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裁縫鋪,和嚴熙光的眼睛一樣複雜。
去小店幫二嬤買散裝醬油的沈木星,只是從這裡路過,就被吸引了.
她探頭朝裡面望去,二十平米見方的鋪子裡擺了兩張木案板,案板上擺滿了硬的軟的尺子、剪刀、彩色畫粉、雜誌圖樣以及花花綠綠的碎布頭。
高處掛著每樣只有一件的成衣,他們是縫紉機和鎖邊機的聲音交織成的演奏會的忠實觀眾,縫紉機前坐著一個垂頭的少年,是那個孤獨的指揮家。
他穿著一件米色麻料休閒褲,上身是套著卡其色馬甲的白襯衫,領口的口子揭開了兩顆,露出鎖骨,頸上戴著一條棕色皮繩,皮繩上拴著兩枚小巧的金環當墜子,如果不是它的主人執著的戴著,它似乎並不會被稱作為一條項鏈。
此時正是黃昏,夕陽把沈木星的影子拽進了鋪子裡,剛好投在他的縫紉機上。
小裁縫抬起頭,視線在她的臉上停留兩秒,繼而落在她的裙子上。
沈木星根本沒有想到自己的好奇張望會引起他的注意,更沒想到近處看他的眼睛竟然是那樣好看,尤其是在夕陽的直射下,有著近乎於透明的琥珀般的美麗。
值得慶幸的是,今天她穿的是表姑從意大利帶回來的白色碎花連衣裙,裙子外層籠罩著一層紗,面料高檔,裁剪精良,大概這鎮上再難找出一個人能與她的裙子相媲美。
小裁縫似乎真的被她的裙子吸引了,以至於停下來手上的活計,毫不避諱的看著她。
因為洪水的時候,他家朝她家借過塑料布,所以也算是鄰居了,沈木星很享受這種被矚目的感覺,秉著呼吸,親切而禮貌的說:「你家新開的嗎?」
他的手搭在縫紉機的布料上,很快回答:「嗯。」
沈木星站在門口沒有動,大方的像屋子裡巡視一圈。
小裁縫依舊盯著她的裙子看。
「你的裙子有些大,要改嗎?」
「確實大,改的話要多少錢?」
「十塊錢。」
「那我得問我媽要。」
「你的裙子外是喬其紗嗎?」他問。
沈木星哪裡懂這個紗還是那個紗。
「我不曉得哎...」
「你一會兒把裙子送來,我給你改改。」他說。
「我得問問我媽。」
「不要錢。」
***
沈木星滿頭大汗的把二嬤的醬油送到她的家裡,又跑回家裡脫下了裙子,白色的吊帶隨著她的手臂上揚而竄了上來,她伸手拽下去,白皙的肚臍一下子被蓋住,夕陽的橘色光貪戀的籠罩在她的胸部曲線上,那是她一生之中最曼妙的年紀。
她隨便穿了一條白背心,牛仔短褲,蹬上帆布鞋,攥著拿條寶貝連衣裙出了自己的小房間。
媽在樓下擺碗筷,一群人圍著表姑聽她講國外的事情,家裡像過年一樣熱鬧。
「幹什麼去啊心急火燎的,要吃飯了啊!」
「啊!我馬上回來!」
外婆也在飯桌上念叨:「囡兒不要跑來跑去,不像話的,你表姑好容易回來一趟,也沒見你說幾句話。」
「說話說話!外婆我去去就回!」
她一邊跑下樓一邊拆頭上的麻花辮。
今天表姑從國外回來,外婆格外重視,一大早就從被窩裡哄出來非要編辮子,都什麼年代了,外婆還像對待小孩一樣,用那雙粗糙的手蘸著水給她梳了兩條麻花辮,再穿上表姑買的裙子,當真是土不土洋不洋。
辮子拆了一半,半路在玻璃窗前一照,頭髮全變成了波浪,沈木星懊惱的「哎呦」一聲,又夾著衣服把頭髮編了回去。
