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哇哇哇!妖怪呀!可怕呀!」

  小可恐懼地號啕大哭。他一哭,嘴巴大張,眼睛緊閉,童稚而無助。

  這是勝業坊的牡丹樓。

  前進酒寮後進妓院。

  小可眼前,是幾個莫名其妙的女人。

  她們一如往常,濃妝艷抹以招徠。不但畫眉粗濃,還在臉上粘貼了彩色光紙、雲母片、花鈿亮閃閃,如同幾十雙眼睛。

  妓院還時尚「鬥花」。各人爭相插戴大大小小的奇花異卉,直至負荷不了,勝者為王。

  這些女人,紅艷艷成堆作簇慵懶而嬝娜多姿,見人就放軟身子倚上去。咧開如血的嘴--

  小可從沒見過這種「東西」,受驚過度。

  「哇哇哇!」

  妓女們也受驚了:「娘--」

  鴇母來了。以為發生什麼大事情,原來是小和尚在哭。

  當下半促狹,半母性地抱他入懷,可憐這小小的和尚,抽搐著。她笑了:「唷!嚇壞了?來,來娘這兒--」

  徐娘一扯衣襟,蹦出一個白瑩瑩、顫巍巍的乳房,她哄他:「給你嘗嘗母愛。」

  小可連滾帶跑,亡命奔逃。

  石彥生連忙追出去。

  但他已不知所蹤了。

  保姆不解:「怎麼?連奶都沒有吃過?」

  又嘿嘿一笑一手把乳房塞回衣襟內。

  這些個男人,嗅到肉香,色迷迷,不知道人間何世。紅萼伸手拉住石彥生:「放心,他跑不遠,還得央你們領他回寺院去。」

  眾狂笑:「哈哈哈!寺院?我打死也不回去了!」

  「你呢?」紅萼問。

  「--」石彥生頭一揚:「酒來!」

  又道:「眾生皆苦,劣酒更苦。要好酒!」

  靜定的禪心,不外血肉所造吧,又怎禁得住世俗的歡娛?飲食男女,有酒今朝醉。

  體貼的女人們,把酒燙到適當的溫熱,送到客人口邊。

  點了香籠,熏的一室皆春,酒酣耳熱,都有醉意,只覺踏足另一極樂世界,回憶中的梵音,變的妖嬈冶蕩,任何正人君子,到了這個地步,都漸漸墮落吧。

  他們拍掌、嬉玩、嘻哈大笑。在奢華而頹廢的一刻,其中一個,愛上了妓女,糾纏著不放。但他帶點憂色:「你--會看不起嫖妓的和尚嗎?」

  半醉的妓女道:「不會。你呢?你會看不起連和尚都來的妓女嗎?」

  「當然不會!」他大著嗓門,「其實我們--」

  石彥生警覺,一個杯子扔過去,他中招。疼極,止話。

  輝煌的房間中有一霎的靜默。

  不久各人回復了常態,繼續玩樂。

  那妓女以客人的話語驟止,心中不悅:「噯,你們別瞧不起人!我們為了錢,只出賣自己,從來不會出賣兄弟朋友。」

  她稍頓,又像公告天下的囈語:「比起男人,女人清高多了!」

  石彥生連忙道:「對不起,我不是這意思。」

  大伙乘機:「那好,今兒我們誰也別走!」

  幾個人,各擁所好。只有郭敦,醉得最厲害,躺在席上,喃喃自語,困擾已久的問題又湧出來了。素無佛心,卻入了空門,他迷亂地沉吟:「唉,那觀音--是男是女呢?想不通。為什麼色不是色,色即是空?想不通。女人身體多麼豐滿,都是肉,怎會『空』?還不如先色了再空,好歹也--」

  石彥生大喝一聲:「你這廝,想不通就別想--」

  紅萼倚在他身畔,在數算:「人生也不過七十。除了十年的懵懂,十年老弱,只剩下五十。--那五十中,又分了日夜,只剩下二十五。--遇上颳風下雨,生病,危難,東奔西跑,還剩下多少好日子?--」

