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過後,三寶小港的雨水明顯多起來,島上的居民本就不愛陰天,雨季一到,四處潮濕起霧,衣服掛在陽台好幾天也乾不了。
下午一點過,西街菜市場人跡寥寥,生意慘淡,支起的紅白藍雨篷布讓狹窄的過道愈發逼仄,閒來無事的小老闆們正湊在一起打牌。
陳恕的海鮮攤子位置靠中,他在店門旁放了張矮桌子,隔壁阿隆和老周是固定牌友,沒生意的時候三人就叼著煙坐在那兒玩撲克,有時打得興奮了,來客人也不管,笑著罵著,聲音老遠都能聽到。
方子是上星期新來的幫手,在陳恕店裡打雜,二十二、三歲,染了個黃毛,坐在邊上一邊吃花生一邊抖腿。
「我靠,老闆,你這也太牛了吧,這麼爛的牌都打活了!」
陳恕眯著眼睛吸了口煙,薄薄的嘴角勾起來,甩出一張梅花二,「老子就剩一張了,都快點兒。」
阿隆和老周把手裡的牌狠狠砸到桌上,「靠,今天賠死了,上午好不容易賣了幾隻螃蟹,他媽全進你口袋了!」
陳恕把錢壓在打火機下面,嘴裡叼著煙,啪啦啪啦洗牌,「老子還沒開張呢。」又說:「今天手氣好,哥兒幾個悠著點兒,發功了啊。」
阿隆賊兮兮地笑:「又不是在菲菲西施的床上,你他媽發什麼功?」
老周也樂了,陳恕笑看他一眼,沒做聲。
方子好奇:「菲菲西施是誰啊?」
老周喝口茶,「東街雜貨店的老闆娘,你不知道嗎?」
「他剛來咱島上,連路都沒走熟,知道個屁。」
方子愈發好奇:「誰啊誰啊,說說唄。」
阿隆撇了陳恕一眼,笑道:「人家叫胡菲,前幾年剛來咱島上的時候介紹自己就說,『哎呀,我姓胡,古月胡,芳菲的菲,你們叫我菲菲就好了』,哎喲喂,那聲音酥的呀,老子骨頭都麻了。」
「那她是不是長得很漂亮?」
「咱三寶小港的第一美女,你說漂不漂亮?」老周用胳膊肘推推陳恕,笑得十分內涵:「是吧,陳老闆。」
「嗯……」他挑眉回了句:「還行吧。」
阿隆和老周同時「靠」了一聲。
阿隆突然想到什麼:「誒,不對,本島第一美女該換人了啊。」
「啥?」方子連花生也不吃了,湊上前:「誰啊?比西施還漂亮?在哪兒呢?」
「不就是……」阿隆眼神一瓢,忽然頓住,盯著菜市口望啊望,等看清以後立馬笑起來:「喏,人來了。」
陳恕聽到他的話停下發牌的動作,轉頭望去,首先看見了一柄扎眼的紅傘,紅得像盛開的玫瑰,紅得像濃稠的血,即便頂上有條紋雨篷布覆蓋,但她仍舊打著傘,彷彿一種保護,將自己與這糟糕的環境隔絕開來。
「是個學生妹啊……」方子伸長脖子,倆眼珠像被強力黏膠黏住了。
女孩身上穿著藍白色的運動校服,中長頭髮紮在腦後,她低頭看路,避開水窪,腳上是一雙白球鞋,穩穩地,路過那一池一池生鮮魚蝦,不徐不疾。
「哇哇哇哇——這妞好正啊!」方子盯著那傘沿下抬起的臉,興奮地捶了阿隆一拳。
「靠,」阿隆齜牙咧嘴,揉著的胳膊,「你他媽說話注意點兒,什麼妞啊正啊,那是你們家陳老闆的女兒!」
方子張大下巴:「啥?!」他不可置信地看看女孩兒,又瞅瞅自家老闆:「騙人吧,那妞,哦不,那小妹妹長得、長得……」
女孩長得……難道不是外國人?
