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嚴霜與高永福在畫舫外的船頭,分別抱著個暖爐翹著二郎腿坐著,旁邊的小內侍宮人們忙著替他們剝著核桃桂圓等乾果,煮茶泡茶,高永福愜意地喝了口剛煮出來的桂圓八寶茶:「這才是人生呀……自從侍詔來了,老高我的好日子就到了。」

嚴霜其實心裡猶如貓撓一般,卻也沒有辦法,面上卻還裝著鎮定,瞥了他一眼:「您對好日子的要求可真低。」

高永福笑眯眯:「難道你還有什麼遠大理想?咱們的命,不早就決定了在這宮裡到老,然後到幹不了活的時候,就去護國保忠寺那兒等死麼。」

嚴霜笑了笑:「您老乾兒子無數,外頭只怕產業也不少吧,哪能淪落到護國寺呢。」

高永福長歎一聲:「人走茶涼呀,倒是你,還年輕,又是侍詔身邊第一得用的人兒,還能享不少年頭的福喲。」

嚴霜看著水面,隔了一會兒說:「其實,從前姑姑和我說,說我要好好學東西,將來能有大造化,那會兒我也在想,我一沒了根兒被賣到宮裡的太監,能有什麼大造化?」

高永福想到什麼,正要開口,看了看旁邊的小太監們都站遠了,遲疑了一會兒輕聲說:「你到侍詔身邊遲,不知道侍詔看人是非常准的,陛下都信她,尤其是……」他放輕了聲音:「侍詔還能知人生死呢……」

嚴霜一愣,高永福卻不再說話,嚴霜剛要細問,高永福卻咦了一聲,看向岸上,只看到岸上有侍衛拿了面旗在向緩緩行駛著的畫舫搖擺著,高永福霍然站起來:「是八百里加急軍情!」話音才落,就已看到嚴霜極快到站了起來往艙門走去,一邊高聲喊道:「啟稟陛下!八百里加急軍情來報!」

高永福愕然……這也……太著急了吧……一邊命船夫將畫舫靠岸,一邊屏息靠近了畫舫門邊。

過了一會兒,裡頭聽到了劉尋冰冷的聲音:「傳。」

畫舫輕輕靠了岸,一個侍衛滿頭大汗地跑上了畫舫,進去便低頭跪下:「兵部緊急軍情通稟!一月九日,豫王劉璉在永昌郡稱帝起兵叛亂,興古、建寧郡皆已淪陷!滇郡一帶南夷大軍壓境!疑與豫王勾結!」

畫舫裡空氣仿佛凝結了一樣,劉尋控制住自己轉過頭去看立在身後的蘇瑾,沉沉道:「朕知道了,傳內閣諸相及六部尚書即到禦書房商議。」

高永福連忙道:「奴才遵旨。」然後連忙帶著那稟報的侍衛以及嚴霜悄悄地退了出去,呼了一口氣,看情況不妙啊,陛下那臉……陛下這是……沒得手吧?但是看郡主那神情……嘖,自己那好日子還沒幾天呀……

劉尋轉過去看蘇瑾,方才那被輕薄而發紅的臉上紅暈已褪,微微透了蒼白出來,鬢髮微亂,唇有些腫,好在适才也沒人這麼大膽敢抬頭看,她與劉尋四目相對,默默無言,劉尋想過去抱著她安慰她,卻知道如今不是做這些的時候,他終於站了起來輕聲道:「別多想,我先去御書房,你回去院裡好好歇息。」

蘇瑾看著劉尋走了幾步,忽然輕聲道:「陛下……」

劉尋轉頭溫聲道:「嗯?」

蘇瑾皺著眉頭,似是難以啟齒,過了一會兒才低聲說:「能不能……饒了豫王一命。」

劉尋一口答應:「好。」

蘇瑾卻慚愧了,兩軍交戰,若是下令生擒,不許殺了敵軍主將,那己方軍隊就會畏手畏腳,最後會付出很大的代價,她難以控制自己心中浮起的內疚:「對不起……」

劉尋輕笑:「想什麼呢,他是親王,我的親弟,就算你不說,我也會要求生擒他押來京城受審的。」

蘇瑾不再說話,劉尋深深望了她一眼,走出畫舫,高永福連忙跟上,岸邊已準備了步輦,劉尋扶著高永福的手登上去,抬輦的內侍們立刻邁開步子飛奔起來。

嚴霜進了畫舫,小心翼翼地看著蘇瑾的臉色:「姑姑,我叫人來給你理妝?」

蘇瑾沉重地呼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嚴霜輕輕拍了拍手,外頭如秀她們端著熱水魚貫而入,替蘇瑾整妝梳頭。