  她瞅著他。

  --還不如要眼前歡笑。

  石彥生仰顏乾了酒:「和你一起喝酒時,酒很好喝。」

  她追問:「怎麼個好喝法?」

  他苦苦思索,找個比喻。

  「像--跟家人一起喝一樣寬心。」

  「哦?」她故意挑剔、記恨,「是『兄弟姐妹』吧?」

  女人總是記得被推拒的話。

  他急了:「不--」

  一抬頭,人已消失蹤影。石彥生一怔,起立跌撞追去。

  穿堂裡不見,廂房的門都關上。不知她在那一間。石彥生悵然若失,佇立空庭。

  半晌,他走過去,把一扇又一扇的門推開,不管有人沒人,有聲沒聲。別的客人和妓女發出漫罵,或者取笑。

  這一次,非要把她找回來。

  他明白了,越是不要有情,越是深陷其中。--因為在意。很多東西可以克制,但這是不可以的,人無能為力。

  他終於推開了一扇門。

  然後整個呆住了。

  ※※※

  紅萼的長髮已抖落,後挽成一個鬆鬆的寶髻。

  她眼前是五子奩,銅鏡台。

  先用手暈開胭脂在掌心,胭脂是摘花後以紅汁作餅,勻在臉頰,人面桃花。

  畫眉用煙墨的枝條,濃。與貼在兩頰眉間的花鈿,青紅皂白甚分明。再塗又以細簪子挑一點兒玫瑰膏子飾唇。

  仔細端詳盛裝。

  石彥生從來沒有見過女人在他面前裝扮,似一幅畫,畫中人款款如雲出岫。她的髮髻半盤半散,承不住一朵紅牡丹。金步搖不步自搖,是因為醉了。

  他心動了,看住她,印象極深極深。

  紅萼故意不理:「記住這樣兒了。一個人不會永遠都好看的。」

  石彥生按捺不住,把她持著絲綢造的粉撲兒抓住,它沾了粉,原來傅在面上,也傅在脖子、前胸、手臂、後背--

  粉一下子撒了一地。

  他耳語:「別那麼仔細,一會就糊了。」

  紅萼臉上一紅,一躍而起。他沒放過她,追出。

  她跳起舞來,是「胡旋」,旋轉急速如風,不知多少個圈子了,好像不會停下來。他待要看她的臉,她總是用背相對。動作玲瓏放任,毫不拘束。

  他也隨著舞起來了。不是舞,而是沒忘記習武的招式,躍動矯捷,腰腿沉穩,大伙都樂極忘形。忽地沒有身份,等同流氓與妓女似的。

  當然記得,他的身份是一個和尚了。

  他是一個自欺欺人的、一知半解的念佛者。抵抗誘惑,至有效的方法不過是閉上眼睛,然後令自己掏空了,「無」。

  但哀哉眾生,誰不為五欲所折騰?

  後院有個溫泉。

  黑夜中,水氣氤氳。

  他倆跳進溫泉中。

  不知是水的溫度,抑或血液汩汩流動,心跳得很快。

  像燃燒。水開了。炙得很痛。

  經上說得很清楚。就像野狗在咬食枯骨,就像野鳥在搶吃腐肉,就像逆風中拎著火把,反燒自身。--

  手指在對方身體上狠狠遊走,如同漸捆漸緊的粗繩子。生怕一放開,雙雙皆為幻象,轉瞬溶在水中不見了。

  他氣急敗壞地狂亂地親著心儀已久的女子。二人全無後顧之憂,什麼也不想--

  是的。

  一切的慾望實際上都沒有獲得,但它也像一個好夢,像金石相擊發生火花,像摸到一塊滑膩沁涼的真絲。

  像一個男人找到他的出路。

  他有點迫不及待。只想征服。

  喘息幾乎被水淹沒。

  正把她長裙扯開,忽然一個小黑影氣沖沖地奔至,一壁大叫:「靜一!靜一!」

  二人無法不停下來。

  小可淚痕猶未乾呢:「快來看,這個是不是你?」

  一身濕漉漉的石彥生,把畫像拎到燈下,細看。

  這是他!