「站好。」
「哦...」
小裁縫抽下頸前掛著的皮尺,站在她面前。
他手裡的皮尺靈活極了,快速的在她的身體上游動。
皮尺的一段被按在她的鎖骨處,「唰」的一聲下去,路過她的胸前,又往下延伸,而他的頭也隨著動作微微動著。
唯一一個曾與她有過這樣近距離接觸的異性是夏成,小時候她曾穿著背心褲衩同他在河裡一起游過泳,不分男女,可不是這樣的緊張。
沈木星屏住呼吸,低頭看著他的尺,盡量讓自己顯得自然一些,可是他從後面將皮尺橫著在她的胸前勒一圈的時候,沈木星還是禁不住動了一下,臉紅了。
他的手臂又從後面伸進她的腰邊,皮尺圍成一個弧度,又很快散開,他用指甲捏著那數字,關於她身體的所有,彷彿都已經刻在了他的腦海裡。
他轉身回到木案前,在一個小本上寫下了一串流暢的數字,中間沒有一星半點的停頓,接著擱下筆,那油筆倒在厚厚的本子上發出一聲悶悶的聲響。
「這就成啦?」
「成了。」
「那我啥時候來取衣服?」
「三天之後。」
他說完,又俯身沉浸在裁裁剪剪當中。
沈木星覺得他並不太好相處,這麼突兀的離開又顯得很尷尬,於是就在屋子裡走了一圈,背著手看著左右牆邊的擺放布料的架子,這大概是鋪子裡最整齊的所在,所有布料都按照顏色的深淺遞進整齊碼放,看起來舒服極了,她忍不住伸手摸了一疊,那是帆布的,手感粗糙踏實。
鎮上沒有不喜歡沈木星的,更沒有她混不熟的人。
「你還學過色彩學啊?」她問。
「我沒上過學。」他百忙之中應付著她的自來熟。
「你沒讀過高中嗎?」
「沒有。」
「那初中呢?」
「六年級就輟學了,和我爸學手藝。」
「哦...」
沈木星轉回頭去看他,就發現他正站在木案前,一手托著另一隻的手肘,正搓著下巴,看著她脫下來的連衣裙,那眼神,就像是她上課的時候,在解一道極其複雜的數學題。
「那我就不打擾你啦,」沈木星走到門口,說:「謝謝你免費給我改衣服,這個人情我一定還的。」
他感覺她要走,這才抬起頭來,往前送了一步,就像對待每一位客人一樣,說:「慢走。」
夕陽已經落山了,出了裁縫鋪,他那張因為長期不曬太陽而顯得十分白皙的臉龐與鋪子裡的布料味道融合在了一起。
沈木星轉頭離開了。
***
高考復讀學校馬上就要開學了,沈木星不得不又抓起真題挑燈夜讀,為即將到來的一年的「牢獄」生活提前進入備戰狀態。
雖說只隔了短短兩個月,但誤以為自己徹底解放的她,再次看這些公式的時候,心已經收不回來了。
一行行字像是一輛輛小火車,從眼前呼嘯而過。
對面的夏成家已經關燈了,這個幸運的傢伙因為沒有一個逼他考重點大學的媽媽而心安理得的考進了杭州的二本,即將成為一名「上課睡覺下課尿尿」的大學生,而她,自小以「水頭小神童」秒殺鎮上男女老少的大學苗子,如今卻因高考志願沒填好而與重點大學失之交臂,成了「加刑一年」的可憐蟲。
沈木星歎息一聲,轉著筆,手拄在書桌上,托腮望向窗外。
午夜將至,人們早已關燈入睡,沈木星卻發現,小裁縫家二樓的燈還在亮著。
「不是沒上過學嗎?又不讀書,這麼晚在幹嘛?」
沈木星望著那暖黃色的、如同一顆桔子瓣糖一樣的窗子,神遊太虛,慢慢的、慢慢的睡著了...