夜深了,一直在禦書房與大臣商議平叛事宜的劉尋終於讓大臣們散了,自己緩緩走了出來,一邊低低問高永福:「讓太醫去看過了沒?」

沒有指代,高永福卻心神領會:「一回來就讓封太醫去診脈了,開了些安神的藥方,聽說晚膳也沒用多少,熬了藥一會兒就睡著了,方才還聽來報,說是已睡沉了,想是封太醫安神的藥起了作用。」

劉尋籲了口氣,有些煩躁地解了衣領上的扣子,高永福悄聲問:「還去隱鳳院麼?」

劉尋搖頭:「不了,讓她好好歇息吧,昨夜肯定也沒睡好,該死的豫王。」

高永福又問:「明兒的安排……」劉尋搖了搖頭:「不必安排,讓她靜一靜,這幾天她一定不想見朕,朕也要忙平叛的事,叮囑嚴霜注意些開解她,別讓她又鬱鬱寡歡的,盯著她吃藥歇息好。」隔了一會兒,他忽然輕輕歎:「朕英明神武這一輩子,偏偏就遇上這麼個人,不知道拿她怎麼辦好,輕不得重不得,日日都要拿捏著分寸,揣測她的心思,怕嚇著她又怕她不要朕,若是旁的人,哪裡顧忌這麼多,竟是比最難攻的城池都難以攻克。」

高永福噤聲不語,皇帝那是抒發情感,自己若是參與進去對郡主評頭品足,那是嫌自己死得不夠早呢。

蘇瑾的確不想見到劉尋,且不提之前忽然挑明心意難以面對的事,單是豫王謀反一事,她就很難過了自己這關。許多歷史事件,史書上看到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承載著多少沉重,「麗太妃因病薨,豫王璉遂生怨望之心,昭元十一年春,反。」然而當自己身在其中,眼看著那一夜為母下跪求情的那個青年真的反了的時候,心中的沉重難以言表,這對她來說,是第一次體驗。

在她洗去的記憶裡,自己還曾經隨著劉尋從軍,這樣的時刻,自己經歷過更多吧?那十年,自己一定成長成為一名堅定而成熟的軍人了吧?

蘇瑾再次不明白自己洗去記憶的舉動,每一段經歷都屬於個人人生的重要而寶貴的經驗,尤其是錯誤的經歷,會讓人成長得更快,蘇瑾不認為自己會脆弱到會害怕異時空的生活影響現實生活。

每個人的人生,其實是由個人的回憶組成,劉尋喜歡的那個女子,不是自己,而是那個陪同他走過陷阱,闖過刀槍火海,殺上帝王之路,成熟堅定的女子,她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

她的心的確亂了,在劉尋強硬和柔情並進的攻勢下,她軟弱迷惑了,她捫心自問,暗夜裡卻漸漸清醒過來,內侍宮女們都在外間,以為她已熟睡,其實她這句身體是經過抗麻醉改造的,古代的安神催眠麻醉藥品,對她是沒有作用的,她只是裝著呼吸平穩地睡著,好讓自己得以獨處而已。

她從手臂側取下了臂環,輕輕一按,打開了臂環中空的地方,拿出了一對十分小的猶如耳環一樣的飾品,插入耳內,劉尋他們在御書房商量戰事的聲音便清晰地傳了過來,這是生物竊聽器,白天她和劉尋身體接觸的時候,她找機會黏入了他的髮髻上,很小,入了水就會溶解,平時一般只能貼在物件的衣物上,所以一般竊聽有效期很短,除非被竊聽的那個人一直不換衣物不梳頭。這東西帶得不多,所以要謹慎使用,她白天本來是想知道劉尋到底是怎麼想的,在她背後,他到底會做什麼,私底下到底對她是什麼看法,那些,真摯的情話,是他的內心真實想法嗎?

她皺著眉聽了一會兒,漸漸鬆開,劉尋沒有敷衍她,的確是以招安為主,並且傳令平叛軍隊,務必生擒劉璉,「勿殺吾弟」,他命了定國侯做主帥平叛,儘量說服劉璉投降。六部及內閣諸大學士其實是反對的,西邊戰事才停,南邊又起戰火,這對國對百姓的影響太大,何況豫王謀反就謀反,他還勾結外敵,裡通外國叛亂這樣的罪名,可說是十惡不赦了,只是劉尋態度甚是堅決,又一貫是個說一不二的,所以討論了一會兒還是順著劉尋了。之後便是些糧草調動,兵將派遣,討逆檄文這些雜事,討論了許久後,才散了。

然後蘇瑾便聽到了劉尋叮囑高永福的話和那惆悵的歎息。

她不由的心亂了,在劉尋面前,她一直覺得自己毫無招架之力,他心機深沉,步步緊逼,軟硬兼施,十分難纏,沒想到原來他居然還有這麼多顧慮,他竟然是抱著這樣患得患失的心情對待自己的麼?

