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當夏黃泉醒來時,《新生報社》的報紙已經佈滿了城市的每個角落,作為到達W市印發的第一期甚至是第一份報紙,它毫無疑問地獲得了廣泛的關注,而且因為是免費贈送,幾乎人手一份,而被它放在首頁最顯眼位置的,正是那篇訪談。
就如商碧落所預料的那樣,夏黃泉的名氣再一次飆升,如果說事情留給人的是反面印象,那麼這次則要正面得多。就算她本人其實並不太在意這些,雖說被人喜歡比被人討厭要好得多,但她也隱約察覺到了這份並不單純的「喜歡」中所包含的期待與責任。
【她該做些什麼。】
幾乎所有人都這麼覺得,但其實,夏黃泉覺得自己十分無力,比如,她就沒辦法讓自己不失眠。
在籠罩夜晚的黑暗中睜著眼睛卻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覺得翻身就輸了於是一直堅持不動彈的女孩,直到凌晨才睡熟,以至於起床時已經是上午十點,頂著一頭亂髮打哈欠走出房間時,對上了一聲驚叫。
「妹子,你黑眼圈怎麼那麼大?」
「……這不是黑眼圈,這是煙熏妝!」夏黃泉立刻反駁道,「我昨晚睡得很好!」
「……我沒說你昨晚睡得不好啊,我錯了錯了……真是的。」言必行歎了口氣,沖夏黃泉招了招手,「來,特地給你留了早飯。」
「嗯。」
夏黃泉摸著肚子,老老實實地走到了飯桌旁邊,片刻後,青年端來了溫熱的米粥和包子,一邊看女孩吃一邊靜靜地在一旁剝著雞蛋,而後不知從哪裡找出塊紗布一裹,遞了出去:「自己滾!不……不是讓你滾人,是讓你滾眼睛。」
「謝謝。」夏黃泉收起拳頭,接過雞蛋,滾了兩下,重又道歉道,「不好意思,我……」
「知道,和阿商吵架了吧?」
「……」
「放心吧,我不會問的。」言必行伸出指頭戳著桌上的雞蛋殼,輕聲道,「但是,就像你說的,大家都費勁艱辛才活下來,吵架什麼的是很正常,弄得沒有死別卻生離就太不划算了。」
夏黃泉沉默了一會,最終還是嚥下了到喉嚨的那些解釋,只是點了點頭,什麼都沒說。
言必行暗自嘖舌,這回情況嚴重了啊阿商,不是兄弟不幫你,而是……你究竟做了什麼啊?!
且不論言小哥是如何想的,夏黃泉此時已經冷靜下來了,其實,她在那睡不著的漫漫長夜中思考了挺久。根本上說,商碧落從來沒做出任何保證,說到底是她自己想太多而已。但話又說回來,就像撿回一條山貓,哪怕知道隨時可能被它撓被它咬,哪怕嫌棄它太凶太醜虱子多,卻不得不好吃好喝養著它,照顧著照顧著就產生了些許感情,未必是親情愛情友情這類深邃的情感,大概只是一路相隨自然而然產生的習慣,結果還是被咬了。
生氣實在太正常了,但不值得一直憤怒,只是她對待他的情感發生了偏差,不小心模糊了兩人間的界限而已,就像是不小心越過三八線結果被圓規戳了手臂的倒霉孩子,重新縮回線內就好。
從前她曾經聽說過一句話,大概意思是——仔細觀察後就會發現,恨這種情感和愛是多麼得相像。本來夏黃泉對此很不理解,但直到此刻才發現,厭惡一個人其實真的和喜歡一個人很像,同樣會把目光投注到那個人身上,同樣會被對方的舉動所影響,同樣要耗費太多的時間和情感。她雖然不喜歡商碧落,但不得不承認,在這個世界上,她最靠近的人也許就是他也說不定,原因多種多樣,也許是因為他和她一樣來源於另一個世界,也許是因為她和他相處得時間最長,也許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很瞭解他所以失去了戒心……但她已經不想再繼續下去了,更何況,現在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想這件事。
下午,不知何時又出門的蘇玨回來了,第一眼看到夏黃泉時,便驚訝地問道:「黃泉,你的嘴唇怎麼了?」
「嗯?」夏黃泉摸了摸唇,而後反應過來,「哦,這個啊,昨天抓臉的時候不小心撓破了。」
因為的確是指甲的傷口,所以蘇玨相信了,卻擔憂地說道:「你抓之前沒摸什麼奇怪的東西吧?需要檢查一下嗎?」
「……不用,我又不是小孩子!」難道她還會特地抓一把喪屍再抓自己嗎?
