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瑾面上表情不變,看著雍王淡淡道:「雍王這是何意?」
雍王微笑:「明白人面前不說那些廢話了,郡主十年面容不變,又有常人所不及的智慧和本事,我母後當年也是人人贊賞,智慧通達,奈何立場不同,與你為敵,然而她卻和我說過,說你是不該出現的人,應該是和她來自同一個地方,對不對?」
蘇瑾打量著雍王,自己嚴格說來可是他的殺母仇人啊,雖然當年是刺殺,大部分人都不知內情,她之前看雍王側妃對她十分友好,還以為她是不知道的。
但是作為當事人的兒子,未必完全不覺察,他為何對自己居然能做到如此心平靜氣的和自己說話,這樣的人,不是真的蒙在鼓裡,就是心性堅忍,所圖不小。
雍王卻仍繼續:「母後說過,你們來的地方,男子和女子地位平等,得到保障的婚姻是一夫一妻,財產共有,人們已經不會再為溫飽而奔波,卻只是追求更好的生活,她為了實現她的人生來到了這裡,遇到了我父皇,也實現了她最美好的願望,只是沒辦法,她必須要回去了,讓我好好生活,不要找她,也不要再針對皇上,輕舉妄動,只要我做個富貴閒王,嬌妻美妾,兒孫滿堂,好好的過完這一輩子。」
蘇瑾心下生起一絲淡淡的惆悵,丁皇后死了,是自己一刀刺入她胸膛的,報告上寫得非常清楚,想必這是丁皇后臨時前為了不讓兒子為自己報仇丟了性命,不讓仇恨跟著他一輩子,才撒謊騙了他,哪怕她對別人的孩子心狠手辣,在對自己的孩子上,卻還是哪怕含恨都要隱瞞下自己要死的消息,希望他好好活著的吧。」
雍王看她默然不語,繼續道:「小王今日來找郡主,只有一件事請求:你能把我帶去你們的地方麼?」
蘇瑾瞳孔微縮:「雍王因何有此請求?」
雍王解釋:「勝者為王,母後從小就教我,可惜我辜負了她的悉心栽培,如今我在這兒沒什麼意思,陛下防我甚緊,這富貴閒人,我已做膩了,我很想念母後,我很向往她說過的那個世界,你能不能把我帶去?」
蘇瑾訝異道:「可是你已有妻有子,難道竟忍心拋下他們?」
雍王淡淡道:「她們不過是嫁給我的身份罷了,至於孩子是皇家血脈,總不會虧了他們。」
蘇瑾脊背上一股寒氣升起,看著這個涼薄無情的男人,喃喃道:「雍王妃我不知道,但是梁側妃對你可是一片癡心,連皇后的寶座都推掉了。」
雍王嘴角挑了挑:「你和我母後一樣,都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吧?當年你給劉尋定了小梁氏為後,就是認為她有命定的鳳命吧?母後為了我逆天改命,你卻是順天應命輔佐劉尋,最後母後棋差一著敗了只得黯然回去,只是小梁氏這兒,母後早就給我埋下了棋子,她還小的時候,就多次接她入宮和我玩耍,我刻意對她用心,她自幼就對我親近非常,她所喜愛的那個雍王,是謙謙君子,文采非凡,對她呵護備至,其實卻並不是我本來的樣子,她不過嫁給了她自己想象中的夢而已,這些年我在她面前扮演這樣的人,也累了,我更希望到一個新的世界,開始新的生活,和母後在一起……」
蘇瑾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難道當初她在家廟,也是你故意去找她,故意讓雍王妃發現的?」
雍王笑而不言,過了一會才道:「郡主到底是女子,我以為郡主和我母後一樣,總能看穿些東西,情愛這種東西,虛無縹緲,並無定時,父皇當年專寵母後,不還是生了劉璉?困於情者,只會被人所左右,唯有超脫於上,才能掌握主動,掌握人生。」
蘇瑾不再說話,她已經被這樣神奇的邏輯給打敗了,無言以對,雍王笑道:「我知道郡主自然不會幫我,畢竟當年母後和你可是對立陣營,只是如今我對劉尋已無威脅,再一個,我這裡也有一樣東西,能與郡主交換。」
