。」
蘇瑾登時心裡就好奇起來,這位命定中也是劉尋的第二任皇後,後來被打落塵埃,出家卻先孕,差點被家族毒死保清白,最後嫁給雍王做側妃的女子,是什麼樣子的呢?她心中也明白,這消息既然能遞到自己面前,自然意味著劉尋同意由她決定,她想了想還是問嚴霜:「可以見麼?她是側妃,禮節上會不會有什麼不妥。」
嚴霜笑道:「姑姑只管見就是了,側妃其實一般都無誥命品級在的,其榮耀全仗雍王罷了。」
蘇瑾點了點頭,換了衣服,讓人請了梁側妃進來。過了一會兒宮女們延入一個穿著淺綠色綢衫的女子,她進來看到蘇瑾,先是一愣,然後很快反應過來向蘇瑾微笑:「原是不想擾了蘇侍詔養病,只是前些日子王妃言語不當,讓侍詔受了委屈,我們王爺心中十分過意不去,然而如今王妃禁足,王爺想著還是讓妾身來賠禮道歉,好教侍詔知道,我們王爺王妃都並非有意,那日王妃原是在府中受了奴婢的氣,所以遷怒於侍詔,竟讓侍詔玉體添病,還請侍詔多多諒解,待侍詔病好後,我們王爺定與王妃在王府內設宴招待侍詔,給侍詔賠罪。」
一通話說得不急不緩,聲音清軟,蘇瑾有些意外起來,這位梁側妃容貌雖不如雍王妃那樣容光艷絕,卻也臉如白玉,顏若朝華,眉宇間隱然有一股書卷的清氣,雙眸清澈坦然,看人並不躲閃,說話懇切真摯,不卑不亢,儀態優雅,叫人無法將面前這名女子與傳聞中那聲名狼藉的女子聯系在一起,反而倒讓蘇瑾想起史書上「毓采幽閒,風德高華」的「小梁後」。
她心下微微歎息,一邊微笑著讓梁側妃坐下,一邊道:「並沒有什麼,是我自己身體的問題,雍王妃那日指教的是,的確是我禮節疏忽了。」
梁側妃笑道:「侍詔果然和令姊一樣親切大方,胸中別有丘壑,與一般婦人女子不同,叫人忍不住親近。」
蘇瑾好奇問道:「側妃見過我姐姐?」
梁側妃微笑:「自是見過的,您和奉聖郡主相貌幾乎一樣,果然是姐妹,當年奉聖郡主也教我許多,我十分感激。」
蘇瑾心下更加好奇,不自覺地看向嚴霜,她明明記得似乎聽嚴霜說過梁家這兩姐妹都和自己不對付的,如今看起來不像啊?
梁側妃看到她的神情,笑起來:「其實當年我對奉聖郡主有些偏見,那時候年紀還小,不太懂事,也給過奉聖郡主難堪,結果奉聖郡主毫不介懷,心胸坦蕩,這些年來,我頗遇到了些坎坷波折,被父母嫌惡拋棄,被親姐視如寇仇,如今已為人母,卻漸漸知道,當年奉聖郡主才是真正智慧通達的女子,給我說過的道理乃是珠玉之見。」
蘇瑾越發好奇起來:「可願與我詳細說說?」
梁側妃偏了偏頭,笑道:「那年我大概才十三四歲吧,還待字閨中,陛下當時還是太子,夫君當時已因故被黜了太子之位,封為雍王,姐姐當時與你姐姐曾在宮中相遇,有了些齟齬,卻被太子壓服,我為姐姐姐夫抱不平,就舉辦了個詩會,遍請京中文人雅士以及世家貴女,也邀請了奉聖郡主,她當時是太子身邊的尚宮,那天我記得我專門讓人上了螃蟹,然後放了蟹八件,想看她出丑,因為一直聽說她粗俗不文。」
蘇瑾追問:「什麼叫蟹八件?」
梁側妃看了一眼坦然表示自己不懂的蘇瑾,心下一歎,說道:「蟹八件就是吃螃蟹才用的八件工具,可以文雅地保持儀態,吃完螃蟹,講究的步驟十分多,唯有世家出身的人自幼熏陶,才能嫻熟使用這些工具。」
蘇瑾點頭:「原來是這樣。」
梁側妃繼續道:「正上了螃蟹,我們都正想看她出丑時,忽然有人來傳,太子到訪,大家只得起來迎接,其實當時大家對傳說邊疆殘忍好殺,暴戾陰沉的太子有些抵觸,結果太子來了以後,賓客們拜見後重新入席,太子上座,卻直接持蟹螯大嚼,還一邊以筷擊盤碟,一邊高歌。」
