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沈木星結婚的事,是嚴熙光在飯桌上提的。
「今年就結?」母親問。
「今年就結,打算在家鄉辦婚禮,在深圳辦答謝宴。」嚴熙光回答。
父親剛喝完酒,一貫悶不做聲的他活潑了許多,連連稱讚說:「好好,你們兩個不容易,不容易,你們的婚事我同意。」
外婆說:「小嚴啊。」
「外婆。」
「外婆是鄉下人,沒去過深圳,聽說呀,那地方的人都很浮,你可要穩穩當當的,對木星好。」
「外婆,我向您保證,一定會一心一意的和木星在一起。」
「好好好。」
母親慣是個愛操心的性子,此刻臉上也有諸多猶豫:「那你們房子買好了嗎?日子定在今年什麼時候啊?你爸爸同意了嗎?」
父親說:「孩子們的事你就別跟著摻和了。」
「噢,我當媽的問一嘴都不行啊?」
嚴熙光笑了笑:「房子買好了,車子也買好了,等我們回深圳忙完手裡的事情就辦婚禮,到時候接你們過去渡個假。」
「房子都買好了?是按揭呀還是全款啊?是啥位置?」
「哎呀哎呀你行了。」父親打斷了母親。
父親從來不敢打斷母親的,母親也從來不會服氣父親。
但這一次,母親卻乖乖的收了聲。
沈木星猜想,可能人一旦上了年紀,真的就柔軟多了吧。
拜會了沈木星的父母,兩個人又一同去了泰順。
街上的景物在變,外公家的老宅卻依然是往日一般的古樸模樣,彷彿那小院坐落在時間凝固的世外桃源。
嚴熙光的父親住在另一個院子裡,前幾年因為酗酒患上了腦出血的病,語言行動有障礙,有時不認人,說話也含糊不清。
外婆和嚴熙光在廚房做飯,沈木星就和老裁縫在裡屋聊天。
老裁縫認得沈木星,但也沒什麼話,總是喊著手掌發硬,不舒服。沈木星就用外婆的羊角梳子的背面替老裁縫刮手心。老裁縫往太師椅上一靠,笑呵呵的慈祥樣子。
「舒服吧?」
沈木星蹲在椅子旁,握著老裁縫的手心,用梳子一下一下的刮。
「嗯嗯。」
「您平常就用這羊角梳給自己刮一刮手心,手指就不麻了。」
老裁縫哼哼著點頭,又不說話了。
他總是迷迷糊糊的,讓旁人不知道他到底把哪句話聽進了耳朵,哪句話沒有。
沈木星也不管他聽沒聽進去,自言自語:
「嚴叔叔,我跟熙光要結婚了。」
「熙光他很厲害,真的很厲害,我們在深圳有了我們自己的家,馬上就要辦婚禮了。」
「我今年26歲了,我和以前比,模樣變了嗎?」
老裁縫恍惚間忽然像是醒了一樣,看著她一下一下的給自己刮著手心,目光對了對焦:「丫頭。」
「我還以為您睡著了。」
「丫頭,挺好的?」
「挺好呀,您好不好?」沈木星的眼睛閃閃發亮。
「嗯,好……」
老裁縫閉上眼,靠在太師椅上,輕聲哼了哼,好像又睡著了。
木星是個有耐性的女人。
她笑看著老裁縫,又用羊角梳給他刮手心。
一下一下,輕輕的,血熱了,什麼就都通了。
***
晚上在外公家,沈木星又被分到了那間掛著竹籃子的小屋。
夜裡靜靜的,外公外婆還有老裁縫都睡下了,外面偶爾有狗叫聲。
嚴熙光站在門口,看著暖黃燈下鋪床的她。
「一個人睡?」他問。
「當然。」
「不怕?」
沈木星轉過來,看著他略帶戲謔的眼光,笑著說:「嘁,多大的人了,有什麼怕的呀?」
嚴熙光抱起肩膀,眉頭一挑:「也有狗吠,是因有鬼。」
他說著,給她遞了個眼色,示意她看窗子。
沈木星放下被單,看像窗子,床邊掛著竹籃,竹籃裡放著魚乾,窗外是一輪滿月。
「這有什麼怕的。」她白了他一眼。
嚴熙光放下手臂,走進來,從她身後將她抱住,嘴唇貼在她的脖子上,輕聲說:
「那你當初怕成那樣?」
沈木星被他撩撥得脖子癢癢的,柔聲笑了:「人家不是長大了嘛……」
回想那一晚,年輕的她真的是害怕極了。
後來他們初次躺在一張床上,那種驚心動魄的心動,是一輩子再難有的青澀感覺。
嚴熙光抱著她,兩個人在小屋裡耳鬢廝磨,慢慢踱步,不自覺的被那一輪明亮的滿月吸引,他和她就相擁著站在窗子前,看月華虔誠,歲月安好。
嚴熙光說:「很多事你都還記得吧?」
沈木星說:「記得,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我都記得。」
「我也是,總想。」嚴熙光說。
月亮下,多惆悵,他淡淡的提起當時。
「木星,還記得我在這裡和你說過什麼嗎?」
「記得,你說起了你的媽媽,你說她人在異國杳無音訊。」
「對,我怪她拋妻棄子,我說我會留在你身邊。」
沈木星低下頭,心底有隱隱的酸楚。
「提這些做什麼呢,我們現在多好。」
嚴熙光搖搖頭,說:「我在國外的時候,有一次和史磊擺攤,被巡邏的警察追,我抱著衣服躲在水泥管裡一整晚沒敢出來。」
