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裡終年陰暗潮濕,和辛辰關在同一間的獄友蜷縮在角落裡睡覺,時不時的伸手在懷裡撓兩下。
辛辰佔據著這間牢房唯一一塊能曬得上太陽的地方,他身後的牆上整整齊齊刻著十八道豎線。
他來這裡已經十八天了。
最開始幾天,他滿腦子都是紛飛的計謀,想著如何弄死田冉,想著如何能在雲國定下來,想著如何空手套白狼拿到兵權。後來幾天,這些事情慢慢在他腦海中消退,他想起過去的一些事,比如說有關於他的母親。
辛月出生於一個暴雪肆虐的晚上,他當時也就四五歲,能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他的母親襄夫人。南夫人生辛月的那一晚,他的母親神經質地一遍遍跟他重複:「阿辰你千萬不能讓父皇失望,知道嗎?你才是辛國唯一繼承人,你是母妃的希望,母妃已經敗了,你可不能再輸給那個賤人生的種。」
他母親的宮女帶來不幸的消息:「南夫人生了,是個藍眼睛的公主。」
他清楚地記得他母親迅速枯萎的臉。
藍眼睛,是辛氏正統血脈的象徵,在皇室只有藍眼睛的孩子才能存活,他們把這稱為「不容玷污的皇族血統」,他的母親不久前還生過一個孩子,就因為是尋常人的眼睛被暗中處置了。
他的母親抱著他嚎啕大哭,就像他的弟弟被處死的那天一樣。
他心有不甘,趁著看守的宮女不注意,偷偷溜出去了。
他的想法很簡單,殺了南夫人生的孩子,他的母親是不是就能高興一點?
可是很不幸,他還沒找到南夫人的宮殿,就被肆虐的狂風吹翻,被大雪掩蓋,要不是過路的侍衛,他肯定命喪黃泉。
這件事讓他的父皇勃然大怒,以看護皇子不盡心為由將他的母親送出宮,後來到了該回來的時候他的母親卻不願意回宮,投身神教,把他拋棄了。
十幾年來,他看上去是錦衣玉食、說一不二的皇子殿下,可他實際上只是個孤家寡人。每晚黑暗和孤獨陪他入睡,醒來是無盡的功課和父皇的責罵折磨著他。
直到南夫人那一把火點燃了沉悶壓抑的皇宮,他才得以解脫。
辛辰睜開眼,看著從洞口直射進來的陽光,那天晚上的大火,就像這束陽光一樣,是黑暗深淵中的希望,他認為自己從那天起才算活了。
他從沒有過復國的想法,他恨不得辛國永遠化為灰燼,他想要的,是按照自己的秩序建立起新的國度。
跟他同住的獄友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到辛辰對著空氣勾起嘴角,很像他原來見過的狼,威嚇敵人時會露出來森白的獠牙。
他被嚇得不輕,連忙閉上眼睛裝睡。
一群人的腳步聲傳來,漸漸逼近,有個人說道:「天師大人,就是這間。」
辛辰斜眼看過去,獄頭、兵部尚書和一位白鬍子老人在牢房外,獄頭打開牢房門,凶神惡煞地瞪著辛辰獄友:「看什麼看,還不快滾出來!」又點頭哈腰地把兵部尚書和老人迎進門,一拽可憐的獄友,一腳蹬出去。
辛辰看著獄頭出去,又關上門,才問:「不知有何貴幹?」
兵部尚書對他介紹了一下,「這位是本朝天師,獨孤大人。」
辛辰站起來,一拱手,「拜見天師大人,屬下田家軍士兵陳新。」
天師獨孤洪已經古稀之年,白髮白鬚,一雙眼睛銳利無比。
「我今天來,就是聽說你曾親眼見我那徒弟被妖獸襲擊,你跟我講講詳細過程。」
辛辰知道田冉在天師面前沒少往他身上推罪,但他最不該說從頭到尾只有他一人看見全過程。
「我那晚是去找我失蹤的妹妹,因為聽說冬城裡有人販子,就跑出了城外尋找。在冬城七里之外的荒山處,見著了那妖獸,當時滿地屍體,卑職並沒有認出哪位是大人您的徒弟,直到後來卑職投靠田將軍時才見到吾靖大人的屍身。」
誰都知道這樣說明顯更合理,因為吾靖和他素不相識,怎麼可能親眼看到吾靖被襲擊。
獨孤洪摸了摸自己的鬍子,「嗯,後來呢?」
辛辰看了他一眼,面上作出猶豫之色,「卑職對吾靖大人如何死的,有些疑問……」
「你說。」
「卑職那晚見到的妖獸,口吐火球,全部屍身都有被燒的痕跡,而吾靖大人……」
獨孤洪一下睜大眼睛,「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那些人都是被燒死的。」
