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這一日天低雲垂,風大。人在風中說話,聲音迷迷糊糊的。

  都為死去的人念「往生咒」。

  一座堅固的大火灶,灶向外的一邊有扇鐵門。

  男人的屍體放在鐵盒子內,他去得並不太安詳,雙目半開半閉,像要多看塵世一眼而不可得。但鐵盒子終於被推進灶膛內了。封好了鐵門,灶的後背有僧人協助,架起木柴來燒--

  火葬場又曰「化身窯」。

  青綬夫人憂傷但木然地喃喃唸誦經文,以祈她的男人得到超度。

  過了好一陣,「荼毗」的儀式差不多了,而那個鐵盒子也被推出來。

  骨灰是慘白色的。並不純潔。--但轉瞬之間,四大皆空,五蘊無我。

  十渡方丈如常道:「看,一個三十三歲男人的整個身體,就這一小盤。爭什麼?」

  青綬夫人臉色一變,如骨灰一般慘白。

  本如泥塑木雕,忽地,她臉上的素肌抖起來,淚便冒湧而出。

  靜一輕聲:「施主,生死無常,請節哀順變。」

  --其實也是說給自己聽。

  青綬夫人極難過,情緒波動,突然發難:「你不要管我!」

  她用力推開老方丈,一個踉蹌,他跌到地上。她不管,只快疾如離弦之箭,猛猛衝前,向化身窯後的懸崖奔去。

  她拚命地跑,裙裾都被石子和矮木弄破了,髮髻也披散了,跌跌撞撞,尋死的決心非常明顯,意圖殉夫,往崖下一縱身--在此危急關頭,一個魁梧的身影已踩住兩個僧人的肩膊借力騰躍而起。靜一忘記了時空,只道救人要緊,施展了他深藏不露的功夫,在崖邊,閃身搶前,橫裡一擋一扯,把險險跳下去的青綬夫人救回。

  她順勢被迫倒在他懷中。

  輕似一朵青雲。

  靜一抱扶著女人,吁一口氣。

  她楚楚地哽咽:「你為什麼不讓我死?」

  靜一迷惑了。

  他當然不肯讓「她」死!

