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走了整整一天。

  歸鳥背馱著夕陽回巢去。山林有奇異的和暖溫柔。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巢穴。

  見一座素淡古樸的禪院,曰「彤雲」。

  「彤雲」不比「天寧」,它不夠輝煌莊嚴,只在山林清清靜靜安坐著。懸空建於兩巖之間,就巖起室,飛梁穿過了石縫,上載危石,下臨深淵,險奇如「橫空出世」。

  石彥生之所以尋到這禪院,是為了一個人。

  他見到他時,銀絲飄拂,卻又紅顏白髮出塵。腰板不能挺直,在林間摘草藥野花,動作麻利活潑,矍鑠而頑皮。

  尾隨這個老人,目送他進了彤雲禪院。

  後來,石彥生跪在他座前。

  老人在坐禪入定,良久。石彥生等他醒來,不敢稍加驚動。

  直至他悠悠張開了眼睛。

  一見座前多了個陌生和尚。老人如頑童般驚詫的反應。

  「靜一求方丈收容。」

  「哎唷--」他揮手,尖著嗓子,「我沒有禪,你不要來上當。貧僧不過騙幾頓素菜吃吃,覺得好吃,才吃上好幾十年。」

  石彥生堅決地:「靜一求方丈收容。」

  老人端詳這人,他魁梧偉岸,身軀結實,分明是個武人,但方正的臉已經有了風霜和勞累的縷痕,眼神絕望。

  「唔,吃了好東西,也希望人家來嘗嘗,也罷。不過,不是說剃了頭髮就算和尚的。」老人瞧著石彥生,「你隨時長回頭髮溜掉了,不要告訴我,免煩。哦。」

  「靜一之志已定。」

  「好!我來問你:有沒有借人東西、欠錢沒還?」

  「沒有。」

  「有沒有答應過的事未做?」

  「沒有。」

  「有沒有父母、妻兒、好友?」

  「沒有。」

  「呀哈!」老人怪笑一聲,「我看你也真是除了出家,沒什麼好做了。」

  想想又問:「你為什麼來?」

  「我已明白了是非。」

  老人大叫:「什麼?『是非』你明白了?你說:為什麼螃蟹見到人,會奇怪:『怎麼這個怪物是直著走的?』」

  石彥生一聽,怔住,抬頭望定老方丈。

  「曖,你瞪著我沒用。我也是不明是非的大騙子。你既來了,摸清楚我到底騙了你什麼,這就是『頓悟』了。」

  石彥生一時之間,還不知他遇上的是什麼人,什麼禪機。完全沒有規矩方圓,他在想,下一步該怎麼做?

  「靜一是吧?--我頭髮長野了,你幫我剃剃。」

  「弟子不敢。」

  「什麼敢不敢。少拘泥,來。」

  剃髮是一項多麼莊嚴、虔敬的儀式,不但設壇、鳴鐘、焚香,而且有很多繁文縟節和禮法,豈是說幹就幹?

  但老方丈十渡,他已經一百一十一歲了,笑嘻嘻地哈哈:「來!」

  石彥生並不是一個熟練的和尚。

  他一下一下的,把銀白色的髮絲削去,一時不小心,弄傷兩三道口子。

  當他後來用草藥敷上十渡老方丈的頭上,血止了,他竟若無其事地道:「手藝不錯!你瞧,這半邊頭種了草,得,另外半邊留給我種花吧!」

  小節完全不拘。

  石彥生也失笑了。方丈問:「你吃過飯沒有?」

  「沒。」

  「吃飯吧。」

  「吃完飯呢?」

  「那就大便吧。」

  --他是不是說了些什麼道理,而自己未開悟,一時領略不到呢?

  石彥生自錯綜複雜的一宗宗血案抽身出來,放下萬緣,擺脫是非。是什麼可令他消除迷惘,「頓悟」起來?

