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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傳統的習俗,每逢清明過年的時候,要去給家裡去世的各位長輩先人掃掃墓,盡些心意。紀珩東也不例外。
他每年就往生母柳江南那兒去三回,一回是大年三十兒,一回清明,一回她的忌日。以往都是他在城裡買好了掃墓的東西,趁著大早上獨自驅車往郊外趕,在那兒擺上親媽愛吃的果子點心,陪她聊聊天,然後抽顆煙趁著日頭盛的時候在回去。
但是今年,多了一個人。
紀珩東跟褚唯願商量著這事兒的時候,也是斟酌了半晌才開口。「就是尋思著讓她見見你,你要是不去我也不勉強你……」
誰知褚唯願聽了以後沒有一絲猶豫,乾脆的就點頭答應了。紀珩東詫異的看著她,「你不忌諱這個?我以為……年三十兒的,你會覺得不吉利。」
褚唯願失笑,反問紀珩東。「有什麼好忌諱的?柳阿姨是你媽媽,如果以後我們能在一起她也是我的媽媽,看自己的親人為什麼要忌諱?」
她說的平常,沒有任何做作掩飾的成分在裡面。紀珩東喉結艱難上下滾動,半天才摸著她的腦袋笑了。「好,那我早上在老地方等你。」
紀珩東每年這個時候去掃墓,紀伯齡是知道的。一大早,家裡就有人忙裡忙外的貼春聯準備菜,紀伯齡在樓下繃緊了後背就等著樓上摔門那一聲響,難為這樣一位在外受人尊敬的老人竟要在家裡上刑般的等著自己兒子這一通胡鬧,可誰知紀珩東收拾立整下樓時竟然看他都沒看,吹著口哨就往外走。
紀伯齡愣了,好像這小子根本不像是去墓地祭拜母親,倒像是參加了什麼聚會,可是……那一身黑衣明明不就是為了這個時候準備的麼?
對門兒的褚唯願也是一大早就起床收拾,從櫃子裡選了黑色的羊毛長裙出來,連妝都沒化,素著一張乾淨清透的臉才稍稍安心些。她怎麼也沒想到……紀珩東會對自己這樣重視,重視到帶著她去看他的媽媽。
隋晴和家裡的阿姨正在樓下準備餃子餡兒,見著她一身素色從樓上下來嚇了一跳。隋晴看著女兒有點驚訝,「這大過年的,你穿成這樣要去哪?我上星期才給你買的那件紅衣服呢,怎麼不換上,那個喜慶。」
褚唯願伸手捏了桌上擺好的點心,含糊不清的答。「一個同事的母親去世了,我去弔唁,在一起工作不去不合適。」
隋晴不大高興,「怎麼偏偏挑在了這個時候,多不吉利。」一旁的阿姨也附和著點點頭。「可不是,真不是個好綵頭。願願,禮數盡到了就行,別跟著去那些地方了,咱姑娘家家的,犯不著為了這個惹一身灰。」
眼瞅著到了倆人約定的時間,褚唯願嗯啊的答著,一邊穿鞋一邊往外走。「中午吃飯不用等我啦,下午回來跟你們吃年夜飯,我走啦!!」
「哎!」隋晴擱下手裡的筷子也忙跟著幾步攆了出去,朝她不放心的囑咐道。「聽你阿姨的,早點回來。」
從市裡開到墓地,至少兩個小時。紀珩東聽褚唯願的話足足在市區繞了一大圈子才找著一家晝夜營業的花店。眼看著老闆就要打烊回家過年了,褚唯願急急忙忙跑下車,攔住他關店門。紀珩東怕她跟人家起衝突,再傷著自己,趕緊拽住她寬解道。「不用非得買花,你心意盡到了就行了,其實……你能跟我去,對我媽來說就是最好的。」
褚唯願解下安全帶就要下車,一本正經的朝他搖頭。「不行的,你等等我,很快就回來。」
老闆本來是不想再做生意的,但是架不住褚唯願說的誠懇,小姑娘嘴又甜,倆人硬是生生的把店外頭的捲簾門推了上去。花店裡的花庫存不多了,褚唯願最後包圓捧著一大束矢車菊出來的時候,紀珩東腦中忽然閃過了什麼。