「但是……」
「咳!」
一聲咳嗽打斷了兩人的對話,夏黃泉這才注意到,蘇玨的身後有著另外一個熟悉的身形,她連忙打了聲招呼:「許營長。」而後恍然,「你們是有事情要談嗎?我去倒……」
「不,我是在找你的。」
「……我?」夏黃泉指著自己的鼻子,詫異地問道。
「沒錯。」許安陽點了點頭。
夏黃泉下意識地看向蘇玨,他對她點了點頭:「是這樣沒錯。」
「小夏,能單獨談談嗎?」
「……好。」黃泉妹子隱約察覺到了什麼,沒錯,也許「去南地」的契機就是這次對話。
事實也的確如此,許安陽就是這次南地探查的總指揮,本身沒打算讓民間力量參加的,引發這個變化的正是今天那篇報道,上面如此寫道:
——「如果證實喪屍的確被消滅,夏小姐也想回到自己的故鄉嗎?」
——「當然,無論有多艱難,都要回去,我的一切都在那裡。」
——「哪怕親人朋友都已經不在,家也變成了一片廢墟?」
——「……他們一直在我的心裡,從沒有消失過。而對我來說,家並不僅僅只是房子。」
——「那為什麼執著地想要回去呢?不覺得你的話自相矛盾嗎?」
——「不,並不矛盾。我曾經聽過一句話,叫『此心安處是吾鄉』,哪怕他們已經不在,我也依舊想活在他們存在過的地方,那裡有他們生活的軌跡,那裡有我最珍貴的記憶。離他們最近的地方才會讓我心安,離得太遠,我怕有一天我會忘記他們的模樣。」
毫無疑問,夏黃泉所說的故鄉和人們所想的並不是一回事,然而,就算相差的是兩個世界,「思鄉」的情緒卻大同小異,很多人,想家了。
——「如果夏小姐可以回家,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呢?」
——「第一件事?大概是去圖書館,把某本書給撕了吧。」
這樣奇怪的一句話,在前面花費了很多筆墨分析夏黃泉言語行為的呂露並沒有做出解析,只是在最後,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你可以回家,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呢?」
很快,論壇上也掛出了相應的帖子。
下面的回答千奇百怪,比如「好好洗個澡啊」,再比如「想吃一碗拉麵啊」,再再比如「找到家人的骨灰然後好好埋葬」,諸如此類,沒有誰比誰想做的事更高貴,這裡有的,只是一群思鄉人,哪怕曾經承載著溫情和記憶的房屋已化為了焦土,哪怕曾經擁抱和親吻過的人們已化為了塵土,卻依舊想要回到那片擁有著無數美好記憶的土地上——
回去!
回去!!
回去!!!
於是南地探查的舉動,獲得了幾近百分百的支持率,在這種情況下,軍方意識到,夏黃泉作為民間意志的代言人,加入隊伍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更何況,她本人也絕不是拖累。
對此,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持贊同意見,唯一反對的,是蘇玨。
他認為這件事應該由她自己做決定,所以,才有了今天的一幕,臨談話前,蘇玨按住她的雙肩這樣說道:「如果不想去就拒絕,只要我還在,就沒有人能逼迫你。」
雖然很感激他的庇護,雖然知道此去危險重重,但夏黃泉卻必須要去,沒有後退的餘地,與此同時,她所提出的條件是——攜帶同伴。
許安陽對此並沒有提出反對,幾個人而已,並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
兩天的時間轉瞬即逝,出行的時間很快就到了。
清晨起來的夏黃泉發現桌上放著溫熱的飯菜,商碧落正靜靜地坐在位置上用餐,言必行不知溜去了哪裡,蘇玨也不在——一想到阿玨,她不由想起昨晚他們之間進行的那場秘密對話。
希望事情不要發展到那個地步……否則……
她吸了口氣,坐到桌邊的老位置——與商碧落恰好相對,一邊拿起包子,一邊問道:「隨身物品都收拾好了嗎?」
雖然是這幾天她對他來說的第一句話,但她的聲調和語氣都很穩,彷彿真真正正地忘記了前幾天發生的事情。這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然而,她本身並不是什麼心機深沉的人,更不可能在幾天之內變成這樣的人,那麼,唯一的解釋只有……
「是的。」
「那就好。」
「……」
彷彿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女孩抬起頭朝他看了一眼,略疑惑地問道:「怎麼了?」
「不……」這個目光中,什麼都沒有,不像最初那樣充滿了厭惡,也不像中途那樣時而憤怒時而糾結時而羞惱,更不像最近那樣偶爾散發出暖意和親近。
那裡什麼都沒有。
他在她眼中和這世界上的一草一木沒有任何區別,也什麼都不是。
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糟糕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