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禪房先點燃上妙好香一支。
環繞著彤雲禪院的翠竹如墨,大地已抖開一道黑紗,夜色極蒼茫。星斗陣列,迎客的松樹早已倦眠。
靜一馬上盤膝打坐,一如過往那苦行懺悟的日子。他曾經努力於無憂無悔無愛無恨,他亦曾身心輕利,得好瑞夢。
但今晚--
一陣幽風。
和尚無故心念一動。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是秋天寒意麼?
他一運丹田內火,繼續默唸「心經」。
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寒意退了。
香氣隨襲。
有一雙秀長的鳳目在窺伺。
安定心念。佛無魔不成。
靜一的身體在靜中略晃動。那氣,有點亂,叫他的頭輕搖。如應如拒。若即若離。或瞋或癡。
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
人極軟弱之際,便遭乘虛而入。
不。
「師傅!」
紅紗巾在他臉上輕拂而過。
紅紗巾!
坐禪中的和尚分明感應了。紅。
一張眼,她就在了。是她!
「我冷。」
紅萼衣絲羅襦裙,雪膚紅唇。
靜一無情地又閉目靜修。他知道,一旦妄心流轉,不在話下在魔外道,驅之不去。
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
一隻輕軟玉手,撫摸他手、臂、肩。還有--
「欲」是汝初軍。忽警覺。
撫摸至他頭顱了。舒適寫意,靜一吁一口氣。
魔隨人自心所生。他奮力一搖首。
「此處又沒旁人。」女子道,「我只想取暖。」
他狠著心不答應。
女子逕自接近。笑:「我來了?」
蠕動一下。再近一點,化作蒲團。
「石彥生,可憐我是為你而死的!」
靜一震撼了。
蒲團又蠕動,他無法安坐。蒲團一如柔軟肉體,他渴想已久。有一隻手,伸入袈裟。我冷。
和尚堅持閉目不動。
女子又向他耳畔噓氣,自孔道入,直透五內,如一匹快馬急馳,毫無秩序。靜一掙扎,心亂如麻。
--玉手忽地一抓。
她抓住他下體不肯放。
如遭雷殛。趕忙拚盡力氣,欲一彈而起。面紅耳赤,表情複雜。不不不。
蒲團不知廉恥地包裹住靜一。
女子妖艷睨他一眼。捺住不准動。
「師傅何需怕我?」
她肉體溫暖芳香,如一床好被。
他只覺受用,身下蠢蠢欲動。陡地脹大,要覓去處。
夜更深。
大地昏黑如墨怒潑,不可收拾。眾皆失明,因而大膽。
黑暗中只見紅萼的雙眸晶亮,泛水光。
墨雲層疊漫捲。
「我不過想令你舒服吧。」
暖意融融。像有人開始給他掏耳朵。
一陣酥軟。裡頭千軍萬馬在鬧騰,企圖自耳洞中飛奔而出。只等候一聲號令。
靜一思緒飄漾。
萬燈搖閃。
在燈火中,又見一風韻不同之倩影。紅萼冉退,青綬夫人漸現。
他迷惑了。
都是順遂心意的可愛色相。是一個人,抑或兩個?
「師傅經過生離死別嗎?」
青綬夫人一滴眼淚,緩緩淌下,在衣襟悄悄暈化。
靜一流汗。
她用舌頭舐他的汗。一滴,一滴。如血。
蛇的舌頭。
女子的舌頭。
青綬夫人忽由冷傲轉化成淫蕩的笑靨,判若兩人。頭髮剃落,艷尼向他乜斜著眼。用小簪子挑胭脂點在唇上。雪白的臉上一點紅。
尼姑身體騎在靜一之上。
他體內興無窮掙扎,不假思索地挺進去,然後扯動。如洶湧大河,怒氣沖天向前奔流,沒有指望,充滿仇恨。雲山海月都震盪。
尼姑上半身向後仰。迎合著他。不知誰駕馭著誰。
靜一驀地強壯而飢渴。先喝了再說。先喝了再說。他身體在她身體裡頭攻擊。有殺意。
腰間胯下的火舌亂竄亂舐,火往上燒。舔著天空。濃煙升騰。手足無措。他看火,一股一股一股,不斷地摧枯拉朽,旁若無人。貪婪而卑鄙。他見到女子半張著眼睛--
竟身在彤雲禪院中,大雄寶殿頂。
--殿頂!
