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榮又被她母妃當做社交工具一樣,帶著去了皇后的永安殿。
那裡已經坐著不少嬪妃了,聽到通報聲,除了皇后以外的所有女人都跪下了。
「給皇貴妃請安。」
她的母妃笑道:「都起來吧,不用這麼客套。」
皇后拍了拍身邊的座位,「來,榮榮坐到本宮這來。」
辛榮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容,垂首坐在了榮皇后身邊。
「這日子過得可真快,榮榮不聲不響地都長這麼大了。」
她的母妃接上話,「是啊,都十四年了,我總感覺自己還是十五年前剛進宮的女官。」
辛榮一聽這話,就想把自己耳朵捂起來。
又來了又來了,這話她要說多少遍?
她的母妃從身份低下的女官升為如今的皇貴妃,只因為她生下了辛榮——如今辛國唯一一個藍眼睛、有著正統辛氏血脈的孩子。
據說,她出生後,已經成為辛國傳說的兩位太上皇還回來專門看過她,她是這麼多皇子公主中唯一受過這種待遇的,她的母妃也因此扶搖直上,成了人人都要來巴結的皇貴妃,就連皇后都要避開她的鋒芒。
聽著下面一片恭維之聲,她的母妃有點飄飄然的陶醉,她最開心的恐怕就是此刻了吧。
但是她的父皇不過三十六,後宮裡不斷有后妃在受孕,等她再有一個藍眼睛的弟弟或者妹妹,她的母妃會是什麼表情?
辛榮臉上依舊是溫和的笑容,但心裡卻翻湧著惡意。
在她的母妃享受夠眾人的吹捧後,皇后把話題轉到了一個宮外的人身上。
「聽說安定侯要把余家的小女兒娶進門當自己的孫媳婦。」
皇后這話一出,底下立即安靜了。
這句話的重點不在安定侯,不在要誰要娶誰要嫁,重點在余家,在余家小女兒的母親身上。
京城裡的達官貴族都知道,余家的太太是當今陛下的青梅竹馬,按理來說,這兩方一個已經成了府裡的當家太太,一個已經坐擁三千後宮,本不應該再有關聯的,但他們的小道消息從皇帝登基開始就沒有停過。
但辛榮一直不太相信那些傳言,照她父皇的脾氣,要真看上一個人怎麼可能忍這麼久,還能讓她嫁人生子?
她覺得這些傳言都是宮中女人為了消磨時間編出來的,因為她的父皇看起來對宮裡任何一個女人都興趣缺缺,讓她們早早就沒有了爭寵的心思,只好編排父皇心裡有了別人才能安慰自己。
辛榮看她們自以為不動聲色的把余家太太貶低了一番,還以為她什麼都不懂,心裡只想冷笑。
她長大後要是嫁人了也要做這些事情嗎?真是可怕。
這一天宮中宴會,辛榮在周圍各種欲說還休的眼神中找到了坐在下方的余家太太周氏。
她看起來並不漂亮,比皇后都要差一截,更別說最近才入宮的新人了。她用扇子遮著半張臉,對著身邊的人笑得很開心,這時,有宮女在她身後說了什麼,她沒有多問就跟著走了。
辛榮有個本領是她母妃都不知道的,她記憶一流,能輕鬆記下只見過一次的人。
剛才那個宮女,分明是端方殿裡最容易被忽略的捲簾宮女。
難道她父皇真的跟她有什麼瓜葛?
