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恕被雨淋了個半濕。
三輪車停在院外,紅磚牆上鬱鬱蔥蔥的薔薇含苞待放,經過雨水浸潤,散發出深深的幽然香氣,彷彿闖入森林濃霧一般。
他提著一袋子生蚝大步走進院子,兩層小樓,下面租給外地來做生意的一家四口,樓上自己住。藍白色的五十平米小房子,牆是藍色的,窗戶邊也是藍色的,門沒關,亮堂堂透著光。
他推門而入,發現家裡被打掃得非常乾淨,酒瓶子收進紙箱,菸灰缸清洗過,他的衣服和褲衩也晾在陽台隨風飄來蕩去。
音響裡正在放周杰倫的歌,好像現在的小孩子都喜歡這種調調,吐字不清,卻紅得發紫,連菜市場都貼著他動感地帶的海報。
陳諾一邊拖地一邊從房間裡出來,她換下了校服,穿著一條沙灘褲和大T恤,腳腕的地方繫著一條紅繩,襯得皮膚更加瑩白嬌嫩。
陳恕低頭看看自己踩出的腳印子,想了想,回到門口換下拖鞋,接著將生蚝放在茶几上,然後走到臥室拿換洗衣物,順便問那孩子:「妳吃飯了沒?」
「吃了一個芒果。」她收拾完,頭髮微亂,扯下橡皮筋重新紮好,小巧的臉蛋嬌俏稚嫩,像剝了殼的雞蛋一樣。
「我要煮麵,你吃嗎?」她問她爸。
陳恕嗯了聲,指指桌上的東西:「帶了幾隻生蚝回來,一起做了吧。」
「哦。」
她拿到廚房用小刷子清洗乾淨,然後放到鍋裡蒸煮,大蒜和辣椒切碎翻炒,加一小勺生抽和蚝油,做成料汁,待生蚝蒸熟之後澆上去,再撒些蔥花就好了。
炸醬麵比較方便,先前已經備好醬汁,現在下麵就成。
六隻生蚝,一人三隻,嗯……她想,如果再煎兩個荷包蛋,會不會太撐了呢?
開水的濃煙冒上來,她轉身去拿麵條,不料身後站了個人,嚇她一大跳。
「……爸。」
也不知他什麼時候洗完澡的,清爽的薄荷香氣替代了海腥味,他照常穿著白色背心和大褲衩,健康膚色,手臂肌肉精瘦緊繃,線條勻稱而流暢,個子太高,頂著寸頭,不大能看清臉上的表情。
陳恕摸摸她的腦袋:「頭髮長長了。」
她抽出一小把麵條下到鍋裡,用筷子攪弄著,聽見他又說:「好像還長高了。」
她回頭衝他笑:「一米六六。」
他吃驚,用手比著她的頭頂,快到自己下巴尖,「長那麼快?去年才多高?」
她轉過臉繼續盯著鍋裡翻滾的麵條,「我現在比班裡大部分男生都要高,好尷尬的。」
「這有什麼,」陳恕理所當然:「基因太好也是沒辦法的事,妳忍耐一下。」
「……」她又氣又笑,翻了個白眼:「爸爸。」
他拍她的腦袋,「我說真的,你們班男孩子連一米六六都不到,吃什麼長大的?沒檢查下家裡糧食嗎?」
「男生發育比較晚嘛。」
「晚個屁,老子初三的時候就一米八了。」
說著話,麵條煮好,他們端到客廳小桌子,打開電視,湖南台在播恰同學少年,她換了幾個頻道,見新版的神雕俠侶,便停下來,坐在矮凳子上一邊吃麵條一邊看。
陳恕直接坐在地上,叉開兩條長腿,大快朵頤,很是隨意。他倒不怎麼管她看電視,平時住校沒什麼娛樂,回家也就隨她自己高興。
劇裡十分含蓄地演到小龍女被甄志丙玷污以後,以為與自己歡好的是楊過,她不讓他再叫她姑姑,楊過不明就理,一頭霧水。
小龍女問:「難道你不當我是你妻子?」
楊過大驚:「妻子?不可能,不可以啊!你是我師父,你是我姑姑啊!」
……
劉亦菲可真美呢。陳諾想起班裡女生們常常調侃,說讓她長大以後去當明星,演電影電視劇什麼的……她知道自己長得好看,只是五官比較偏西方,大大的雙眼皮,高高的小翹鼻,一看就有異國血統,而她心裡是更喜歡東方古典美的長相的。