諸天神佛天兵天將都在看他幽會。她纏住他不放。
靜一呻吟。用勁。快樂得很淒苦。色彩光怪陸離。他用勁。
「哎--哎--」女子在喘息,挑逗,「你不要走!」
她纏住他不放:「--就--在裡面吧!」
理智要走,肉體戀棧不肯去。
靜一被扯成兩半。爆炸的紫煙紅塵升至高空。他淒厲地大喊:「呀!--」
他迸射在她裡面。
他輸了!
他用盡力氣,睜大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氣,向天暴喝:「為什麼試驗我?」
般若波羅蜜多--
靈修已傾注東流,潑水難收。前功盡廢。
所有幻覺一下子消失了。
靜一在禪房中頹然跌坐。一片吹落的枯葉。蒲團一如往昔,微承失重的迷惘的和尚。她不在她不在。蒲團仍無溫熱。
夜未過去。遠處傳來更鼓聲。若無其事,斗室空洞,心如止水。
大地又重歸默然。
或許什麼也未曾發生過。
只一回心魔,於沉寂中蹦蹦一跳。是屋樑上偶滴之淒冷,未曾發生,已經成回憶,又終究化作無有。修行也無所謂勝負。
他搖了搖頭,穩住了神,把心情收拾妥當。啊不過如此。他安慰自己。天快亮了吧?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汗濕了袈裟。
他微笑了。
「托--托--」
這是叩門的聲音麼?
是誰?「托--托--」
靜一平和地,把門開了。
※※※
是個小沙彌。
靜一不以為然,才往回走。
小沙彌的身後,赫然是慧青。
她垂眼,睫毛的影兒,如工筆畫在臉上。灰衣的尼姑不語。
她見門開了。把小沙彌輕扶,推過一旁,跨門而入。她用他來相擋。
小沙彌軟倒在地上,有血滴。
靜一完全不發覺。
待得門關上。門旁躺了一個死人,庭院也躺了一個死人。
而門已關上,來了一個奇怪的訪客。
此時靜一才知竟是她,大吃一驚--是幻覺,抑或真實?分不清。
他有點失措。
分了神。難道這才是開端?
慧青不動聲色:「小沙彌帶我來借杯茶。」
靜一疑惑地,心再起暗湧。
慧青靠近。在他耳畔細語:「外面風大,好冷。我要一杯很熱很熱的茶。」她纏住他。
她的嘴唇迎上去。
靜一難以推拒。綺念中的女人,紅萼加上青綬夫人,二者合一,活生生在他眼前,她是一個比丘尼!
二人糾纏著,跌跌撞撞,踉踉蹌蹌。他沒有防備。
--只見她眼中火光一閃,有種的奇幻的慾望。
他呼吸有點急速。
驀地,她的清秀轉為殺氣,臉變了。不知何時,抽出一把劍,劍鋒一翻,自肘底出,如撥雲見月,直取靜一。
他驚起,見劍鋒逼近,眼前一花,但仍就勢閃身倒退,卻把禪房的擺設都推跌了。他喊問:「你是誰?」
一跤跌坐蒲團上。
慧青目光凶狠,冷然進逼:「奉密令,取叛黨石彥生首級面聖!」
她冷笑。無情地:「一等殺手的驕傲,是不枉不縱,命中目標。」
他瞞不過,也逃不過了。
李世民的人終於把他揪出來。在他最不設防的一刻,殺之滅口。空有一身好功夫,但他卻死在女人手中。
靜一隻感到劍氣直衝,必死無疑。
千鈞一髮。
靜一身後出現一個瘦小的身影,馬先下沉,拔地一起,翻劍高提,從上往下斬。慧青倉促一擋。但他的劍發出刺目的藍色光芒。
那人怒吼一聲,為截對手神志,攻其未備,回劍一劈,其勢如虹,先傷之,再前吐,刺中心房,三招已了。
凌厲無比。
他比慧青更冷,更狠,更無情。
她瞠目結舌,不可置信。
倒身血泊中,帶著莫名其妙的疑團,僵在美麗的臉上。
都是意外!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又在黃雀之後呢?真人不露相。
--靜一詫見此高人,他就是十渡老方丈!
