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頭鎮雖小,卻是中國的四大皮都。
沈木星每次寫作文的時候,都會驕傲的這樣介紹:「全世界每五條皮帶,就有一條出自水頭,我的家鄉。」
在這裡,幾乎家家都有轉鼓,沈木星的二叔就是做皮革生意的,小的時候她最常聽到的就是小作坊裡生皮在轉鼓機裡翻滾著的聲音,最常聞到的就是鰲江水裡飄過來的污染臭氣。
夏成的母親練金花就是鎮上最出色的皮革老闆,幹練自強,不甘心和丈夫窩在小小的牙科診所裡,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找個幾個合夥人,在鎮外的破房架子上改了一張油毛氈,建起了自己的廠房。
如今,練金花已經成了遠近聞名的大皮革廠老闆,就連母親也在她的廠裡做會計給她打工。可正是這樣一個大人物,卻總是對沈木星這個小女孩另眼相看。
從小到大,練金花就總是開玩笑說喜歡頭腦靈活、聰明嘴甜的沈木星,將來要討她到家裡做媳婦,替她管家,儘管只是玩笑,但以夏家這樣的大戶地位,又哪裡用得著去跟誰攀親家,畢竟有人想到貼還來不及。
夏成帶回來的姑娘是個東北女孩,叫葉曉芙,是夏成他們班的支書,在夏爸爸診所裡堵完了牙,練金花出於禮數,就在家裡安排了一頓火鍋,留葉曉芙在家裡吃了飯。
就像許多北方人覺得南方人又壞又狡詐一樣,練金花一直覺得東北人粗魯又愚蠢。
「阿姨您不用給我夾...謝謝阿姨...哎!好好。」
「小葉呀,多吃點,像是到了自己家一樣。」
「阿姨您真好,整得我都想我爸我媽了,我沒上大學的時候,我媽就老給我整火鍋,我賊愛吃。」剛上大學,葉曉芙的東北口音還沒有來得及改掉,聽起來很明顯。
沈木星對這女孩的印象不錯,一來她素來就喜歡東北女孩的直爽大方,二來葉曉芙的模樣也很周正。
葉曉芙坐在沈木星的右邊,練金花坐在沈木星的左邊,沈木星被夾在他倆中間,安靜的低頭吃火鍋,偶爾看一眼對面的夏成。
夏成把頭髮剪短了,穿著也時尚了許多,看起來更像個大學生的樣子,他見到沈木星的時候只是冷淡的打了聲招呼,到現在也沒說一句話,與平日裡的那個缺心眼又嘴賤的臭小子判若兩人。
沈木星不動聲色的看著他,他的目光忽然又從盤子上面離開,抬起眼看她,沈木星趕緊低下頭去吃魚丸。
練金花推推眼鏡,婓顏膩理的臉上露出一抹認真的表情,看著葉曉芙像是看著一件稀世珍寶,不禁微微搖頭感歎道:
「我實在是太喜歡你們東北女孩子了,大方實在,又白淨個子又是那麼高,真好。」
「是嗎?哈哈,被誇了好開心!他們平時都說我自戀,可我覺得我還行吧哈哈!」女孩爽朗的笑聲帶著點年輕人的活潑,牙齒特別好看,轉頭看了看沈木星說:「不過我還是覺得她長得更好看。」
沈木星被點名了,趕緊也露出個謙虛的笑:「沒有沒有。」
練金花關切的問道:「小葉,怎麼想到跑這麼遠來看牙齒?」
葉曉芙的嘴角立刻彎了彎,轉頭看向夏成:「您問他!」
那抹笑容和略帶羞澀的眼神讓練金花心頭一滯,夏成一再強調的兩個人只是普通同學,儼然是在騙她這個媽媽,練金花是什麼樣的人物?這一個眼神她就能看穿這小女孩的所有心思。
夏成撂下筷子,面無表情的說:「上次我腳受傷,是曉芙送我去的醫院。」
練金花驚訝的問:「你腳怎麼了?」
葉曉芙是個急性子,忍不住插嘴道:「兩個月前的事了,那天在學校門口的公交車站點碰到他,我看他一瘸一拐的就問他怎麼了,他說剛才不小心踩到了釘子施工的釘子,流血了,我一看可不真的流血了?當時還在下雨,他連傘都沒打非要走,我說我帶你去醫院吧,他不聽,偏要去火車站,說是已經買好了去溫州的票,這大下雨天的腳又在流血,不打破傷風怎麼行?我就生拉硬拽的把他拉到了校醫院打針去了。我是支書啊,怎麼能看到同學有困難不幫忙呢?」
去溫州...
他是想來找她嗎?