  他的生命才剛開始呢。

  「你怎麼啦?」

  「--」

  「東西自己吃,屎尿自己拉。我幫不到你。」他道,「還有,你是『靜一』吧?」

  十渡和尚轉向就走了。

  石彥生站在那兒,想了半天。

  從此,他是靜一了。

  ※※※

  禪院的芧坑很簡陋,分了三個小間。

  十渡、靜一,還有另一位和尚,微光。

  微光四十許。靜一發覺他不作聲,常躲人。心中時有疑慮未得開悟,眉頭緊鎖不已。

  三人各自如廁。

  老方丈一壁努力大便,一壁沉吟:「--唔,這『頓悟』嘛,很簡單。--你大便急了,找不到茅坑,憋得一身汗,肚子又痛。--找到了,一蹲,『咚咚咚』幾下子。啊!好暢快!」

  他完事了,整衣而出。

  靜一也完事了。

  「呀--」

  忽然傳來一聲尖叫。

  原來是微光:「我悟了我悟了!」

  老方丈頑皮地,好整以暇地問:「悟了什麼?」

  「『佛』是揩掉乾屎的破竹片!」

  「繼續吧。」他鼓勵道。

  微光興奮了:「用這破竹片把擋路的乾屎都揩掉,去除了污穢,道路就清淨了,來往不受阻礙,直通淨土。」

  老方丈讚歎:「呀,充滿美好的想像!」

  「佛為了救援眾生,必須混入俗界,--越臭的地方,越髒的地方,越有用。」

  微光想通了,也忘了自己有沒有便意,當他出來時,一臉光輝,忙與十渡老方丈深深一揖。

  二人心靈互通地,旁若無人。

  方丈向靜一微微一笑:「俗?」

  他補充:「當然,如果像『白馬入蘆花,銀碗裡盛雪』那樣,會好聽點。」

  然後他向靜一及微光二人吩咐:「靜一不明,不用工作。微光明白,工作更多。你去打幾桶井水,把茅坑洗淨,把四周的污水清除。」

  微光望污水溝:「有蟲子。不怕傷蟲殺生?」

  「喝!」方丈生氣了,「目的是清潔,便是清潔,不為傷蟲!你明白了嗎?你還是不明白!」

  靜一見微光又陷入苦惱中了。

  --真是一條漫漫長路。

  這夜有風。

  天上見不著星星,漆黑而空洞。風指著必然會憔悴的樹葉,像一雙預言的手。

  在暗夜裡,一盞青燈透過窗格子照射著,遠看如模糊的一朵白蓮,近看卻是幾乎有像老方丈年歲古舊的一座禪房。

  十渡領著靜一在坐禪靜修。

  他教他以右腳壓左腿,再以左腳壓右腿,是謂「降魔坐」。

  「不過,」他道:「只要坐得舒服也就是了。參禪不在乎腿。」

  方丈閉目。

  靜一不解:「我們不念阿彌陀佛的麼?」

  他記得在天寧寺所受一絲不苟的戒律和規矩,只覺這處隨意而優悠。

  「心中有佛就夠了,不必大喊大叫。」

  是麼?

  靜一半信半疑。

  方丈道:「佛教有八萬四千法門,各宗各派,走著去、人抬著去、騎馬去、坐車去--,目的地都一樣嘛。」

  蚊子飛過,在寂靜中,嗡嗡聲音響在耳畔。方丈用拂塵,輕輕一拂,脫俗祥和。

  「你目的是什麼?」靜一問。

  「我念佛,唯一目的是『不想做人』了。」

  「坐禪就可成佛嗎?」靜一又問。

  方丈不答。

  這一百一十一歲的老人,已是平靜入定,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蚊子又來了。

  靜一已把眼睛闔上。完全忘記了它。

  他掌心向上,兩掌相疊,左上右下。兩個大拇指相拄,正身端坐,耳與肩對,眼與鼻對,鼻與臍對,舌尖放在上顎唇齒處,雙目微閉--

  心中試著摒除雜念,靜定思維。

  蚊子已經騷擾不了他了。

  他觀想蓮花清淨,直到虛冥,眉心空無一物。從未試過,如找到通道。

  身體有股氣,微微在運行流動。漸漸,個人冉退,他不知自己在什麼地方了。

  世有六道輪迴:地獄、餓鬼、畜牧、修羅、人、天。

  什麼才是「不想做人」?

  為什麼?

  --

  日子無聲地過去。

  天氣有點清寒。

  靜一受彤雲神院「三壇傳戒」。

  老方丈為他燒上香疤。

  香煙裊裊上升,方丈先在靜一頭頂上印上小黑圈,然後以蠟粘了香,一一燃點,九個。

  漸燒至盡頭,香熄火滅,留下九個白色的戒疤。

  以後,這處也不再長出頭髮,疤痕鮮明奪目。

  靜一虔誠地承受著皮肉之苦。

  「你願意將身體如香燭般燃燒奉佛嗎?」

  「弟子願意。」

  「留下戒疤乃是烙印。」

  「弟子明白。」

  「世間五欲,是色、聲、香、味、觸,誑惑凡夫,不得親近。」

  「弟子遵從。」

  「好了,好了,儀式是這樣,回答得再響亮,也不如靜靜地做出來。你瞧我這老和尚,一個香疤都沒有呢,不是燙得越多越好的。」

  靜一望定十渡。

  ※※※

  李世民是在八月九日於顯德殿登極即位的。

  江山屬於他了,看來格外秀麗如畫。

  太極宮也屬於他了。它氣勢磅礡,虎踞龍盤之姿。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蓬萊殿、含涼殿、玄武殿----「玄武」,這二字是他勝利的標記。