想到這裡,她餘光偷偷瞄向陳恕,見他埋頭吃麵,並沒有注意電視裡在演什麼。
陳諾覺得,自己還是像他的。聽說母親出生在法國北部小鎮,是拉丁和日耳曼的混合人種,典型的金頭髮,藍眼睛。而她的頭髮是黑色的,眼睛是棕色,嘴唇和陳恕非常相似,尤其笑起來……
她挪開視線,過了一會兒,不經意地問他:「爸,你覺得,我長得像你嗎?」
陳恕正在夾生蚝,聞言抬頭撇她一眼,隨口道:「還行,小時候是一點也不像,現在看得出是我親生的了。」接著補充一句:「但你沒我好看。」
「……」開什麼玩笑。她小聲嘀咕:「自戀狂。」
陳恕輕聲笑了。
吃過飯,她收拾碗筷,從廚房出來以後就坐在沙發上和他看電視,算是共享天倫。不過父女倆離得不遠不近,中間隔著一個人的距離,氛圍並不熱絡。
陳恕點了根菸,忽而問她:「妳最近成績怎麼樣?」
她抱著抱枕:「還不錯,年級前五十。」
「法語呢?」
「一直學著呢。」
他點點頭,「沒錢用了要提前和我說。」
「嗯。」
「對了,」他想起來:「拿八百塊給妳,不是要交補習費麼,剩下的自己留著零用,多買些水果吃。」
她有點遲疑:「飯卡裡還有三百呢。」
「那是飯卡的錢,妳平時不逛街麼?」
「平時學校不讓隨便出去……」說著,她還是接過票子,折起來放進短褲口袋。
「不要去買那些垃圾食品,燒烤啊,薯片什麼的,吃了對身體不好。」
「哦。」她也找了個話題問:「店裡最近生意怎麼樣?」
「一般。」
「一般還請人啊……」
「嗯,有時候會忙不過來。」
「哦。」她蜷著雙腿,胳膊擱在膝蓋頭,下巴枕在胳膊上,一雙褐色的大眼睛望著電視屏幕,半晌過後她偏過腦袋,看見他已經睡著了。
指間的香菸還在燃燒,長長的菸灰搖搖欲墜。她伸出手,小心翼翼拿下來,彈進菸灰缸,然後嘗試著,放到嘴邊,小小吸了一口,苦苦的,澀澀的,還挺嗆,真不知道有什麼好抽。
陳諾掐掉煙,關掉電視,進臥室拿了張薄被子給陳恕蓋上,然後回房寫了會兒作業,十點過,關燈睡覺。
***
半夜四點,鬧鐘大作,陳恕在沙發上醒來,整個腰酸背痛,頭昏腦漲。一米八五的大高個,窩在小沙發上一夜,實在不大好受。
今天要拿貨,方子這個新手不靠譜,還得要他親自帶幾回才行。
陳恕起身走到衛生間放水,腦子還有點懵,突然間想起陳諾在家,一個激靈,忙伸手把敞開的門給關上,低頭瞥一眼,放完水,微抖了幾下,穿上褲子,接著簡單洗漱一通,冷水潑面,終於清醒幾分。
出門前他到房間門口看了看陳諾,突然感慨時間過得好快,轉眼她已經十五歲了,他也年近不惑,彷彿半輩子就這麼過去了。
陳恕拿上鑰匙出門,七點的時候抽空買了早飯回來,發現家裡空空蕩蕩,人已經走了。
四月份過去,五月、六月陳諾都沒有回家,老周的閨女在市裡讀初一,陳恕讓她順路給陳諾帶了兩次生活費和補習費,偶爾接到電話匯報月考成績,稀鬆平常。
天氣漸熱,這日下午老周買了個西瓜招待大家,閒聊時問起陳恕:「你們家諾諾就這麼一直待在外面,你也不擔心啊?」
他把西瓜籽兒吐進垃圾簍,「擔心什麼,學校有老師管著呢。」
老周拍拍肚皮:「我說你是不是有點那什麼……重男輕女?」
他笑:「可能有點兒吧。」
老周唉喲一聲:「這都什麼年代了,老弟你這思想可不行啊,現在男孩兒淘氣,女兒才金貴呢。聽說過沒有,女兒是貼心的小棉襖,像我家琴琴,每天要給我打十來個電話,放學一回來就黏著我,跟狗皮膏藥似的,她媽媽說等她上高中要送去讀寄宿,我現在想想就捨不得啊,真捨不得,一顆老心揪著疼。」