沈木星的身子一僵,抬頭看著夏成,夏成也恰好在看她,兩腮處的線條起伏,他咀嚼著吞嚥下一大段情緒,又低下頭去默默吃飯。
***
練金花聽得心驚肉跳,彷彿那顆釘子扎到了她的腳上一般:「哎呀!那是要趕緊去打針的!成成你在外面怎麼不好好照顧自己呢?下雨天也不打個傘!流血了也不去醫院!」
葉曉芙說:「阿姨你放心吧,已經沒事了,當時傷口的確挺大,幸虧我拉他去醫院了,當時他心情可能不好,對我態度也特別不好,後來為了感謝我,就說要請我吃飯,我說我牙壞了吃不了,夏成就告訴我說叔叔是牙醫,免費給我堵牙還包我來回的火車票錢,我都不好意思了。」
「那是要感謝的。」練金花笑著說。
沈木星聽了她的話,立刻一點吃火鍋的心情都沒有了。
她幾乎能夠想到夏成不打傘等公交車時的樣子,他一定是生她的氣了,氣她不聯繫他,所以要跑來溫州的復讀學校來。
別看他平時嘻嘻哈哈的,這小子一不順心思,就往死裡作。
葉曉芙繼續和練金花說說笑笑,席間不小心把筷子弄掉在了地上。
「沒事沒事,不用撿不用撿,」練金花精明的眼睛朝木星看去,像對待自己的女兒說話一樣,吩咐道:「木星,去給小葉拿雙薪筷子來。」「哦。」沈木星很自然的起身去了廚房。
葉曉芙望著她進廚房的身影,微微有些怔神。
她本以為,這女孩跟她一樣,也是客人呢...
沈木星進了廚房,走到筷籠子裡抽出兩根筷子,一回身,夏成的身子就堵住了她的去路,沈木星嚇了一跳,摸摸胸脯,看著他:「你嚇死我了。」
「為什麼不回我短信?」他的聲音明明是質問,卻是冷冷的,似乎是壓抑了很久一樣,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爆發。
沈木星像哄沈冥一樣促狹的笑了:「我手機被我媽沒收了呀,我還沒找你算賬呢,要不是你,我能被老師訓嗎?」
「那為什麼不給我打個電話?」
「我...」
他打斷她:「別跟我說你不知道我的電話,臨走之前我是不是給過你一張電話卡?上面有我的號碼!」
他突然的激動語氣讓沈木星手無足措。
她吸上一口氣,狠下心咬咬牙,看著地上的瓷磚:「你說那樣的話,我不知道怎麼回。」
夏成咬咬牙,目光中霎時間風雲湧動,臉上變得慘白一片,他把臉側過去,也低頭看著地面,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站著,卻站成了兩條平行線。
不多時,他的臉又轉了回來,看著她。
沈木星也抬頭看著他,他的眼眸像是颱風過境後的煙雨江南,朦朧而溫柔。
他說:「聯繫不上你,我快要瘋了。」
***
沈木星的呼吸因為他的話而變得急促起來。
從小到大他第一次離她那麼遠,也是第一次這麼久沒有聯繫。
「對不起。」她沉聲回答。
「哪裡對不起?」他逼視著她:「我以為我們之間並不會因為環境和距離而改變,我以為,你早就知道我的心思。」
「我是早就知道,可是夏成,我總是覺得我們之間不應該再往前走一步,我怕那樣的話就再也回不去了。」她十分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
記得有一次,他曾問過她,你想不相信日久生情?沈木星回答:一見鍾情和日久生情我都相信。
他說:那咱倆呢?
沈木星說:屁呀,我和你要是日久生情現在孩子都打醬油了,為啥我對你一點非分之想都沒有呢?
在男女關係這方面,沈木星覺得自己已經明裡暗裡拒絕了他許多次了,可是夏成總有一種能把認真變成玩笑的能力,經常讓她覺得很無力,又不能冒著傷他心的危險去跟他較勁。
夏成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幾秒,忽然抿起唇,點了一下頭,又點了一下頭,深吸一口氣,後退一步,轉身出了廚房。
他轉身的前一秒,他的眼神似乎是從沈木星身上生生撕下來的一樣。
沈木星拿著給葉曉芙的那兩根筷子,深深的吸上一口氣來,長長的呼出來,卻又總覺得心口堵得慌。
她在心裡暗暗告訴自己,以後就不要再來夏成家吃飯了。
晚上她坐在書桌前望著對面的窗子發呆,母親推開了她的房門,送上來一碗又不知道是什麼牌子的營養餐,沈木星趕緊把視線收回來,低頭假裝在學習。
「今天火鍋吃得怎麼樣啊?」母親問。
「挺好的。」
「夏成媽跟我說了,那女孩,吃飯砸吧嘴,說話大大咧咧不經大腦,下巴上還沒有肉一點福相都沒有,跟你半點都比不上。」
「你們怎麼都這樣啊?人家夏成都說了,兩個人就只是普通同學,跟著瞎操心,真是...」
「普通同學坐六個小時的車來堵牙啊?你腦子唸書都念傻了。」
「不念了不念了!去皮革廠做會計去,行了吧!」
「胡說八道!你就拿你媽有能耐!你媽媽當年要不是因為懷了你,早就...」
「去意大利發財了!」沈木星轉著筆,翻了個白眼,托腮懶洋洋的說:「您都說過一百八十遍了!真搞不懂你們這些崇洋媚外的人,出國有什麼好。」
「出國就是好!你看你姑,你看你表叔,出去了都發財了,夏成以後也是要出去的。」
母親說:「我們溫州人自古以來最大的特點就是精明和冒險,老話怎麼講來著?只有鳥飛不到的地方,沒有溫州人到不了的地方!溫州人在巴黎,就連警察都要說溫州話,你還這麼年輕,怎麼連出國都不敢想?」
「就看見賊吃肉沒看見賊挨打,別說國外了,您女兒要是能在深圳那樣的地方活過兩年,您就去燒高香吧!」
「死丫頭!沒出息!」
許多年後的某一天,沈木星走在繁華的深圳街頭,忽然就想起了年少的自己跟母親說過的這句話,搖搖頭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