想到白天他的胡攪蠻纏的輕薄,威逼利誘的無賴,火熱有力的雙臂,滾燙的胸膛和手掌,曾被他大力按揉過的傷痕處仿佛還在隱隱發熱,她耳根漸漸熱起來。

然而,她是不可能留在這裡的,一旦她滯留過久,時空管理局就會派遣人來找她,每個時空只能承受兩名異時空的人,當年因為丁皇后在,而植入她體內的生物磁儀器又一直顯示她還活著,當年那任務又是長期任務,才讓她一直一個人停留在異時空,如今這任務明明是短期任務,她卻一去不回,時空管理局是不可能置之不理的。

她的時間不多了,劉尋如今態度堅決,她該怎麼辦?這個任務看起來居然無從下手。一開始她的方向就被錯了,還以為劉尋喜歡的是雍王妃,所以求而不得,怨念多年。

她將頭靠在了軟枕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她需要掌握更多的資訊,如果劉尋真的對自己有執念的話……是不是想辦法斷了他對自己的心?

想到劉尋适才的叮囑,元宵晚上的淚水,以及白天看著她時充滿慾望的眼神,她的心動搖了,甚至有那麼一刻,她在想……或許真的給了他這具身體,他就會解了這怨念了吧?她從來沒有戀愛過,未來人和古人不一樣,並不視貞潔如命,只要在道德允許下的紓解慾望,是個人的自由。只是軍校裡依然講究風紀,維護軍人形象……她又一貫不善於和人交往,感情方面一直空白。

怎麼辦……她愁得睡不著,劉尋說不知道拿她怎麼辦,她又何嘗不是不知道對劉尋這一份小心翼翼的真情而忐忑不安?

第二日果然劉尋一直在前朝忙碌,只是賜食不斷,封太醫又時不時來給蘇瑾診脈,可惜的是,那竊聽器第二天就聽不到了,想必劉尋依然堅持著冬泳的好習慣。

蘇瑾一想到這,就想起劉尋曾故意引她看他冬泳,如今回想起來,當初那些曖昧,全都是處心積慮地引誘,贈劍送花,真可謂處心積慮了,然而再想到這些舉動後頭隱藏著的小心翼翼和患得患失,她又完全對他生不出氣來。

反而是,一種愧對了那樣深情的感覺,她還曾覺得雍王妃配不上他那樣多年的深情等候,如今,她更覺得自己配不上了,劉尋如果知道,自己是主動洗去那些和他有關的記憶的,會不會受傷?這種發現自己好像是個負心渣女的感覺,讓她有些心塞。

但是,從自己同意洗去記憶來看,當年會不會自己對劉尋是沒有意思的?還是,因為受過劉尋的傷害,所以不願意記得?問題是,看劉尋的講述,自己還給劉尋定了皇后……顯然是離去前儘量將歷史導正的努力,如果自己喜歡他……蘇瑾打了個寒戰,不敢再深想。

嚴霜遞了個帖子進來:「雍王府梁側妃送來帖子,道是兵禍起百姓苦,邀您明晨一起去南郊南華寺為國祈福。」

蘇瑾一愣:「可以出宮麼?」

嚴霜嘴角抿了抿,還是如實稟道:「陛下那邊的意思,您去散散心也好,他會囑禁衛提前去清場的。」

蘇瑾無語,清場有什麼意思?不過算了,能出去也好,她如今兩眼一抹黑,掌握的資訊實在太少,從週邊瞭解一下尋找突破口更好……開始劉尋不是說開春要選秀麼?如今豫王造反,也不知道還選不選,她倒是可以問問梁側妃,有沒有配得上劉尋的大家小姐。

第二天天才濛濛亮,她便換了便服,帶著嚴霜、如秀,乘了一輛青蓋烏輪車,在幾個便裝侍衛的護送下,出了宮,先去了雍王府前與雍王側妃會和,然後車隊一同往城外南郊行去。

到了南華寺,果然已被提前清了場,金門玉殿,碧瓦朱甍,金身神像赫赫屹立,黃羅帳中香煙嫋嫋,好一座堂堂威儀的大廟。紅羅地毯鋪地,方丈親自出來親迎,引著她們進去上了香後,說了些佛法,捐了些香油錢後,知客僧引導著她們到後園梨花林散步。