矢車菊是白色的,被棕黃色的牛皮紙包著看上去新鮮的很。他漫不經心的看了一眼,隨口問道。「怎麼買這麼個花,一般不都是白菊什麼的嗎?」
褚唯願小心的把花放在後排,也沒想那麼多,乾脆的回答。「我記得柳阿姨生前的時候不是在你們家院兒裡種過嗎?後來一場雹子給打蔫了她還心疼好長時間,她……應該喜歡這個吧。」
紀珩東點點頭,把車開到高速上便不再說話,心裡一下子有了盤算。兩人一路無言,到了墓地的時候褚唯願聽話的拎著一後備箱的東西跟在紀珩東的身後,看著他拿出整整一大盤炮仗。
墓碑上,柳江南溫婉的笑臉多年不曾變過。連一絲灰塵都不曾沾染。
紀珩東把手裡長長的鞭炮掛在離墓碑不遠的松樹上,瞇眼點了一顆煙,他帶著一副羊皮黑色手套,在晨光中好看的不得了。
他回頭朝著說,「願願,你站遠點兒,別崩著。」
引信吞噬著火苗辟里啪啦的作響,紀珩東也不躲,只往前走了幾步看著柳江南的照片沉著臉鞠了三個躬,聲音平和。「媽,過年了,給您聽個響熱鬧熱鬧,東子今天帶著您兒媳婦來看看你,你也認識,就是小時候住在咱家對門兒那個總愛哭的丫頭片子。願願,過來——」
十萬響的鞭炮震耳欲聾,褚唯願兩手提著東西踩著一地紅碎紙過去,不消紀珩東對她囑咐什麼,她已經自顧自單膝跪在地上,拿□□心,水果,花,一一禮貌恭敬的擺在墓碑上。待一切妥貼之後,她才站起來隨著紀珩東一樣鞠了三個躬。
「柳阿姨,我是願願。」
正是冬重,太陽透過灰濛濛的天一汪水似的灑下來,照的人心裡都是暖暖的。她簡單一句名字,就能讓紀珩東過去所有不甘與失落盡數得到補償。她乖巧的站在自己手邊,他一個回頭就能看到她。
紀珩東忽然想,人有生老病死不過命運無常世事輪迴罷了,母親故去雖然是他生命中最沉重最晦澀的過去,但是現在有一個褚唯願,卻是能將他心中這筆橫亙不去的恩怨債,就此平了。
墓碑上柳江南溫柔的笑著,像是一位慈母注視著自己最愛的孩子。
紀珩東牽著褚唯願的手,倏地出其不意就問了一句話。「每次趕在我之前來看這兒看一遭,有幾年了?」
「啊?」褚唯願茫然的看著紀珩東,心裡卻是狠狠的震了一震。「你說什麼?」
紀珩東見她不承認,歎息了一聲。俯身從那束矢車菊中抻出一朵來在褚唯願眼前比劃了一下。「還不承認?每次我趁著八月來的時候,總是有人在我之前來過,這兩年我刻意把日子往後或者往前拖一拖,可偏偏邪乎,那人還真就能避開我,每一回,就這兒,」他手指指在褚唯願放花的地方,「都擺著和你買的一模一樣的矢車菊,這地方沒監控,我問過這兒的負責人,都對我絕口不提。」
「去年夏天,我在這兒碰上過蕭文茵,起初我一直以為是她來看我媽,我還挺感動的,但是那天在包廂裡你聽我提起這件事兒的反應實在是……太讓人浮想聯翩了,直到那天因為你住院我跟她攤牌的時候蕭文茵才跟我說了實話,這花,根本就不是她買的。」
「褚唯願,能摸準了我路子還能背著我來的,只有你。」
紀珩東把手中的矢車菊別在褚唯願的大衣口袋上,動作輕柔。「如此巧合,願願,還不打算說實話嗎?」
被抓了現行……褚唯願懊惱的閉上眼,兩根手指繞啊繞的快纏在一起。她不說話,便是默認。
紀珩東追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她低下頭,聲音小小的。「你出國留學那一年,我從我哥那兒聽來你拜託他來看柳阿姨的時候。」
「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呢?褚唯願也想這樣問自己,為什麼要每一年週而復始的來這裡看望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人。