「阿彌陀佛!」老人平靜。
一陣悶雷忽響,雨猛然而下。發出轟烈的噪音。
靜一像被掐了頭的蒼蠅,亂了陣。風急雨密中,他衝出去,在庭院中,揮動著劍來發洩,石裂竹斷,雨水斬不斷。
他耗盡力氣,聲音嘶啞:「累你開了殺戒!累你開了殺戒!」
風雨中回落著他的歉疚。
累你開了殺戒!--
十渡老方丈也在雨中,他枯瘦的手一掬,用雨水洗臉,連皺紋折合深處也洗得乾乾淨淨,如同新人。
他合什,慈悲地:「殺一個,救無數眾生,貧僧為她減輕罪孽吧。咦,若毫無好處的事我又怎會幹?」
又回復他的豁達了。
「因破戒,來生還得『做人』,唉,功虧一簣!」喃喃自語,一壁搖首歎息,「--次次都這樣。」
※※※
「不好意思,我一直沒提。在百年之前,十一歲那年,一名得道高僧收我為徒,教以『非脈不打,一矢中的』之道。我於深山觀禽獸練武功,一天見『母獅摔子』:牠產子後三天,基於天性,把小獅由懸崖往深谷丟下去,試驗其能力。萬一小獅摔死,表示天生軟弱不濟,將來亦難成勇猛大器;若可自保,方有資格達到萬獸之王的理想。但這只是第一步,日後牠捕食、成長、殲敵、服眾、扶弱--,好戲在後頭呢!」
方丈道:「靜一,死過一次的人,再也沒有可失掉的東西了吧?」
靜一在藏經閣,與方丈相對而坐。
他倆都被經卷包圍著。豐富的寶藏,梵本折子,香木裱裝,卷軸方冊,還有工筆手寫,不管是竹是木是紙,都整齊排列於寬大明淨的閣樓中。
燈火已昏黃。靜一經了一天平伏,感到自己如在母胎中安靜。
--是等候另一些事情的發生嗎?
只要一定發生的事,它就會來。但,不管如何發生,都會過去。
他問:「師傅都看過這些經書嗎?」
老人若無其事:「歲數那麼大,自然看過,才兩遍而已。」
靜一環視浩瀚得嚇人的經書,露出欽佩的詫異神色。
「兩遍『而已』?」
「記得嗎?有兩句話:『白馬入蘆花,銀碗裡盛雪。』沒有人,也沒有書。」
「哦?這些雋語,必是某書所載。」
十渡微笑了:「釋迦未定出經典,世間未流傳佛書。真理已在天地間運行了。何必立文字?因為,最好的書用生命血肉寫成。」
靜一抬頭,層疊如障,高不可攀。
冊籍與冊籍之間,不容一髮。
密密麻麻的是非真理。
書變色了。
書濡濕了。
隱隱然,有紅色的液體滲出來。
匯成流。
血。
緩流而下,浸透了書櫥。書櫥以朱紅髹漆,此刻顏色更深。一直迤邐下地,血如河海,爬上他盤著的雙膝。
讓它來吧。
靜一視若無睹。
「世代均有不可逃避的苦難,」十渡已經衰老,他的聲音低沉,微弱,「中國歷史上用得最多的一個,是『殺』字。你要頓悟,不也得把『舊我』殺死嗎?」
靜一默然。
他沒有回答,陷入沉思。
「喝!」
老方丈猛地大喝一聲。靜一驚醒。
「我差不多了。」他道。「我聽到花開的聲音,嗅到奇香,遠處傳來樂音。--從沒試過那麼好聽,同嬰兒的笑聲一般好聽。」
他收斂了老態,純真溫柔如嬰兒,最初與最後的光輝。
「靜一來接我衣缽!」
老人只是這樣說:「山無需入,世無需避。『淨土何須掃,空門不用關』。」
靜一連忙長跪,五體投地:「弟子遵從!」
良久,抬起頭來。