辛榮對她的宮女說了一聲:「去告訴母妃一聲,我要去拜見一下太傅。」
看著她的宮女被支開,她起身跟上了余家太太。
她起初並不知道自己想證明什麼,但看到那位宮女帶著周氏進了花園後,她卻鬆了一口氣。
她繞到花園另一邊,穿過竹林,看到了在湖邊正在下棋的她的父皇。
她在樹叢後面躲了一會,懷裡抱著鮮花的周氏才從花園裡出來。
辛榮第一次知道,花園裡的花原來是可以摘的。
跟父皇下棋的那個她第一次見,不過看他們三人彷彿十分熟悉,言談舉止間非常放鬆隨意,周氏都可以不用行禮。
他們說了一會話,跟父皇下棋的男人先走了,周氏把花放在棋盤上,坐在了她父皇對面。
辛榮的心提了起來。
跟周氏在一起,她父皇好像更放鬆一些,一隻手撐著下巴,一隻手在花束裡翻撿,找出一朵紅色的牡丹,細心折斷了□□,對著周氏招了招手。
周氏一邊說話一邊把頭湊近他,她父皇便把牡丹別在周氏的髮鬢。
周氏側著臉,似乎問了一句:「好看嗎?」
她父皇說了一句什麼,她沒聽見,只聽一個字,「醜」。
周氏惱怒地把花拿下來丟在他身上,她父皇哈哈大笑起來。
辛榮不想再看下去了,她的父皇在她心中,一直是個完美的、近乎於神的皇帝,在這一刻卻被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拉下了神壇。
宴會快結束的時候,周氏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辛榮的視線一直跟著她,看到她似乎要走了,提前守在了殿外。
「余家太太?」她又裝出一副柔弱的臉。
周氏很詫異,「榮公主找我何事?」
「我想跟您單獨說兩句話行嗎?」
周氏很疑惑,但還是跟著她往沒人的地方走去。
「榮公主?」
辛榮深呼吸了一下,臉上早已經不是剛才的乖巧模樣,她面無表情地說:「我剛才看見你和我的父皇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周氏居然笑了,左邊臉上顯現出一個酒窩來,讓她看起來年輕了不少。
「嗯……公主想說這個?」
辛榮強壓著心裡的不快,「今天是我看見了還好說,如果換成別人看見了呢?我的父皇不會怎麼樣,您的麻煩可就大了。」
周氏一邊笑一邊說:「那又如何,我和陛下什麼事都沒有,為什麼要怕別人看見?」
辛榮臉上顯出一個冷笑,「哦……原來余太太並不在乎自己的名聲如何……可是,我的父皇一生英明,他為什麼要沾上這樣的名聲?」
辛榮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周氏竟然還不生氣,她的眼睛都在笑,讓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天真溫和還是城府深了。
「好了,不逗你了。」周氏略微止住了笑意,對她認真解釋了一番,「今天是因為家裡女兒出嫁的事情才見了陛下一面,我們很多年沒有私下見過了,不用擔心你父皇會有什麼不好的名聲。」
多年未見會有那麼熟稔的舉止嗎?
辛榮並不相信。
周氏在走之前交代她說:「這話問過我了就行了,別去問陛下,不然他會生氣揍你的。」
辛榮覺得,跟周氏比起來,周氏比較像不知世事的豆蔻少女,而她是滿肚子壞水的老妖婆。
她皮笑肉不笑地回道:「不用你擔心。」
後來,安定侯沒有為自己的孫子娶到周氏的女兒,因為皇帝下旨把周氏的女兒許配給了另一家。
在擬旨的時候,辛榮恰好在御書房裡。
通常情況下,她和大皇子在一天結課後都要去他們父皇的書房裡,她深刻明白,這樣做一方面是為了讓他們掌握如今天下民情戰事,另一方面是為了向她父皇學習如何當一個掌控一切的人。
她把藥盅端進書房的時候,看見她的皇兄在為父皇研磨,她徑直走到她皇兄辛慕身邊,盯著他。
辛慕比她大四歲,快要成婚了,他跟辛榮對視了一會,笑了笑讓開了位子。
辛國以右為尊,只有她才能站在父皇的右邊。
她等了一會,看辛臻最後放下了筆,她遞上了藥盅,「父親,已經不燙了。」
辛臻對剛才在他身邊發生的一無所知,他後靠在椅背上,一口氣喝完了藥。