蘇瑾一愣,雍王淡淡道:「我母後當年私下經營了許多店鋪,全國各地,各行各業都有,不同的名字,都沒在面上,當年她雖然走了,卻都將這些東西留給了我,她後來留下的信讓我不要為她報仇,可以隱居,但是這些店鋪全都是我掌握著,劉尋動不了我的,如果你帶我走,這些店鋪,我可以全都交給劉尋,只留一部分給自己的孩子們。相反,如果你不願意,那麼我可以在某一日讓這些店鋪統統結業,將錢全部兌換後藏起來……甚至資助別的國家比如現在正和劉璉一同造反的南夷,你知道這將會有什麼後果吧?」
蘇瑾臉色嚴峻,如果雍王所說是真的話,全國許多店鋪同時關門,意味著許多百姓將會失去營生,另外市面大量錢幣不見甚至資敵的話……她的手指動了動,要不要現在就把他給……
雍王看著她的臉色,笑得躊躇滿志:「您也別想殺了我,我知道郡主天生神力,怎麼能一點都沒防備的來見您呢?我若是今日回不去,全國四百多家商號都已收到了結業盤成現金的命令,若是明天收不到我的手令……」
蘇瑾眉頭皺得死緊:「王爺,問題是我也沒辦法帶人回去,您看您母親這麼多年不也沒來找你?我們住的那個地方,太遠了……」
雍王笑了笑:「郡主別敷衍我,我母後是不能來去自如,你卻不同,十年前一把火燒了郡主府,你就不見了,當時我就知道你和我母後一樣,一定回去了,現在你又忽然出現,難道還真的是和劉尋情深無悔不成?必然是又來有事,而這事只怕和劉尋無嗣有關吧?大小梁後都被我娶了,他念念不忘,一直不娶,呵呵,這些廢話就不說了,只一條,你必定是能來去自如的。」
蘇瑾道:「來去自如和帶人來去是不同的。」
雍王微微一笑:「郡主一貫是個直爽人,心裡藏不住事,小王知道,你一定是能帶人做的,是麼?」
蘇瑾臉上一陣心虛,雍王繼續道:「還請郡主指一條明路,對我們大家都好,你也知道,我在這裡等了這麼多年,已經過得沒什麼意思了,如今你出現給了我一線希望,若是你又毀去了,那我也只好毀掉這些東西,讓劉尋慢慢收拾爛攤子去了,母後讓我好好活著,可也沒說不讓我給他添些膈應。」
蘇瑾躊躇了一會兒,腦筋飛快地轉著,雍王到底是真的想讓自己帶去,還是別有所圖,想詐她的底,對劉尋不利?她沉思了一會兒輕聲道:「我們所在的地方,是車船所不能及的地方,這你應該知道,來回其實也不由我們自主決定,而是有飛船來接的,因為在天上雲層後,所以一般人看不到。」
雍王雙眸熠熠:「那麼你是如何和來接你的飛船聯絡的?」
蘇瑾道:「我身上會帶有信號器,飛船能感應到,然後就會接我回去。」
雍王欣然:「難怪古有成仙者升天被民眾目睹,想必和你們是一般的人,那麼想必郡主是有這信號器的了?」
蘇瑾道:「不錯,但我如何相信你回去了就真的把這些店鋪交給劉尋?」
雍王道:「飛船是來接你的,若是我有異心,你不是隨時能殺了我麼?郡主應該相信我的誠心才對,只要我見到母後,必然會將這四百多家店鋪的令牌交還給你,你看如何?」
蘇瑾臉上頗為掙扎,雍王眼裡掠過一絲輕蔑,依然保持著溫文爾雅道:「要不為了表示誠意,我先將京裡的店鋪交還給你,這樣夠誠意了吧?要知道京裡的店鋪,可都是日進斗金,又在京裡,劉尋毫無察覺,算得上是我的根基所在了,只要郡主將那信號器給我,我便拱手奉上。」
蘇瑾輕輕道:「可是這一次任務要三年,飛船應該是要三年後才來,也有可能有異常情況的話,飛船會過來查探,到時候也可能會接我上去聽取任務進展情況。」
雍王一笑:「十年都過來了,再等三年也沒什麼,那麼信號器?」
蘇瑾想了想,微微轉過身,過了一會兒從懷中掏出一個銀色的物件放在手絹裡:「此是信號器,你可配於身上,但是切忌不能進水,進水信號就沒用了。」一邊按了下上頭的一個按鈕,只看到那銀色物件的一端放出一道銀白色強光,雪白明亮,直直射出,居然能照到十分遙遠的地方,雍王嚇了一跳,眼神已變了,露出了貪婪之色。