只見方丈倦極而眠。
靜一不敢驚擾。
良久。
十渡圓寂了。
人生足音,輪迴百世,最初它雜沓不安,響之不竭,人只得繼續走,找不著盡頭。逐漸模糊而遙遠,終似潤物細雨,終靜寂無聲。
生命,被吸進空氣中。
一線天光,探身進藏經閣。
又一天了。
生命中任何一天的結束,便永不重來。
※※※
靜一不知道他在藏經閣待了多少天。
到他出來時,天日已經改換。
空寂的山頭,已經圍滿官兵。
晨光指雲瘴霧,松濤卻颯颯如泣。
彤雲禪院的四周,植了望客松、迎客松、陪客松,各有自己招展的姿態,擔演著好客的角色。
惟這些不速之客,不請自來,他們武裝、警戒,立於危石之下,深淵之上。自山門入,石子甬道,領著隊的,是勢不兩立的霍達將軍。和倨立的臂鷹。
「我找到你了!」
真是久違。
霍達朗聲道:「派出一等大內高手,也死在你手上,佩服!佩服!」
靜一道:「貧僧託庇在寺院而已。」
「我有整個朝廷作後盾,你呢?」霍達穩操勝券:「改朝換代,寺院對你再也沒有保護能力了。」
靜一一瞥四下:「--你看我,不等於看到自己嗎?」
霍達舉手示意。
宮中遣使來了。
財寶、盔甲、官帽--,以及一匹好馬,仿宋在寺外。
這一卷長約六尺、寬約一尺,織錦所製,上鑲朵雲與龍紋的,是當今聖旨。使臣的宣讀,回聲響徹寺院: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帝以誠信治天下,四海一家,為平東西突厥、鐵勒、吐蕃、高麗--諸外族,收拾河山,愛才若渴。今令石彥生還俗入宮,官升一品驃騎大將軍,與霍達二者並肩,效力於朝廷。欽此。貞觀元年正月
侍從雙手捧著一品將軍之甲冑。這是多少武人夢寐以求之極位。
靜一並沒接過。
不動如山。
「違抗君命,是大逆不道。」
「出家人四大皆空。」
「若我辱命,亦是死罪。」霍達道,「除非收拾好殘局,否則,石彥生,你還是一個陰影,永遠是我的心魔。」
「何必呢,我倆都是觀棋者,這話是你說的。」
「哈哈哈!」霍達笑起來,「不!我倆其實都是棋局。劍下只有勝負,沒有正邪,很簡單。」
是命運的安排吧,再怎麼解釋也不管用。
二人都清楚了。
「遇到好對手,真不容易!」
霍達寬大的雙肩,顯出不可摧折的意志,路是由人走出來的,若這路只容一人,即要下殺著。一把劍拋向靜一:「認得你的劍嗎?」
靜一伸手一接,它在他手中發出一下應聲,久別重逢的故劍,石彥生拋棄過的「夸父逐日」。他拔劍,一自劍鞘脫身,它發出如太陽精魄的光芒,流火閃爍,金羽亂飛。菱形花紋的劍身,幹練如他的手。他慨歎:「大象為了踩死一隻小蟻,將全身的力量集中於一條腿,往往失足跌坐地上。」
霍達不理。勇往直前:「我們都是武人,何必說花樣言語?」
包圍著寺院的官兵,無聲地讓出一條路來。
「好!」靜一道,「我不打算逃避,我與你二人了斷,決一勝負也罷。」
「我不是逼你出手,」霍達正正地面對他,「我是逼自己出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