這幾日天暖,梨花稀稀落落開了些,梁側妃邊走邊笑道:「原想著大概還要幾日侍詔才有空,沒想到一邀侍詔就來了,真是榮幸。」

蘇瑾謙虛道:「側妃相邀,不敢推拒。」

梁側妃側過頭看蘇瑾,她今日穿了身青緞絲綿衫裙,乍看不顯眼,細看裙邊上依然用金線細細壓了鳳紋,身上飾物都是細小的珍珠,素卻不淡,珠光襯著她脂粉不施的臉,襯得眉目清亮坦蕩,她心下微微讚歎,蘇瑾卻已開口:「梁側妃如今膝下有幾個孩子了?」

梁側妃笑道:「三個,兩兒一女,都是正頑皮的年紀,一日不管教便要上房揭瓦的。」

蘇瑾又暗自可惜,史上大梁皇后也是一直無孕後來因病早逝了,小梁皇后卻是個能生的,楚武帝的皇子,幾乎一半都是她生的,可惜如今歷史已改動太大了,她有些感慨道:「雍親王比陛下還小幾歲吧?」

梁側妃抿嘴一笑,已是知道蘇瑾的言下之意:「陛下洪福齊天,自有上天護佑千秋萬代,蘇侍詔關心陛下,陛下必是高興的。」

蘇瑾臉一熱,劉尋對自己的意思,難道連梁側妃這樣的局外人都看得出來?梁側妃卻早心知肚明,知她害羞,便轉移話題道:「原是聽說開春便要選秀的,只是如今戰事又起了,只怕此事又要延宕了。」

蘇瑾笑問:「也不知這京中高門大戶的閨秀有沒有才貌雙全,為人出色的。」

梁側妃卻以為她是含酸,已笑道:「世家名門的閨秀,再如何出色,也不過都是些圈在後宅每日想著首飾衣著的女子罷了,哪裡配得上陛下這等風華的?」

蘇瑾看向梁側妃,梁側妃笑道:「陛下雖然建了個徽柔書院,早年還去過一兩次,後來便再也沒去過了,其實即使開了書院,大部分女子,心也還是那麼一點點,眼睛只看往後院,即便做了女官,最終都還是希望藤蘿托松柏,尋一個良人,有多少人能和當年奉聖郡主一般心胸見識都能與男子比齊呢。」

蘇瑾愕然,這怎麼說到奉聖郡主身上去的?怎麼怪怪的,梁側妃看她的目光,微笑起來:「我已讓人安排了素齋,一路行來,如今也快午時了,我們且去梳洗一下,用個素齋吧。」

素齋擺在外間淨室內,嚴霜拿了根銀針,一一去試菜,梁側妃不由多看了嚴霜兩眼,坐了下來,洗手後兩人食不言,默默相對用了餐後,便到了淨室里間要歇息一二。

梁側妃笑道:「屋裡淺窄氣悶,且讓服侍的人先出去,我們歪著聊聊天消消食吧。」

蘇瑾心中一動,看了眼梁側妃,卻見梁側妃握著她捏了捏她的手,她心知梁側妃是有事要和她說,便笑道:「正有些私密的女兒家的事情談談,嚴霜如秀你們先下去吧,一會兒需要你們我再叫你們。」

嚴霜哀怨地看了蘇瑾一眼,仍是躬身道:「奴婢就在門外,侍詔有事只管叫喚。」

梁側妃看著宮人都退下去,只剩下她們二人,才笑道:「陛下看您真著緊。」

蘇瑾微笑:「沒有的事,他們不過是關心我罷了,不知側妃娘娘有何事要說?」

梁側妃微微一笑,只看到淨室床上帳子一動,一個年輕男子居然從床後帷帳中走出來,眉目俊美,一身鑲金邊月白長衫,束著七寶鑲金白玉帶,整個人顯得分外尊貴文雅,風華卓然,他上前施了個禮道:「好久不見,奉聖郡主。」

蘇瑾吃了一驚,打量了下他的五官,心下有了個揣測:「雍王殿下?」劉尋、劉璉以及面前的雍王,雖然都不同母,五官卻都有著相似的影子。

雍王微微一笑,微彎的眉眼竟然帶上了一種若有似無的魅惑:「冒昧了,在下如今尷尬之身,多沾嫌疑,只得如此輾轉求見郡主。」

蘇瑾看到梁側妃微微躬身,往雍王來時的帳後走去,雍王看她視線,微笑道:「我手無縛雞之力,郡主卻身具神力,外頭還都是奴僕宮人,郡主不必擔憂小王心懷歹意,只是有些私密話,不宜為外人知。」

蘇瑾有些訝異,梁側妃看起來對雍王是癡心一片了,如今又引她私會雍王,想必已是雍王的心腹了,連她都不讓聽,那是什麼樣子的私密話?

雍王笑道:「時間不多,小王直截了當了,郡主和我母后,是來自同一個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