蘇瑾關了按鈕,包著遞給雍王,雍王接過那手絹包著的物件,仔細端詳,只看到那物不過一指長寬,銀光閃閃,細看卻有細細均勻的紋路,並非人力可刻出,非銀非鐵,光滑堅硬,偏偏極輕巧,看不出是什麼材質,一端打著個洞,顯然是讓人懸掛佩戴,一看就知非楚地產物,他已信了一半,這蘇瑾一貫粗魯直率,臉上什麼都藏不住,全靠著劉尋護著,偏偏一身神力,一般人拿她不住,又不能擒住她,如今只能與她交易了,他將那信號器包好放入懷中,笑著取出一個錦囊:「此是京城二十三家店鋪的紅契及令牌,只要交給劉尋,小王奉上,還請郡主笑納了。」
蘇瑾點了點頭,接過錦囊,卻不打開,叮囑道:「那信號燈,平日不要亂按,以免其光洩露完畢,到用時就沒有用了,更要注意不要進水了。」
雍王點頭,蘇瑾收了那錦囊,看著雍王轉過床帳後,過了一會兒,梁側妃走了出來,對她有些抱歉的微笑,蘇瑾愣愣看著這個女人,她知道雍王是想要放棄她們以及孩子離開這裡麼?梁側妃有些疑惑地致歉道:「王爺說有些事情想和侍詔談談,他如今只是過著富貴閒人的生活,我想大概只是一些有關當年貞賢太后的事吧?」
蘇瑾胡亂應了聲,梁側妃微笑:「王爺對貞賢太后孺慕之極,這麼多年,他一直堅持說太后沒有逝世,讓孩子們都不祭拜,也是一片愛母之心,還請侍詔……不要介意。」
蘇瑾心事重重,沒什麼心思再和梁側妃聊天,勉強聽了一會兒,外頭有了些響動,梁側妃忙問外頭什麼事,嚴霜咳嗽了兩聲道:「姑姑,該啟程回宮了,晚了陛下要問罪的。」
梁側妃連忙道:「可是日頭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蘇瑾應了聲,上了馬車,一路沉默著回了宮。
回了隱鳳院,才進門就覺得不對,內侍宮人們都戰戰兢兢地廊下侍立著,高永福在廊下站著,看到蘇瑾來了,連忙使了個眼色,一邊攔住了跟著的嚴霜如秀,輕聲對蘇瑾道:「陛下在裡頭等您。」
蘇瑾一怔,走了進去,劉尋坐在窗前,一身玄色錦袍,束著金冠,一張臉神色漠然冷酷,看到蘇瑾進來,也不說話,蘇瑾看他這臉色,便知道下午的事他已知道了,難道是有暗衛跟著自己?今天那裡可是兩個女眷……
劉尋幽幽道:「姐姐沒什麼要和朕說的麼?」
蘇瑾聽到他說朕,便知道他生氣了,只是這些話從何說起?劉尋看她不說話,站了起來,高大的身軀擋住了窗外的光線,他上來握住蘇瑾的手臂,咬牙切齒:「不過是去上個香,又被那賤人偷了空子,幸好朕專門命了女暗衛隨行,吩咐了必不離姐姐左右,否則還聽不到這樣一場好戲……姐姐要走?還要帶著那賤人生的兒子走?你居然與虎謀皮?他那什麼店鋪的,你以為朕解決不了麼?姐姐你就這麼不相信我麼?你什麼都不和我說,卻什麼都和他說,還要帶他走,還要離開我!三年麼!你真的要和那賤人的兒子乘那什麼勞什子飛船走?」
他的手握著蘇瑾的手臂越來越緊,憔悴疲倦的眼神裡透著哀慟,蘇瑾看到他的眼神,便覺得心虛,不敢對視,她的確沒辦法回應劉尋這份感情,也沒辦法做出任何承諾,劉尋聲音顫抖著:「我都這樣,都這樣將自己的所有都捧在姐姐面前,都這樣低聲下氣了……姐姐還是這樣……鐵石心腸麼?」他長長的眼睫顫抖著,半垂眼簾裡掠過狠絕,蘇瑾感覺到手臂上疼痛起來,劉尋一副要失控的樣子,反握他的手道:「陛下,你冷靜一下,下午那些話,我是騙他的。」
劉尋一怔,手上松了松,蘇瑾柔聲安慰他:「是啊,我也怕他狗急跳牆麼,所以都是騙他的,只是為了暫時穩住他而已。」
劉尋銳利的目光掃視著她的神情,一絲可疑都不願放過:「你和丁皇后不是來自一個地方的?」
蘇瑾啞然,過了一會兒才說:「沒什麼飛船……那些都是我以前看過的書和電影……什麼的……胡扯的。」
劉尋聽不懂什麼叫電影,他緊緊盯著蘇瑾的眼神,確認著她應該不是在撒謊:「那信號器是什麼?」