褚唯願是一個清澈見底的人,她尚未懂得如何在這茫茫世界掩藏自己拙與真。看著柳江南,她心裡悶悶的。「四哥,我說出來你別笑話我行嗎?」
「我從小就喜歡你,喜歡到……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後來你去加拿大我在機場抱著你不撒手哭的慘,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因為不能巴著你佔你的便宜才哭,其實不是,我是怕再也見不到你你再也不回來了才害怕的哭。我是真不捨得你走啊……我總覺得,你走了,這世界上就再也沒有讓我恃寵而驕恣意妄為的人了,雖然我哥哥也很疼我,可是你給我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再後來,我聽到你跟我哥哥講要他幫忙去看阿姨的時候,我才有了這個想法,你不在,我總想為你做點兒什麼,好像只有這樣才能離你近一點。你在外頭唸書那幾年,我就背著我哥偷偷開車過來,知道柳阿姨喜歡花,我就帶上一束矢車菊,和她講講你在外頭的事情,想著可能這樣,你就能放心一點。」
「等你回來的時候,我這個習慣也改不掉了,柳姨是你的媽媽,我想就算你不能跟我在一起,我這樣做,也不算白白愛你一次,至少,我為這段感情付出過一些,以後老了想起來,也是不遺憾的。」
她說的認真專注,到最後,眼角隱隱的還有晶瑩的眼淚。
紀珩東沉默的聽著,在她褚唯願述那段往事的時候他心裡像是被一揪一揪似的疼。每一句話,都如同一個釘子深深的扎進去,雖然流血,也足以讓人刻骨銘心。不過和她在一起幾天,可是她帶給自己的感動,卻比這半生見過的都要多。
看著褚唯願紅著眼站在這裡,紀珩東忽然想起以前自己被她強拉著看過的一部電視劇。
電視劇裡,也是同樣一個女孩兒為了自己愛而不得的男人去看他已經故去的母親,可是不管那個女孩如何努力,最終還是和那個男孩錯過了,後來,兩人在墓地相遇的時候,女孩目光悠遠看著遠方,有一種過盡千帆的悲涼。
她說,瘋子,謝謝你,你每一次給我的希望,都那麼的讓人的絕望。
他看過很多的片子,也曾鄙視過這種文藝煽情的國產荒誕戲碼,可是那天,那一幕戲劇化的情景在他腦中卻經久不去,像是一個警鐘。
心念至此,紀珩東心中大駭,猛地伸手抱緊了她。
懷中真實溫暖的觸感險些讓他一個堂堂男兒落下眼淚,他把頭埋在她的頭髮裡,聲音低啞。
「願願,對不起啊。」
對不起我沒有更早一點回應你,與你白白錯過這些年彼此相依折磨的時光。
褚唯願被他的動作弄的鼻子發酸,哼的一下扭過頭。「這應該算是我第二次告白了,紀珩東,你不公平。」
車子停在外面的松樹林,一片青翠濃郁。褚唯願傲嬌委屈的站在長長的台階下不肯走,像是討不到糖吃的年娃娃,紀珩東動作熟練的笑著背起她,連眼角的笑紋都比之前的時候沉穩了很多。
「成,以後換我天天跟你表白,一天一回,但凡你聽著覺出我不誠心咱就不算完,說的不行用寫的,必須都給找補回來。」
「騙人吧你就……」
「誰騙你誰孫子。」
「你本來就是孫子,也不知道是誰被自己親爺爺打得呲牙咧嘴,那後背青一片紫一片的。」
「嘶——丫頭片子你怎麼就拆人台呢,再這樣不背你了,反正我也後背疼,自己下去走吧……」
「哎哎哎!好四哥……四哥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