  青綬夫人脖子一軟,頭一側,就在他懷中昏過去。

  靜一馬上醒過來:「阿彌陀佛!」

  他把她放在地上。

  婢女過來,靜一就莊嚴地放下照顧的責任。他向走十渡。

  在他眼中,方丈老弱,不堪一跌,不知是否無恙,他關切地,小心地問:「師傅,摔著了沒有?」

  二話不說,連忙把他背起來,一步一步,回到禪院中去。

  方丈一直不語,好似有點措手不及,他真是累了,也許疼,由得靜一背著。

  靜一保護了老人,也乘機轉移了雜念。

  他頭也不敢回。

  當夜,卻又再見面了。

  是老方丈指定他來的。

  就在禪院內和尚們治病的往生磁學寮,給青綬夫人扎針。

  老方丈打開了他一個木匣子,裡頭有各種針具:毫針、三稜針、梅花針。還有火罐、盤子、鑷子等。

  燭燒得很紅。

  青綬夫人伏在床上,衣領往下拉開,頸背赤裸著。在燭光下,幾乎見到白色的茸毛在閃動。

  「人的精神氣,不外喜、怒、憂、思、悲、恐、驚七種不同的變化。人強,七情便可節制,一旦衰弱,便起波動。醫書上叫做『邪氣』,我們呢,就叫『心魔』」。

  他瞥了靜一一眼,吩咐:「把毫針給我拿來。」又道,「按著她兩肩吧。」

  他把針在火中轉動一下,然後像握毛筆一樣,往青綬夫人頸後髮際的天柱穴扎下,深三分。直、穩、快。一點也不像是一百多歲的手。

  他又再瞥了靜一一眼。

  有意試煉他的定力般:「她動了,你好生看顧。」

  靜一的手,自她肌膚往後一退。

  她緩緩地吁了一口氣。

  張目,惺忪而迷茫。

  回過頭來,見到靜一:「師傅,我失禮了。」

  「不要緊,治好了,睡一宵,明兒回家休養也罷。不必久留於此。」

  青綬夫人眼神遊離,心灰意冷:「治好了,我也無家可歸,無人可戀。」

  靜一不語。

  老方丈只饒有深意地向她一笑:「回家去!你沒事了。」

  她起來施禮道謝。

  門外侍候著的婢女們馬上攙扶著離去。

  ※※※

  蠟燭依舊燃點著,燭光搖晃中,佛像都若顯若隱,影子投在四壁,像向人說話。

  「可是--你心裡有事。」

  老方丈向靜一道:「倒像是一樣的病。來,我也給你扎一針。」

  「不要了。」

  「要!」頑固的老人。不依他。

  靜一打坐,閉目。針在他戲耍後髮際扎下去時,有點酸麻,疼。他隱忍,不想老方丈識破了什麼。只聽老人問:「她是誰?」

  「像一個人而已。」

  方丈搶白:「當然像一個人,難道像一條狗?」

  大力一扎,針深入五分。靜一幾自座中彈跳而起。

  「就是要你疼!真沒用。因愛才恐懼,因恐懼才有心魔。這也是一種考驗:所見皆為故人,所念皆為故人,如影隨形,所以才『像』。忘記了這個人,沒有這個人,『像』什麼呢?」

  「弟子一定努力驅趕心魔,讓去者自去。」

  「遇父弒父,遇佛弒佛。誰說容易?」

  「我一定把萬緣放下。」

  「你力氣夠嗎?」

  「什麼?」靜一問:「『放下』也需要力氣?」

  「以你一身好功夫,也許不是難題。」

  靜一知道方丈已看透他來歷。

  門外忽有異聲,他警覺:「誰?」

  外面寂然。

  靜一止住老方丈,他挺身而起,走到門外,一推--月色下,有個匍匐在地的影子。

  他一看,愕然。

  俯首長跪一如一攤止水的,是青綬夫人。

  她好像待了很久。

  「小女子參透因緣,看破紅塵,只望紅魚青磬度此殘生。」

  她抬眼,一點內容也沒有:「求老方丈為我剃度。」

  十渡方丈望定她。

  只有淒切的蟲鳴,在靜夜中,唱著最後一闋清歌。

  她轉向靜一哀懇:「這位師傅代我說項吧。否則,惟有一死明志!」

  她要打動他:「心中沒有慈悲嗎?」

  靜一合十:「阿彌陀佛!」

  終於,在初二那天受戒。

  戒場露天。

  青綬夫人長跪在地,雙手合十。艷光收斂了。

  鳳目秀長,澄淨無波。

  長髮灰衣的女人。

  老方丈道:「比丘尼具足戒有三百四十八條,能持否?」

  她平靜地答:「弟子能持。」

  「盡形壽,永不犯戒?」

  「盡形壽,永不犯戒。」

  「一切形式不過是形式,最重要乃心堅志決。」

  「弟子知道。」

  方丈瞇淒著眼看青綬夫人:「若你心中犯了戒,便只有自己知道。」

  他向靜一:「有前因,必有後果,靜一,你去吧。」

  「我?」

  「去!非要你去不可!」

  她鳳目秀長,澄淨無波。

  靜一先把長髮剪去。委了一地。都似破碎黑緞。往事不記。

  再持戒刀,從下周旋而上。連短髮亦一綹一綹剃下了。--一如他當初受戒情景。

  在場的僧眾唸著偈語。

  多麼熟悉,而且,他的手指也熟練了。

  集中精神,如精雕細琢,如把萬緣放下,一絲不留。

  兩者皆淡然。

  她始終沒看過他一眼。

  不知何時,靜一的手指頭破了。血隱沒於黑髮中,他懵然不覺。

  轉瞬,四大皆空。

  現實中的八熱地獄,是否變作清涼國土的七寶蓮池?來自無始無明的人間之苦,從此成為「無」?

  青綬夫人消失了。

  她法號慧青。

  ※※※

  尼姑無情無慾地下跪稟告:「慧青為先人『水陸道場』七日夜誦經設齋,禮佛拜懺,追薦亡靈,並超度水陸一切鬼魂,普及六道四生,望早登極樂。善哉善哉。」

  「水陸道場」的內壇,佈置了香花供養,十位聖賢,十位神靈。供桌羅列燈燭果品供物。

  盛大的法會為期七日。

  慧青與其他十二僧尼,搭繡衣、靼靸紅鞋,在她亡夫靈前默誦:「諸修羅中,好行瞋恚,鬥戰不已,一切眾生,當願息諍,興慈,早蒙解脫。諸餓鬼中,飢渴迫切,歷劫受苦,一切眾生,當願渴惱蠲除,早蒙解脫。--」

  僧尼各司其職。

  只為眾生得解脫。

  內壇上一盞碩大的長明燈,映照著兩側的「水陸畫像」。

  如微波顫動的喃喃音調,夾雜慈悲而神祕的招引。一起一落。

  香煙在半空織成一張白網。

  直至夜晚。

  最後的項目是「放焰口」。

  六道輪迴中,餓鬼極眾。他們或枉死,或自殺,或作孽太多,或償前生果報--,在此晚,見到法會高懸寶幡,九盞蓮花燈,便都來了。他們之中,口中常吐猛焰,熾然無絕,而且腹大如山,卻咽如針孔,雖遇飲食,苦不能受。