蘇瑾咳了兩聲:「就是個太陽能手電筒……照明用的……挺可惜的,就是一時著急,也拿不出別的東西來糊弄他……」
劉尋不再說話,那什麼手電筒他見過,多年前蘇瑾和他在森林裡求生,她身上就帶著各種奇怪的東西,能生火的打火機,照明的手電筒……他已是信了蘇瑾一半,蘇瑾仍在努力解釋:「我也不知道他信沒信,不過他給了我個錦囊,你讓人去驗驗看,你別親自驗,怕有毒……」
劉尋低喝道:「你也知道可能有毒!你還去接!」
蘇瑾低聲說:「他並沒什麼動機要害我……」
劉尋惱怒道:「你就是我最大的軟肋!你當時就該直接喊人!」
蘇瑾看了他一眼,似被那眼神震撼,狼狽地轉過眼神:「看得出他十分想走,所以應該不至於就動手,再說了我也不是那麼容易算計的,我想穩住他,回宮再和你說的,看上去他好像相信了,其實漏洞很多……」
劉尋默然了一會兒,輕聲道:「那個什麼手電筒的是個神物,更何況……你不知道你當年在軍中,有言必信,行必果的名聲麼?你一貫直來直往,有諾必踐,很得軍中諸將的推崇,所有人都當你是個直性子,誰知道……你居然也會騙人……」所以當年她詐死走,他才那麼傷心,他尊重信任她,從來不問她身上的種種可疑之處,結果最後她拋下了他!
蘇瑾簡直不能相信劉尋口中的那個言必信行必果的人是自己,她有些尷尬地咳嗽了兩聲,那個人真的是自己麼?
劉尋扳過她的肩頭凝視她:「那三年後要走的事,也是假的?」
蘇瑾沉默了,雖然三年是假的,但是自己……遲早是要走的,她並不想騙面前的這個人,劉尋忽然一把將蘇瑾緊緊抱住,聲音顫抖:「告訴我是假的。」
蘇瑾依然不說話,感覺到那青年帝皇的手臂都在微微顫抖,輕輕道:「陛下,蘇瑾和您是不可能的……您還是找個堪配您的女子吧。」
劉尋耳後的青筋凸起,手臂緊緊箍著蘇瑾的腰,在蘇瑾看不見的地方,閃過了狠絕,過了一會兒,才壓抑著讓自己盡量輕聲道:「那姐姐給我吧……給我了再走,我也算得償所願了。」
蘇瑾啞然,輕輕動了動,伸出手在劉尋手肘的麻筋上一捏,他手臂一震松開,她靈巧地從他懷裡掙脫出來:「陛下,天晚了……您還沒用膳吧?」
劉尋雙眼通紅,嘶啞著道:「不能給麼?就這個要求都不行?」
蘇瑾耳根紅了,卻一言不發,劉尋緊握著手掌,手背上青筋根根凸起,清晰可見,過了一會兒他才勉強笑著說:「想是姐姐還不夠喜歡我,姐姐可不是一般人能配得上的呢……我再努力就是了。」
蘇瑾不敢再看劉尋,眼圈卻紅了,劉尋轉過身,大步地走了出去,他怕再留下去,就要忍不住……忍不住傷害姐姐。
高永福快步地跟上了他,大氣不敢出,劉尋一路走著,居然一路行到了小校場的池子邊,早晨天氣,水依然冰冷,宮人們每日都清洗換水,清澈見底,劉尋漠然站在池子邊,將衣服一件一件解開只剩下貼身的短褲,連熱身也不做,直接躍入了水中,一路沉入水底,屏住呼吸,忍住自己心中那些暴戾的念頭。
也不知游了多久,他才*地走上岸,渾身散發著冰冷威懾的氣息,高永福端著個托盤過來,輕聲稟道:「這是郡主讓人送來的錦囊,說讓您找可靠的人驗一驗。」
劉尋冷冷道:「叫甲一安排就是了。」頓了一會兒又說:「叫工部兵器司負責的來御書房,朕有事交代。」
高永福低聲應諾,悄然退去,一旁的內侍們拿著大毛巾上前,替劉尋裹住擦乾身軀,拿了衣服替他穿上。劉尋一直漠然看著前方,張開雙臂任他們服侍。
過了很久,服侍的宮人們都退下了,他一個人靜立在已經黑暗的校場邊上,很久才寒聲道:「哪怕是天上飛的,朕也能把它給射了下來。」
隱鳳院裡,蘇瑾拿出了很久沒有動刀的那個章,緩緩撫摸著上頭「覓之」兩個字的筆畫,心裡又酸又軟,隔了許久,才拿了小刀出來,在章的上方,謹慎地刻下了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