辛榮趁這個工夫,把桌子上的聖旨一目三行掃了一遍。
在結果藥盅的時候,她若無其事道:「前一陣宮中聖宴,我還瞧見余家太太了。」
辛臻臉上並沒有波動,淡淡地應了一聲。
「我無意聽她跟別人說,她不常來宮裡,可是我卻常常聽見宮裡在談論這位太太呢。」
站在辛臻左邊的辛慕一臉震驚,用「你瘋了嗎」的眼神看著她。
辛臻也轉過頭,目光沉沉地看著他的第四個孩子,第一個女兒,唯一的有藍眼睛的孩子。
「說下去。」
「我覺得,讓那些人閉嘴比較好,無中生有,對誰都不好。」
辛臻的手指輕輕敲著桌面,他面無表情地說:「嗯,朕知道了。」
還不等辛榮說話,他接著說:「跪下。」
辛榮一愣,馬上跪下了,辛慕在一旁躊躇了一會也跟著跪下了。
「你從十二歲開始跟著你皇兄在書房裡聽政,兩年了,朕還沒有教會你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嗎?你以為朕不知道後宮每天在談論什麼?」辛臻的眼珠透著幽幽的藍光,停了一會,把眼神又放在了桌子上的聖旨上,「回去想清楚了再來見朕。」
辛榮把額頭貼在地板上,低聲說:「女兒知錯,謹遵父親教誨。」
她在退出書房的時候悄悄抬頭看了一眼她的父皇,他還端詳著聖旨,似乎在推敲用詞。
她被父皇責令無限期的閉門思過,她的母妃急得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每天除了罵她就是找父皇身邊的親信,看看事情是否有轉機。
她並不驚慌,她的確是犯了錯,但她同時也很清楚這是父皇對她的懲戒,他氣消了之後,她還是那個站在他右側的女兒。
這期間,後宮裡依舊流傳著周氏的各種真假消息。
這才是讓她不解的事情,父皇對周氏有情意不假,但從未越雷池一步,可他卻放任這些流言,還連帶著自己。
可是她不能忍受那些不清不楚的傳言,她不願意有任何不好的名聲沾上她的父皇。
關了近兩個月的禁閉,到了冬末,辛臻的旨意下來了,要辛榮和辛慕陪自己去祭天。
她知道,父皇的氣消了。
祭天是個很複雜的活動,天不亮就要起床乘車前往祭壇,開國之初,傳說中的辛氏兄妹就是在這裡開始了辛國的涅槃重生。她十二歲第一次陪父皇來祭壇,她跪在祭壇下方,看著上面父皇一人直立在風雪中的身影,她當時在想,將來她也會站在這上面。
這一次來,她覺得自己更加確定了。
直到黃昏時分,祭天才結束。
回去的路上,辛臻叫了他們兄妹坐他的馬車。
辛臻已經脫了剛才厚重的禮服,在昏暗的馬車裡閉著眼。辛慕和辛榮都跪坐在兩旁沉默著,知道他肯定有事要說。
果然,過了一會,辛臻問:「你們覺得,做一個皇帝最重要的是什麼?」
他依舊閉著眼,似乎剛才的問題是他不經意間問出來的。
辛慕和辛榮互相看了一眼,由辛慕先說:「兒子覺得最重要的是讓子民安居樂業,少流民匪難,天下太平。」
「嗯。」辛臻神色淡淡的,接著問:「你呢?」
辛榮斟酌道:「我覺得,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個皇帝的樣子。」
辛臻側過臉看她,辛榮接著說:「英明神武,殺伐果斷,沒有弱點,享受皇帝該享受的美酒美色,讓別人生不出反抗的心思……如此,才是一個好皇帝。」
辛臻忍不住笑了,「有這樣的人嗎?」
「我覺得您就是,父親。」
辛臻臉上的笑意忽然黯淡下去,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又閉上眼睛。
「都回自己的馬車上去。」
辛慕以為辛榮的回答讓父皇不高興了,在扶著她下馬車的時候,低聲說:「閉門思過還沒夠?」
辛榮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抽回自己的手,「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沒種?」
快到皇宮了,辛榮的宮女忽然上了馬車對她說:「陛下的馬車不見了。」
辛榮沒聽懂,「什麼?」什麼叫父皇的馬車不見了?