陳恕不知何時已經轉過頭,重新點了根菸:「趕緊的,還玩不玩啊?」
沒人理他,直看著女孩走近了,收起雨傘,抿了抿嘴,沖陳恕喊了聲,「爸。」
陳恕看她一眼:「妳今天怎麼回來了?」
「清明節,學校放半天假。」她手抓著書包的背帶,似乎有些拘謹。
陳恕說:「初三學業緊張,以後半天假就不要回來了,坐車坐船也挺麻煩的。」
女孩神色很淡,低頭沒有說話。
氣氛似乎有點冷,老周笑道:「妳爸是心疼妳呢,看這幾天又是下雨又是颳風的……」
她輕輕「嗯」了一聲:「也不是因為放假回來的,語言課要準備交下個月的補習費了。」
陳恕點頭:「多少錢?」
「五百。」
「晚上回去給妳。」
「嗯。」
陳恕又問:「吃飯了沒有?」
「吃了。」
他抽出兩張十塊給她:「去買點水果。」
「哦。」女孩接過:「那我先回去了。」
「有鑰匙嗎?」
「有。」
陳恕點點頭,看著手裡的牌,不再搭理她。
女孩垂下眼簾,長而濃密的睫毛也隨之覆蓋下去,那雙深邃的大眼睛看起來清澈沉默,帶著雨天的憂愁之感,顯得異常美麗。
紅傘漸漸遠去,方子難以置信:「老闆,她真是你女兒啊?不會是撿的吧?」
「去!」老周給他一腳:「人家親生的,混血兒,懂不懂?」
「混,混哪兒的啊,老闆你不是沒老婆嘛。」
陳恕一時沒說話,重新點了根菸,撇他一眼:「沒老婆我怎麼生女兒?廢話那麼多,滾一邊兒去!」
「……」
下午雨停了,買菜的陸續多起來,哥兒幾個牌局散了,陳恕開著電動三輪出去送貨,方子守在店裡吆喝,空閒時阿隆特意上前提醒,「你可別再問你老闆媳婦兒的事了,他不愛提這個。」
「怎麼了?」
阿隆癟癟嘴,「好多年前就死了,不然能跟菲菲西施湊一塊兒麼。」
方子緩緩點頭:「他老婆是老外嗎?」
「嗯,法國人。」
「我去,咱這破島還有法國妞肯嫁過來啊?」
阿隆鄙夷地看著他:「年輕人,沒事兒多讀書,看看新聞,一百多年前咱這裡是殖民地,有老外不稀奇。」
***
晚上七點,鎖了門,陳恕開著三輪車駛出海鮮市場,先去了胡菲的雜貨店。
從東街的書店往裡走,上一個小斜坡,途經酒館和麵店,靠右停下,他走進店內,屈指敲敲玻璃櫃,正吃著木瓜看著韓劇的美人抬起頭,一見是他,鳳眼一白,繼續看劇,沒搭理。
陳恕笑起來,又敲敲玻璃:「誒,誒,你瞪我幹什麼?怎麼不理人啊?」
「你誰呀,不認識。」
他轉到櫃檯裡去,胳膊撐著貨架,將美人圍困在懷:「才幾天不見,你他媽就不認識了?」
胡菲扔下水果盤子,回頭盯住他:「你不是被燒烤店的小狐狸精勾去了麼,還來找我幹什麼?滾滾滾,老娘還不稀罕了。」
他喊冤:「哪個小狐狸精?什麼燒烤店?」
胡菲冷哼:「少裝蒜,別以為我知道。」
他想了想,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哦,燒烤攤啊,老子就是跟阿隆他們去吃個宵夜,喝幾瓶酒,連人家手都沒摸過,你胡扯什麼呀。」
「沒摸手,直接上床了吧?」
「真沒有……」
「我說陳恕,」胡菲脫口道:「那燒烤妹比你女兒大不了幾歲,你居然也下得去手……」
他冷下臉:「你說什麼?」
胡菲見他聲音涼涼的,不像能開玩笑的樣子,一下也有些唬住,張張嘴,又不甘心,便小聲嘀咕:「反正你就是看我好欺負……」
陳恕冷眼瞅了她半晌,往後退開兩步,胡菲以為他要走,也跟著站了起來。
他卻只是拿出香菸點燃,吸一口,全吐在她臉上了。
胡菲絞著手指,似嬌似嗔地瞪他,他覺得好笑,捏捏她的鵝蛋臉。
「有二百整的沒,幫我換一下。」他把一疊十塊五塊的零錢放在電腦旁。
「換整的幹什麼?」
「諾諾交補習費。」
胡菲眨眨眼:「諾諾回來啦?」
「嗯。」
她嘀嘀咕咕的,用鑰匙打開放錢的抽屜,「交補習費就交唄,還特地跑來換什麼整錢啊。」
說著把二百塊遞給他。
陳恕:「零零散散的拿去學校不好看。」
「哼,就你女兒矜貴。」咬唇望著男人:「那你,今晚上不過來了?」
陳恕把錢揣進口袋,夾著香菸的手朝她渾圓的臀部狠狠拍了下:「小蕩貨,明天再收拾你。」
胡菲掐他:「臭流氓,趕緊滾蛋!」
男人笑著離開了雜貨店,沒一會兒淅淅瀝瀝下起雨來,胡菲抓起雨傘和雨衣忙跑出去,一直跑下了坡,發現那人早就沒影了,忍不住暗罵自己一句,踩著夾腳拖鞋,扯扯吊帶衫,孤零零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