  李世民,二任帝,「太宗」,是年方三十。

  簇擁在身邊的,都是謀略和才幹過人的功臣,他表現得很尊重善任,且大赦天下。關內及蒲州、芮州、虞州、泰州、陝州、鼎州等六州,免除二年田賦及捐稅;其他各州則免除差役一年。宮女,幽閉堪憐,他又釋放出宮。--

  --但,他晚上還是睡不好。

  霍達於某天夜晚,為他展示畫像,以示忠心。

  李世民自寢宮出,臉容非常憔悴,雙目無神,打著呵欠。他端視畫像:「這二位大將軍果然畫得十分神武!」

  霍達深藏不語。

  自太宗皇帝陰謀弒兄殺弟,又從父王手中奪得帝位後,心中不安,常有餘悸,夢中聽見淒厲的鬼叫聲,都在呼冤尋仇:「還我頭來!還我頭來!」

  他迷迷糊糊,總見看不清的人影,向他拉滿了弓,箭在弦上,然後直射他心房,自己的血,是腥甜而微溫的,血流不止,一直浸濕了整副戎裝,他慘遭沒頂。--

  幾回自夢中驚醒,殘片猶在眼底翻動,那血的腥甜,歷久未散。

  「鬼!鬼!」

  他掙扎著爬起來,一身冷汗。

  於是再也不敢入睡。

  大將秦叔寶、尉遲恭,聽得宮中鬧鬼,二人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自告奮勇,全身披掛,手執兵器,待衛寢宮門外,直至天亮。