三天之後,沈木星去裁縫鋪取裙子,鋪子裡有兩個女人在選裙子,圍著貨架嘰嘰喳喳的笑著。
沈木星發現他們拿著兩條和她的裙子一樣款式的連衣裙。
小裁縫用其他顏色的碎花布料做成連衣裙,又在裙子的下擺罩上一層喬其紗,那時候尚未流行這樣在布裙上罩上喬其紗的樣式,也就是後來人們常說的雪紡裙。
「你的裙子在這裡。」小裁縫從裡間拿出一個透明衣罩,裡面精心罩著她的裙子,遞到她的手中。
兩個女人來他這裡來付款,如獲至寶一般帶走了兩條連衣裙。
「謝謝。」沈木星第一次拿到用這種高級衣罩罩著的衣服。
「樓上沒有人,你可以去試衣服。」他把錢放進抽屜裡,低頭繼續裁剪,淡淡的說。
「行。」沈木星抱著裙子,上了樓。
這樓上大概是他的房間,有張單人床,鋪著洗得發白的床單,還有個小窗,就是她晚上看著特別像桔子瓣糖的那扇小窗,其他的,除了舊傢俱和衣服就沒什麼了。
沈木星關好門反鎖上,換上了連衣裙。
她推門出來,帆布鞋在老舊的樓梯上發出吱呀的聲響。
「鏡子在哪裡?」
沈木星在他面前站著,有些扭捏的輕輕轉了轉身子。
他從忙碌中抬起頭,目光在她身上掠過,本也就只是像路過吧,卻突然在她的身上停了下來。
就像她第一次路過他這裡一樣。
他看看她的裙子,從上到下,最後視線彙集到她的臉上。
沈木星突然有種喘不上來氣的感覺,轉過去假裝找鏡子。
「你這兒沒有鏡子嗎?」
身後的他靜靜的開口。
「不用照,好看。」
回到家裡,一向對國外回來的眾星捧月一般的姑媽不感興趣的沈木星,突然變得黏人起來,要知道,優秀的學習成績如同一頂皇冠,讓沈木星在家裡也是頗有地位,姑媽對這個嘴甜的漂亮姑娘格外喜歡,不停地給她講述著國外的美好生活。
沈木星一直表現得像是個跟屁蟲和土老帽,這讓姑媽越來越興奮,最後姑媽打開了她的大旅行箱,給了她一堆名牌化妝品小樣。
晚上,沈木星拎著大袋子出了門,遠遠看見裁縫鋪門口的光只剩下了一半,門內的光被一條柵板割斷,又被接下來的另一條柵板割斷,最後只有一條柵板還沒有上,只剩下一條窄光傾瀉而出。
沈木星快步走過去,站在那最後一條沒被柵板遮擋的縫隙。
他的雙臂抬起,正要繼續上柵板,卻在向外看去的時候微微訝然。
「關門啦?」沈木星彎起眼睛笑了笑。
「嗯,有事?」
他的手停在半空。
「給你這個,我說過,欠你個人情會還的啦!」
沈木星把袋子塞進去,他身後接過來。
「這是我從我姑媽那裡借來的連衣裙,她是從國外回來的大款,好多名牌裙子,你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
他從袋子裡才拿出來一件,眼眸中就有光亮閃動。
「我什麼時候還給你?」他問。
「一天還一件吧,我姑媽最近每天都有老朋友上門拜訪,所以每天都要穿新衣。」
沈木星覺得他沉默的看著她,似乎是想說感謝的話,可他似乎並不善於表達。
沈木星乾脆主動開口:「你就叫小裁嗎?沒有大名嗎?」
「有,嚴熙光。」
「哪個熙?」
他頓了頓,突然拿出一塊畫粉,在柵板上寫了三個字。
木板上發出粉筆輕輕敲擊的聲音。
他的字寫得並不好看,但是一筆一劃,連字間距都非常工整。
「嚴...熙...光...好好聽呀!我叫沈木星,我爸給我取的,他是物理老師,嘿嘿。」
嚴熙光聽她這樣說,似乎也覺得自己也應該解釋一下自己的名字,但說到一半的時候,卻有些猶豫了。
「我媽...」
「給我取的。」
從裁縫店回來,沈木星高高興興的跑回自己家,打開書桌上的檯燈,把卷子和筆記本都拿出來,果然,沒過多久,他的房間燈也亮了起來。
好像,世界一下子不寂寞了。
沈木星打了個哈欠。
「明天必須得買一斤桔子瓣糖吃了,饞死我了。」
她低下頭,在白紙上撕下一角,用舌頭舔了舔,在眼皮上,端起書大聲地背誦起英語。
「easy for all of 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