而獨孤洪派去的人的回復是,吾靖的屍身被利器一分為二,下半部分甚至都找不著了。
獨孤洪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左手拇指上扳指,那是從吾靖的屍身上取下來的,他平靜下來,換了話題:「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身為田將軍麾下士兵,卻說出這種話來……」
辛辰單膝跪地,「卑職很清楚。卑職曾捨命救田冉於妖獸掌下,他卻用囚車和牢房待我,這種將軍,不值得為他效力。」
「效力?你一介白身,無功無名,談什麼為主效力?」
辛辰不慌不忙,「希望大人能給卑職一個機會,讓卑職證明自己。」
獨孤洪本來只是想親口問問他徒弟究竟如何死的,沒想到這一趟來還有意外之喜。
「如何證明?」
「卑職可以讓田家軍內訌。」
何至真果然如她所說的跟田冉出了將軍府,還把小杏給她留下,說給她留個幫手。
小杏不知道何至真把辛月留下要做什麼,何至真只是告訴她,跟緊辛月,她讓幹什麼就幹什麼。
辛月看著小杏笨拙地寫下那幾個字,笑道:「看不出你還識字。」
小杏又寫:「何小姐教過我。」
辛月轉頭看了看窗外,天色已暗,屋外走廊上的燈馬上就要點著了,她站起來說:「跟我出去一趟吧。」
小杏不疑有他,跟著她走出了院子,一直向後門走去,此刻前頭主子們剛好用完晚膳,正是下人吃飯時間,後門只有一個看門的。
辛月出其不意地從虛空中抽出鐮刀一揮,架在小杏脖子上,「別動。」
小杏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發傻,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把你身上的衣服脫下來。」辛月壓低聲音。
小杏仰頭看著辛月,她的影子完全遮著自己,那一雙眼睛像是冰冷的火焰,妖異冷靜,像變了個人。她哆哆嗦嗦地解開領口,脫下外衣。
「行了。」辛月說道,「現在你站起來,轉身背對我。」
小杏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她試圖說出「別殺我」,但張了幾次口發不出聲音。
後門的看守婆子馬上要出來點燈,辛月不耐煩道:「快點。」
小杏無聲哽咽著,慢慢轉過去,她後頸突然一疼,眼前一片漆黑。
京城不比冬城,京城有宵禁,此刻街道上空無一人,辛月穿著小杏的衣服匆匆向下城方向奔去。
在上城和下城交界處,王生王統領的家就在那。
何至真只知她去了田家軍兵營,卻不知她是為了打探王生的處所而去的。
至於為她幫忙,給秦嘉玲下毒……別開玩笑了,這些事跟她有什麼關係?用跟辛辰見面來誘惑她根本沒用,因為她知道,辛辰肯定會平安出來的,消息不通只是暫時的。她目前的目標,只有解決田冉而已。
辛月記路本領一流,只出來兩趟就把路線摸清了。
有驚無險地躲過一隊巡邏的護城衛兵,她來到了王生宅院門,扣了幾下門環。
給她開門的是一個老婦人,她非常疑惑地問道:「這位姑娘你找誰?」
「請問王統領在家嗎?」
「誰?」
「田家軍王生王統領,」辛月用力眨著眼睛,讓眼睛看起來淚汪汪的,「他在家嗎?」
老婦人問:「你是誰?」
「我在冬城受過王統領照顧,叫陳月,我能見見他嗎?」
老婦人比較好心,先讓她進來,然後說:「你在這等著,我去問問。」
滿臉疑惑的王生看到她後非常驚訝,「陳姑娘,你這是……」
「田將軍的府裡不太……安生,田將軍和何姐姐出門了,我一個人害怕,就來找你了。」
王生剛想說點什麼,被他夫人打斷了,他的夫人金氏懷有七八個月身孕,隨時都有可能生的樣子,顫顫巍巍,讓人心驚。
金氏挽著王生的胳膊,問:「怎麼了?」這話卻是對著王生說的。
王生道:「軍中兄弟的小妹,她的阿兄救了好些個弟兄,我曾向她阿兄許諾要照看她的,所以我想讓她住到咱們家來。」
「哦……」金氏緩慢地應了一句,「我明白了。」
雖然覺得王生夫人的語氣有點怪,但辛月並沒有多想,含著眼淚感謝了王生,被金氏的丫環領著去了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