蘇瑾笑起來,不由地遙想起劉尋那一副輕狂的樣子來,梁側妃也輕輕笑道:「當時大家都驚呆了,有人譏笑太子輕狂傲慢,失禮人前,結果太子卻說,既是詩會,自然要隨意,莫要講什麼尊卑上下,且斗起詩來,然後他那一日,一個人與數個雅士文人聯句斗詩,才驚四座,眾人都沒想到在邊疆軍伍出身,從前一直傳說肥胖癡蠢的太子,原來是這樣才華驚人,他最後大笑著說:天下無才,故見有才者,反以為狂,小有才者,及見大才,竟說是傲!」
蘇瑾笑起來,梁側妃繼續道:「那一日,太子最後題了一句‘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然後帶著你姐姐灑然而去。」
蘇瑾贊道:「陛下真名士風流也。」
梁側妃也微笑:「不錯,自那以後,世家文人,漸漸開始有人倡導自然隨性,認為世家那些繁瑣禮節,禁錮性靈,真名士,就該渾然天成猶如璞玉,而文風更是‘文藻奇拔’不如‘言約旨遠’,而太子在當時也在文人中得了極好口碑,都說文人相輕,反而是傲而狂的,方迎合了他們。」
蘇瑾聽她侃侃而談,毫不遮掩自己當年的卑鄙用心,坦然而誠懇,不由道:「側妃娘娘很有學識啊。」
梁側妃微微一笑:「我當時年輕得很,不懂事,還不甘心,後來又設計了一次宴會,想讓奉聖郡主落水受辱,那會兒天氣炎熱,衣衫單薄,她若是下水,必然出丑,再讓侍衛去救她,失節受辱是必然的。」
蘇瑾啊了一聲,梁側妃略略側頭回憶:「其實也不是故意的,本來只是想讓人去推她,沒想到她明明站在畫舫邊,卻身形甚穩,反而是推她的那個女子落入了水中,她不會游泳,掙扎呼救,奉聖郡主當時卻毫不猶豫地跳入水中,救了那名女子,而那天太子居然也帶了船只游湖,當即圍了湖清場,自己拿了大氅,將奉聖郡主嚴嚴實實全身遮住,帶回東宮……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一天太子看我的眼神。」陰寒而充滿殺氣,後來回了家父母親狠狠責罰了自己,逼自己去道歉。
當時自己年少氣盛,到底拗不過母親,去了東宮道歉,那一天那女子卻對自己說:「梁小姐你出身世家,容貌出眾,心機謀略都比很多人強,將來的路子也必然比許多女子更穩,但是,越是處於高位,越要心懷仁慈,因為你一舉一動,會影響到的人越多。你不該利用別人的善良,你會讓大家從此以後不敢再善良。」
記得當時自己有些委屈,自己當時並不是想要那侍女掉下去來引誘她救人的,冷笑著回答:「在高門深宮中,善良就等於愚蠢。」
那女子卻微微搖頭:「梁小姐,善良不等於愚蠢,善良等於強大,因為你足夠強大,所以敢於面對善良將會付出的代價和後果,所以願意被人占便宜。梁小姐,貪小便宜吃大虧,你斤斤計較於眼前的得失和名聲,眼光短淺,將來是要吃虧的,你明明有才華有智慧,我希望你能更多的想想自己居於高位,能為人做什麼事,而不是眼光短淺的為了一點利益而浪費了自己的才華,你還小,還來得及改,我希望您將來會成為一個尊貴而心懷慈悲善良的貴夫人。」
想到此處,梁側妃忽然笑道:「這麼多年過去,我才知道,原來太子當年題的聯,除了說他自己以外,唯大英雄真本色,其實說的,就是奉聖郡主。」
她才是真正的本色英雄,而自己則在吃了無數的虧以後,才真正明白了那女子說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