  霍達道:「得知陛下因二位功臣值夜宮門之外,再也聽不到怪聲,可安心穩睡,特命畫工畫將下來,可張貼以供驅鬼。」

  「好主意。」李世民道:「快貼上。」

  威嚴一如門神。

  他頷首一笑。

  忽又念得:「霍達,『漏網之魚』還沒找著麼?」

  「告密領賞的有,部屬追殺不力,我曾吩咐他們多加注意,寧枉毋縱。」

  李世民語重深長:「天下得來不易,恩威並施正是開始。」

  「臣明白。」

  「聽說,在寺院裡逃出去的?」

  --原來他知之甚詳,霍達一愕,不敢怠慢:「是。惟全國佛教大盛,叛黨託庇寺院,官兵難以一一撤回擅闖。」

  「是嗎?在我地土上,搜不出一個人來?」他微笑了:「武德年間,太上皇不是下詔淘汰僧道麼?再者,時移世易--不必拘泥,要闖就闖。」

  改變歷史,把痕跡用力抹掉,他已命史官在編製年表紀事時,好好地寫。應寫的才寫。

  李世民閉目養神:「除石彥生外,朕當大赦其他叛黨。--他知道太多了!」

  霍達心頭一凜。

  瞬即恢復平靜,非常忠心地朗聲而應:「是!」

  「朕著你辦妥此事,在你能力範圍以外麼?」

  「不。請給臣多一點時間。」

  李世民把雙目張開一條縫:「我給你時間,也給你一個助手!」「誰?」

  他一招手。

  重重的幃幕,走出一個綽約身影。

  霍達一見此人,目瞪口呆。

  ※※※

  有一種有趣的樹,喚「同根生」。

  即是一侏樹根上,長出兩棵不同種的樹來。

  在彤雲禪院後,蓮花池的右邊,便是同根生了,一株山毛櫸,一株青桐。

  大太陽下,經書都整齊地給鋪滿在地上照曬。一片藍白黑的祥和色澤。

  初冬的日頭很暖。

  靜一的僧衣外已加上一件厚的披搭。他把經書自藏經閣上捧下來。琉璃瓦映著陽光,發出五彩,閣樓單簷翹角,似微笑。

  經書很老了。有的是竹冊,有的是木冊,也有微黃的紙,善本。靜靜訴說一些深奧但又顯淺的道理。

  出了一身汗。靜一把厚衣脫了,擱在蓮花池畔。

  真是庭園靜好,歲月無驚。

  一個小沙彌步至。

  「靜一,方丈著你到大殿去。」

  他回過頭來。

  兩目祥和平淡。

  豆腐吃多了,如同一方豆腐。時間過去了,忘記了有時間。要知風的動態,看燈火搖閃就感覺出來了。

  他連做夢都沒有痕跡。不拘束於領悟,於是反而心安理得。

  午間一陣風過。

  經書被吹得窸窣作響。潑剌潑剌地,發出高低聲韻。

  看上去,像屋瓦。

  書覆蓋了什麼?真相抑假象?如果把它們一一掀起,底下是另一個世界似的。

  靜一讓幾本書翻了身,把掀折的書頁掃平。

  過小亭,是一條碎石子的路。小小的一隻白粉蝶在陽光下活潑地飛舞。翅膀上有黃和黑色的圖案。朝生暮死,卻是那麼有勁。這就是生命。

  視線沿著小路望向大殿。

  幽樸的庭園,矮樹影影綽綽,看不清楚。靜一一路走來。

  是一個女人的背影。

  她下跪,垂首,不語。

  女人穿寬袖青色斜紋長裙,裙裾迤邐在地。披紗羅畫帛,盤繞兩臂間。

  素服的貴婦,單刀半翻髻,高豎發頂,雲朵狀,簪了白牡丹。--簪白花的女人。

  靜一走近,只見女人在默默流淚。

  十渡老方丈伴她上香。

  四個婢女侍候在旁。

  當靜一步入大雄寶殿時,方丈招呼:「靜一,見過這位施主:青綬夫人。」

  女客抬頭。

  靜一一見,身子劇烈地震動。

  是她?

  是「她」?

  他的眼睛如被錐子刺中。

  不可能!

  青綬夫人起來,她款款而立,雍容冷艷,只向靜一頷首為禮。

  這分明是紅萼!

  --但又不是。

  她不認識他。

  靜一耳朵有點熱。他心裡輾轉纏綿,窘得無地自容。像一個小偷,偷了不該偷的東西。他一定是失態了。

  馬上勉定心神,把臉掛下來,給自己警告。

  山外野寺,亦非人跡罕至,香客來往,眾生一貌,他又何必諸多聯念猜疑呢。靜一嘲笑自己一時失措。他又回復淡漠的禮貌了。

  延請青綬夫人至茶室。

  小沙彌奉上香片,招待施主。

  老方丈道:「請用茶。」

  青綬夫人把茶碗端近一嗅,矜持而端莊一笑:「好香。」

  「施主欲為亡夫在此舉行『荼毗』〔註:火葬〕儀式麼?」

  她呷了一口茶湯,徐徐而道:「是。先夫在涇陽,為皇上大破東突厥而建功,可惜戰死沙場。因他奉佛,故希望得到超度。--雖然殺人,亦是為了國家。」

  說明瞥向靜一,不動聲色。見他沉默不語,又轉向老方丈:「新帝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登極,將改元貞觀了。師傅都曉得吧?」

  「唷這個,」方丈答:「皇帝常換,貧僧來不及曉得囉。」

  青綬夫人繼續把塵世的消息帶來,盡皆佳訊:「天下大赦,田賦和捐稅都免掉,幽閉的宮女也釋放出去自行婚配了。也打了一連串的勝仗--先夫為好皇帝而陣亡,也是值得的。是嗎師傅?」

  靜一合十:「好皇帝乃千秋以後史冊所定,出家人不問塵俗事。」

  她淺笑,只管閒聊。

  「這位師傅健碩,倒不像出家已久。」

  「種地的。身手比較粗壯。」

  「貴姓?」

  「俗姓張,喚『九斤』。名兒很俗。」

  青綬夫人保持驕矜,漫不經心:「精壯之年便出家,想是大受刺激了。」

  又信手拎起茶碗向方丈一敬,倒像是與他閒話人生似的。

  靜一道:「阿彌陀佛,務農者貧,深明天命不可違,事既如此,順其自然而已。」

  青綬夫人忽地一慟,把茶碗頓放几上,茶濺出,一小攤淡青的眼淚。她泫然:「唉,師傅沒經過生離死別,當然不會明白。」

  她輕輕地,又再歎一口氣。

  靜一不知是否沒聽進耳中,沒放在心上。他望著那灑了的茶湯,木然。他竟因掩飾什麼而在「妄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