  其他人都聞聲出來了。

  郭敦一見「通緝」、「懸賞」字樣,馬上把妓女推走了。

  萬樂成和趙一虎等七人,看到:「黃金一萬兩。」

  他們都面面相覷。

  事態嚴重,一時間意興闌珊,又回到現實中。真是說時遲那時快。

  慾火和歡情生生熄滅了。歡娛苦短。

  「小可,從哪兒撿來?」

  「牆上都貼了。」小可不知就裡,把畫像與石彥生對照著:「畫的真像呀!」

  石彥生又驚又怒,想不到自己成了頭號罪犯,叛黨首領。他召喚:「都給我回去!你,你走吧!」

  紅萼很失望,沒來由地堅持:「我不走!」

  他又趕她:「走!」

  「不走!這算什麼?要跟你一塊走!」

  「但我已牽累你了,說不定你也有生命危險。殺了兄弟的人,何妨多殺一個妹妹?」

  「我才不怕--」

  「你是我的人。此刻我命令你,不准任性妄為!」

  情急之下,他不能丟下她不管:「走吧--以後我娶你。」

  她一愕:「什麼?」

  又逼問:「再說一遍!」

  石彥生轉身:「不多說。一言為定!」

  ※※※

  匆匆從下山的路上山。

  沿途的古槐樹,葉上凝了露珠。東方柔淡的曙光漸現,昨夜那新成的水滴,在他們身後,化作無形。

  到得山門,灰紫的天空已大白。

  寺門外,早有和尚在把守,把他們攔截,不准入內。

  「奉本寺方丈之命,你們破戒下山,亂了清規,無法收容。」

  德願法師向他們怒叱:「我這兒是莊嚴神聖的道場,百年清淨香火地,如何容得你們穢污?護寺以誠,不得造次。善哉善哉!」

  石彥生忙道:「請息怒,此乃一時放任--」

  郭敦急了,拚命解釋:「我們只是餓壞了,下山買些胡餅吃。」

  做為一寺之方丈,德願法師素來一絲不苟,執掌甚嚴,這幾個人以來,起了波瀾,實非所願,而且:「哼!聞到酒味了!我當日說與你們的『五戒』是什麼?」

  一看,大隊後有個鬼鬼祟祟遲來加入的人影。是萬樂成。

  方丈逮住此人,喝問:「你們不是一齊下山去麼?何以你一人離隊遲歸?」

  一眾望向他,離隊遲歸?--有點不解。

  方丈瞥到和尚身後,竟又有陌生女子在,因一眾回身,她是遮也遮不住的圖窮匕現。方丈更生氣了,繼續教訓。長篇大論苦口婆心:「你們八人,還夥同女子淫亂!既是發心修行,就應該持守戒律,才生智慧。罪過,罪過--啊!小可,你也在?」

  小可只覺十年道行一朝喪盡,痛哭流涕:「嗚嗚嗚,師傅--」

  寺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師傅!師傅!」

  哭聲中,四下微響。

  基於軍士的警戒,他們馬上發覺,一層一層的官兵,正在急速包圍。

  對方不作輕舉妄動,直至寺門關上。

  「不好了!」

  大驚失色。

  四人戒備,四人拍打著寺門:「請開門讓我們進去!」

  官兵繼續無聲掩至,殺氣騰騰。

  小可又驚恐大叫:「師傅!師傅!」

  --他是溫室的花,殿中的佛,殼裡的蝸牛。這十年,具緣、訶欲、善良而無助,怎面對風橫雨驟?

  一切理論,都壓不住殺機。

  紅萼此時排眾而出,撐著腰,驕橫地叱道:「你們沒看清楚我是誰麼?」

  官兵的頭領一笑:「公主已出宮門,等同庶人了。」

  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原來她已無權無勢無說話之餘地了。

  難怪世人多麼嚮往這些。

  石彥生決定不作逃避。他是男子漢大丈夫,迎戰才是己任。

  馬上一手抓起那稚嫩又成熟的小可,他人生短暫日子裡頭,那不遺餘力地「指導」他的小老師。他不求報答沒有私心,像野外綻放的小花,毫無條件貢獻它的香氣,他敬佩小可。--但,他要與他分別了!

  抓起他後,縱身一躍攀住寺門的一棵大樹纏枝,借力一蹬,順勢拋起孩子,讓他牢牢抓住屋簷,他要把他扔回他的世界去。

  他聽到這刻不容緩的大動作後,小可往寺內掉下,和僧人們承接的喧囂。小可安全了,他吁一口氣。自己的危險才剛開始。

  「小可再見!千萬不要開門!保重!」

  他們不再向方丈哀懇,也放棄了這個堂皇的避難所。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只是那官兵的將領正義凜然地:「奉新太子之命清除叛黨,以正法紀!」

  雙方都覺得自己是,對方非。故氣壯。

  這便是戰場嗎?