  「放焰口」是施食。希化戾氣為祥和。

  天轉為灰青時,風開始大了。

  陣陣寒意襲人。

  佛燈如晝,亦在風中搖閃。

  十渡方丈在外壇主持。

  取淨器,盛淨水,準備了飯粒、水果、豆腐、豆芽、素菜--衣紙折妥,金銀疊放。慧青把先人附薦包點好,在方丈說法時,把食物撒在地,以作佈施。

  高大的紙船,用以盛載衣、物。就火攻衣,紅焰一下衝天,舌變青藍。

  火勢照在人面,氣氛詭羿。

  夜色漸濃,風不知來自何方了。

  也許各方的孤魂野鬼都知道了。

  唸咒聲中,有青磬紅魚呢喃相伴。

  靜一閉目誦念:「現今施放焰口,祈能免饑凍之苦,福壽增長。」

  緩緩張目一看。

  縹縹緲緲,影影綽綽。--

  來了。

  餓。

  有身體枯瘦的,有頭髮蓬亂的,有目光迷惘的,有爪牙長利的,有滿臉悲慼的,有步履遲鈍的,有急迫搶食的--

  都是苦。

  阿彌陀佛。

  靜一驀地見到他娘!

  是娘!

  陰陽相隔。

  她脖子上有刀痕。祥和地淺笑。靜一與她對望,雙方不作一言。

  心念一緊,悲愴不已。

  娘也饑也凍。她瘦小、無助。

  咫尺已天涯。

  因人鬼殊途,一切模糊。但靜一開始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某一天。

  石彥生還是個抱在懷中的嬰兒。

  他童稚而奇異地牙牙學語:「--娘--娘--」

  「呀?彥生會喊『娘』了!會說話了!」

  娘狂喜。

  如同天下的母親一樣,只要孩子喊她一聲,極歡泫然。

  母與子。

  在母胎中,如草上珠,掌中血。五胞六精,骨節毛孔,一天一天地凝成。十月來,他吸取母胎精華來長大。著地時得破腹損骨,令她疼如千萬攪萬刃攢,血流如注,如屠宰一般地生產,死生一線間。

  --如何報恩?

  母與子雖近卻遠,終於,他沒能好好侍奉娘。她還為他一死。

  心一酸,見娘神情忽轉木然,她是一隻鬼了。

  影子冉退。再無覓處。

  靜一心神不定。

  一下子,出現在衣食前的餓鬼都回過頭來,是建成和元吉的後人,是石彥生的部屬,是無辜被殺的軍士、老百姓--,一身血污。

  最後一個。回過頭來。

  ※※※

  緩慢而誘惑,衣裾披搭飄揚,在舞中,如飛天,兩頰眉間貼花鈿,她放任而深情地笑了,全拋一片心。

  一閃而過。

  是紅萼。那一個最後的晚上。

  靜一目瞪口呆,他追上去。

  不是他追上去,而是那嚙人心肺的感覺回來了。蜿蜿蜒蜒的一條小蛇,慢慢爬過來,爬上他的腳,爬上他的腿。

  他的腿動也不敢動。心戀戀不捨。

  這一大段日子的修行,被牠濕軟的身體爬亂了。

  靜一想:這是幻覺!

  靜一告訴自己:不,明明是真的。

  靜一道:那麼你自己就是幻覺。

  紅萼的心中湧出血海。

  她道:「我--冷--」

  一切瞬即消逝無蹤。

  --靜一頭頂的長明燈一閃,無聲滅掉。

  原來法事結束了。

  他已經在內壇收拾。

  他的身心沒動過。他一直在這兒嗎?連自己也迷糊了。從沒如此軟弱過。

  靜一忙攀上去重燃長明燈。

  燈亮的一霎,他見到人影。

  俯視,是青綬夫人--不,慧青。已剃度的光禿的頭顱,被搖閃的火光映照明亮。

  靜一下梯,著地。

  還是慧青打開話題:「我見到先人的亡靈了。」

  靜一不虞有他:「我也見到娘。」「哦,病故的吧?」

  他一時迷情入世,極其傷感:「受過一刀之劫苦。阿彌陀佛。」慧青沒作任何反應。她只心中有數地望定靜一,在他一語之後。

  當其他和尚和小沙彌進進出出地搬抬雜物,靜一孤寂地在大殿中,孑然一身,無親無故。

  他一直是個好和尚,他的心池如琉璃平滑。

  傷感和頹喪突襲而來,人從沒如此軟弱過。--原來他也經過生離死別。誰說愛恨不可怕?

  慧青已不知何時悄然退去。

  一個十四歲的小沙彌望著寶幡:「寶幡在動呢。」另一個,十五歲,道:「是風在動。」

  靜一強撐著。急欲回到禪房。

  「喝!風沒有動,寶幡也沒有動,那是你倆的心在動。」

  小沙彌面露敬佩神色,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