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說起這些,以前在深圳的時候,他講得都是如何創業如何風光。
難得他吐露心事,沈木星秉著呼吸安靜的聽著。
「那一晚也是正月十五,月亮特別圓,像你十□□歲時的臉,我當時特別想你,我在想,是不是我有多怨我媽媽,你就有多怨我。」
沈木星搖搖頭,否認了自己的怨。
真的,她苦苦等候的那些年,和他的艱難歲月比起來,簡直舒坦多了。
曾經或許有怨,但如今沈木星一個字都不想提,都過去了,她慶幸,她感激。
沈木星在他擱在自己肩膀上的臉頰上蹭了蹭,說:「熙光,你說,如果我們當初沒有分開,會是什麼樣子?」
嚴熙光笑了笑,想不出來。
沈木星又說:「會不會,孩子都打醬油了?」
嚴熙光回答:「不會,我不喜歡孩子,不要。」
「你不想要孩子啊?」她試探著問。
「不想要。」
「為什麼啊?」
「煩。」他說:「他會往我的衣服上蹭口水。」
沈木星忍不住笑話他:「你有時候還真是幼稚。」
嚴熙光很快就把話題岔開了,說:「木星,沒有如果,很多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
「嗯,我明白。」
***
一過了十五,日程表滿滿的嚴熙光就不得不立刻回到深圳去,沈木星也給沈冥買了機票,三個人一起離開了家鄉。
臨走的時候母親給沈冥拿了一筆錢。
「你弟弟不要,你替我給他拿著,深圳物價高,用錢的地方多。」
「媽,有我和嚴熙光在,還能讓你兒子餓著?」
「你花錢算你的,我拿錢算我的。」
「媽……」
「聽媽話,拿著,我欠這小子的。」
沈木星知道,母親一直因為沈冥犯罪的這件事深感愧疚,她清楚的知道,沈冥年少時之所以那樣犯渾,和缺少父母的關愛有很大的關係。
沈木星把錢收了,回深圳的時候存到了沈冥的新□□裡。
沈冥入獄六年,所有的見聞都還停留在十八歲。
這是他第一次坐高鐵,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吃到檳榔,第一次坐……
凱迪拉克。
下了車,史磊就派人把嚴熙光接走了,又安排一輛車送姐弟倆回家。
沈冥一坐進車,眼睛都直了。
「姐,你租的車?」
「不是,是你姐夫朋友的車。」
「這麼好的車……你發財了?」
沈木星笑了笑:「我呢,剛剛失業,現在接到了新公司的面試通知。但是你姐夫比較厲害,車子房子都是他買的。」
沈冥微微詫異:「那他是做什麼的?」
沈木星又笑了:「還是做裁縫唄。」
沈冥問:「做裁縫能賺那麼多的錢?比夏成賺得多嗎?」
沈木星想了想:「夏成賺多少?我沒聽。」
沈冥回答:「一個月五六萬還是一年五六萬來著?」
沈木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弟,你要記住,賺多少錢不是衡量一個人的標準。」
沈冥說:「在深圳不就是這樣嗎?」
沈木星搖搖頭:「有的人因為賺了錢而變得更好,有的人卻因為賺了錢而變得很慘,在哪個城市都是這樣。我不圖你賺了多少錢,我只希望你做個有責任感的男人,像我男人一樣。」
沈冥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明明只差一歲,怎麼姐你現在像個老年人?」
沈木星說:「因為你在我心裡一直都是十八歲呀!」
沈冥收回手,目光閃了閃。
沈木星見他再看窗外的街景,高樓林立的繁榮景像在他灰暗的瞳眸裡倒映著。
她說:「弟弟,你現在就當自己十八歲。」
「你的青春才剛剛開始,你有姐姐我愛著你,你有姐夫做靠山,你去征服這座城市,找一份你喜歡的工作,再找一個老實的姑娘,怎麼樣?」
「可我有案底。」
沈木星想到了嚴熙光昨晚發生的一句話,認真的看著沈冥,說:
「沒辦法啊,很多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
沈冥欲言又止,看向窗外。
嚴熙光的電話打過來,沈木星接起放到耳邊,他平穩的聲線傳到耳朵裡:「木星,到家了?」
「還沒呢,快了。」
「你還有很多東西都沒搬過來,今晚我和沈冥幫你一起去搬。」
「好,你快忙你的吧,不用操心我們兩個了。」
嚴熙光又補了一句:「你讓沈冥寫簡歷,現在是年後,很多公司都開始招聘了。」
「知道啦,掛吧掛吧。」沈木星笑著說。
正要掛電話,嚴熙光又說:「木星,明天我們去把證領了吧。」
沈木星的心漏了一拍,深吸一口氣,臉頰漾起一抹微笑,如同這春日的暖陽:
「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