  石彥生振臂一呼:「弟兄們!我們還是豁上吧,免得連累出家人!」

  背水一戰,大開殺戒。

  很久沒有廝殺過。正面交鋒,軍人們儲存了的戾氣,伺機待發。

  不明不白地走上了絕路。惟有殺將出一條血路。

  殺得眼都紅了--

  此時更見萬樂成,閃躲避過此戰。石彥生猜得幾分。告密者一定是他!

  在混戰中,奪了一把劍,把樹後的萬樂成自頭頂至胸前一削,他避不及,一條淺淺的血線劃下,黃金自衣襟中滾出來,這只是他的一份賞金。

  這共同進退的八人中,已有三個被殺,一個受傷,寡不敵眾。石彥生一劍直刺「弟兄」心房,他憤怒地:「你出賣我們!」

  鮮血迸射,污了他一身,但這人倒地,臨終時道:「--難道,你不是--出賣者--嗎?」

  石彥生一怔。負傷的郭敦,在如此危急的情勢下,不忘向萬樂成屍體上戳上一刀。他狠狠地戳下去。「自己人」,最知道如何出賣你的正是自己人,往往比任何人奏效。

  郭敦的刀還未及提起,官兵的快刀已至,一砍,郭敦無法不放手,但兩根手指頭被削去。

  石彥生把郭敦一推,撞倒了紅萼。於此存亡關頭,還是趕逐遠離。他老是要她走:「你先走!」

  這一推,分了神,一個官兵自後襲擊,石彥生為了保護紅萼,咬牙身擋,吃此一記刀傷。另一突襲又來了。

  紅萼來不及答應,不假思索,順理成章地,就承受了它。

  她在咫尺之間,什麼準備也沒有,在他面前,生生承受了這一刀,直剖心房!

  任何事情要發生了,沒有人是「準備好」的。總是突如其來,措手不及。

  盡歡之際,悲從中來。

  登峰造極,又一跤失足。

  一陣眩暈,萬物打轉。血自心中狂湧淘空。

  她身體很輕,如同飛舞。無定的一生,舞過來舞過去。大太陽照在臉上,眼睛乾澀了,有很多話想說--艱辛地張開嘴--

  她癱軟了。很不甘心。

  「紅萼!」

  石彥生淒厲地大叫一聲。

  但她已如花瓣散落。

  「我--冷--」

  她甚至一句話也沒說完就死了。連歎息呻吟都沒有。死的時候,是一個庶人。是一個尋常老百姓。只想追隨她看中的、心愛的男人。

  石彥生如同被野獸當胸挖掉了心一般痛。他暴怒起來,完全失去了理智,火一下子竄到四肢百骸,周遭都是獸,他眼睛劈啪作響,手起劍落,亂砍亂劈,見人就殺,一切修為悉數拋主腦後。

  他是為了索命。

  當廝殺的時候,每一個敵人倒下了,他渾身有甜意,非常猙獰。力量像是倍增。

  報仇!

  見人就殺!絕不留情.直到官兵全軍盡沒了,他猶止不住自己,不斷喘著氣,向空中揮舞著利器--甚至一時間忘了為什麼殺人。--

  援兵已至。

  勢色不對,石彥生被二人拖拽,半瘋狂地,覓地而逃。

  他再沒有機會回頭了。

  ※※※

  月亮很圓。

  時近中秋。水上有精緻的畫舫緩緩漫遊,絲竹管弦在伴奏著文人雅興。河邊一群小孩在點花燈。燈月光影幻作五色。

  團圓節日,熱鬧喧囂的世界在竹林子外面。

  逃亡中的三個人,石彥生、郭敦、趙一虎,過了晝伏夜奔的兩天後,已憔悴疲憊不堪。

  這話是誰說過的?--當所有螃蟹都是橫走,一隻直行的,就沒去路了。--

  月夜的竹影,連枝帶葉,遠看像一群披頭散髮的野鬼,近看卻是一隻隻軟垂的手,女人的手,死去的女人。

  死亡接二連三,令他心冷。

  望著夜空中的明鏡,沉痛而沉默。

  但沉默太久,足以令人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又一次走投無路了。趙一虎悶著粗嗓門:「媽的中秋了,全城的人忙著過節,只有我們,忙著殺人和被殺!」