「剛聽幾個侍衛說,進京之後,他們護送陛下馬車的都被趕到前面來了,陛下的馬車從另一條路上拐走了。」
辛榮想了一會,表情冷下來道:「停車,讓那幾個侍衛來見我,不要驚動皇兄。」
辛榮從很小的時候就覺醒了伴獸,當她輕鬆抽出刀架在侍衛脖子上後,侍衛哆哆嗦嗦地指明了她父皇消失的方向。
周泉生穿著斗篷急匆匆地從側門出來,快步走向巷子拐角處的馬車。
她站在馬車下,摘了帽子,有點焦急地問:「怎麼了?」
辛臻撩起馬車的簾子,深深地看著她,「沒什麼,就……就想跟你說說話。」
「嚇死我了,還以為你在祭壇出了事。」她似乎鬆了口氣,「這麼晚了,還不回去嗎?」
辛臻放下簾子,下了馬車。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他特別疲憊虛弱,在聽到女兒說好皇帝不應該有弱點後,他更加疲憊。
他撐得太辛苦了。
十一歲被流放,十二歲回京後立即成為太子要獨當一面——因為當時兩位皇帝沒一個靠得住,十六歲登基後他每天都戰戰兢兢,生怕自己成為別人的傀儡。十八歲成婚,接連生了四個才是擁有真正的辛氏血脈孩子,這麼多年了,也只有她一個。
他也不想納妃的,只是辛氏血脈真的太單薄了,辛榮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辛族該以何為繼?
活了這麼久,唯一慶幸的事情就是當年周泉生的父親把她嫁給了別人。還好他沒有將她佔為己有,將她拉入這火海。
周泉生擔憂地問:「你臉色不太好,最近很累嗎?」
辛臻微微笑了一下,「有點,我還以為自己早都習慣了。」
周泉生因為出來的太急,頭髮都不平整,她用手指梳理著頭髮,想了一會,「開春後你可以去東山放鬆一下,叫上楊定他們。」
辛臻不是很感興趣,他從來不會有那個閒情逸致,「再說吧。」
「可惜我不能跟你們再一起出門了……」她有些遺憾地歎了聲氣,「我都好久沒出門了,培源還經常說我小孩子心性。」
余培源是她的夫君,兩人感情還算可以,至少辛臻放在余府的探子返回來的消息裡沒有提到過他們吵架冷戰什麼的。
他們不鹹不淡地說了幾句,周圍漸漸暗了下來,周泉生又戴好帽子,「不能跟你說了,他一會兒該回家找我了。」
辛臻點了點頭,「回去吧,我馬上走。」
其實他在余府安插暗探的本意是,以防某一天,他們正在一起的時候,余府裡的人在找她。不過這麼多年了一次都沒用過,想來以後也不會用上了。
他看著周泉生的斗篷一閃,消失在紅門裡,接著那扇門又關上了。
他仰起頭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
短暫滿足後,是更加讓人無法忍受的空虛。
他對著遠處的陰影說:「出來吧。」
「父親。」辛榮從那片陰影下走了出來。
辛臻手裡的流光一閃而逝,「來這幹什麼?」
「來找您,您不該出現在這的。」
辛臻覺得他這個女兒似乎從來不會害怕,不過今夜他沒有精力說話,只是簡單地說:「回宮。」
辛榮跟在他身後,還是用那種不緊不慢的腔調說道:「女兒聽說,人年齡大了之後會很念舊,父皇也是如此嗎?」
辛臻皺著眉,「要是再說這些沒用的,以後都不用來見朕了。」
辛榮看著她的父皇背影,臉上是一種微妙的失望。
「是,女兒知道了。」
她從小的願望便是做一個像她父皇那樣的皇帝,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威,能看到的只有別人伏下的背,御駕親征,踏平敵國,威震八方,讓朝臣百姓又敬又怕。
但是今天晚上,她失望地發現,她當做神一樣崇拜的人原來也是有弱點的,父皇不是她心目中最完美的人了。
她想要帶領辛國走的更遠,她必須比父皇還要優秀。
辛榮放在身側的拳頭緊緊捏了起來。
《辛辰和他的妹妹》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