  郭敦那失去兩根指頭的血手,此時才開始劇痛:「我不想死!可憐我還沒成親。我弟弟還小,怎麼養活爹呢?」

  「哼!沒做的事多著呢--我們原來不是好好的嗎?」

  趙一虎一臉冤枉道:「根本就不關我們的事!」

  「管他們兄弟誰是誰非?誰是好皇帝?誰是昏君?到頭來,倒落了兩手血。」

  竟便向石彥生指控了:「都是你!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把頭顱割下讓我倆帶去吧,頂多兵變之事絕口不提,說不定保了一命--」

  話還未了,另一個搧了他一嘴巴:「你瘋了?知得這樣多,還能活?」

  分不清甲或乙,他或他,二人劈劈啪啪地扭打起來了。都是遷怒:「是誰說受不了,要下山的?」

  「是誰貪吃肉?貪吃可惹出大禍來!」

  一個卡住對方的腦袋往下摁,一個舉起拳頭亂捶伸腿狠踢,一來一往,人仰馬翻地。

  「還不是萬樂成沒義氣?還不是那一萬兩黃金?還--」

  一壁怒罵一壁揪鬥,出手都很重。各人的血濺到對方身上。在邊緣絕望地發洩。打得對方暈頭轉向。嘴角淌著殘涎,又腫又歪。

  「住手!」

  石彥生忍不住了,躍將出去,半勸半打,動武一番才把二人分開。

  三人均氣喘咻咻。

  在滿月的銀輝下,血污狼藉。

  石彥生暴喝:「想不到我們也來自相殘殺!」

  都怔住了。

  潦倒地洩氣。

  難道這是自相殘殺的年頭?

  石彥生感慨萬分:「我們都是軍士,沙場戰死,為國捐軀,才是大伙的光榮,現在?--」

  他頹然坐倒,攢著眉,皺紋刻在額上,一夜之間,成為烙印。

  「歷史都不是真相。誰的力量大,誰的事跡就輝煌。」

  若是當日全無誘惑,相見無事,則緊隨太子建成殺進玄武門,也許反而一舉把李世民等幹掉--

  奇怪,當這樣設想的時候,他好像想通了一些,又說不上是什麼道理。

  郭敦抹掉嘴角的血污,忽地又想提問了:「我--心中另有一個問題,一直不敢問--」

  「問吧。」

  「怕人笑我幼稚。」

  趙一虎氣極,大喝:「媽的你問吧!你還怕那老和尚不成?」

  他鼓起勇氣,生怕失言:「真的,如果兵變是我方策動--我的意思,誰贏了,誰便去斬草除根--」

  石彥生接著道:「如此一來,對方便是『叛黨』,而追殺的責任,就歸咱哥們了。」

  必有千個家破,萬個人亡。

  當他們奉命去追殺「叛黨」之際,一定也是理直氣壯的。

  難道自己的主人不曾起過殺機嗎?

  不過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而已。

  這洗滌滄海中的三顆小小栗粒,他們若非政治家手中的棋子,便是終於被消滅的證人。--他們永遠都不是英雄豪傑,一場場權力鬥爭的遊戲,欲避無從。

  那嚮往權力的,還沒到手,將要到手,已經到手,想到手更多更牢,世情在變,他們的命運也隨之而變,怎會有「自己」?

  誰真正偉大?

  三人靜坐竹林,苦苦思索。

  長夜漫漫。已是八月,難怪秋意襲人。打個寒噤,不知因為風冷,還是人情之涼薄。

  快到天亮時,突然下了一場雨。

  隨涼風吹過,雨就來了。不大,卻細、密,如粉般撲到他們那光禿禿的頭顱。如一隻輕撫的大手。

  他們沒動過分毫。

  有禪院的晨鐘自遠處傳來。

  只覺得失是非一場空。一場愚弄,賠上一切。

  石彥生瞇著眼,雨鋪滿他一頭一臉。

  他站起來。

  兩個曾經出生入死共同進退的部屬,也如前站起來,追隨著他。這位過去的大將軍,向二人下令:「你們走吧。毀容、改名換姓,當個普通人去。」

  石彥生回頭暴喝:「走吧!」

  他孑然一身,步入深山。

  山如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