陳恕哈哈大笑:「那要是琴琴以後結婚,你不得心臟病發啊。」
「還真是,」老週一本正經:「不過等她到了青春期,可能就管不住了。我聽說小孩一到青春期就開始叛逆,看大人不順眼,你說一句他頂十句,還特瞧不上你,恨不得成天野在外面不回來呢。誒,諾諾該不會就是這樣吧?」
陳恕想了想:「那倒沒有,她不用我操心。」
老周搖頭:「你這爹當得還挺輕鬆,打小就送去讀住校,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也對人家不冷不熱的,諾諾多懂事的孩子啊,換成別的爸媽恐怕捧在手心裡都嫌寵不夠,你倒好,身在福中不知福。」
陳恕「嘖」一聲:「我怎麼了?我現在累死累活賺錢不就為了以後送她出國上大學麼,反正遲早要走,還費那麼多心思幹什麼,盡到責任就行了。」
這天晚上胡菲到他家做飯,一盤肉沫茄子,一盤手撕白菜,還有一鍋水煮牛肉,可謂豐盛。男人和她口味相同,都喜歡吃辣,不愛清湯寡水的東西。
陳恕是不做飯的,也不知是不會還是不想,總之胡菲也從來不讓他下廚房。
「行不行啊你,菲菲西施。」夏夜蟲鳴不絕,頭頂電風扇呼啦啦吹著,幾瓶冰鎮啤酒下肚,胡菲醉眼迷濛,恍恍惚惚,被陳恕嗤地一聲嘲笑了。
她酒量一般,跟他比更是差得遠,這會兒也不逞能,擺擺手,「人家女孩子,不能再喝了。」
他勾起唇角:「你都快三十了,還女孩子呢?」
胡菲一聽就炸,「老娘芳齡二十八,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材有身材,三寶港第一美女,你什麼態度呀,真沒勁,不伺候了!」
說著便起身,被他抓住胳膊:「別鬧,坐下再陪我喝點兒。」
她努努嘴,索性坐到他腿上去,兩條蓮藕似的胳膊摟著他的脖子晃啊晃:「誒,我聽說你打算把諾諾送出國,是不是真的呀?」
陳恕哼笑:「消息還挺靈。」他抿一口酒:「沒那麼快,至少等她讀完高中吧。」
「那一年至少得二十來萬呢,你有那麼多錢嗎?」
「我把這房子賣了,加上這些年的積蓄,差不多。」
「喲,看不出來啊,這麼偉大。」胡菲凝視他的臉,心跳忽然的亂了:「那你賣了房子,以後住哪兒啊。」
陳恕撇她一眼,知道她什麼小心思,偏不去點破,只道:「租房子,住店裡,哪兒都行,還怕找不到地方麼?」
胡菲說:「其實……你可以搬到我那兒去……」
「那不行,」他搖頭:「我成吃軟飯的了,島上就這麼點兒人,說三道四,我還要不要活了。」
胡菲瞪著眼睛,朝他胸口捶一拳:「你又不是沒在我家留過夜。」
「過夜和過日子不一樣。」
「陳恕!」她氣得呼吸急促,本就泛紅的臉蛋愈發豔了,胸脯起起伏伏,春光無限。
「我自打來島上就跟你好,到今天也有三年了,你當我胡菲沒人追嗎,比你有錢比你年輕的一大把排著隊呢,你以為我非要等你是不是?」
陳恕大掌往上,握住她渾圓的嬌乳狠狠捏了一把:「哦,排著隊呢,那你去啊,去啊。」
她尖叫,小拳頭雨滴一樣砸到他肩頭:「你混蛋,你混蛋!就仗著我喜歡你,就知道欺負我!」
陳恕一股火猛地往小腹竄,冷冷撇她兩眼,抱起來大步走到臥室,扔在床上,大力捏她大腿,「發浪是不是?找收拾呢?」
陳恕在床上就跟殺人似的,凶器橫衝直撞,胡攪蠻纏,速度和力道簡直變態,非要把她弄得慘兮兮地哭著求饒才舒坦。
胡菲是愛慘了他,每次談到名分的話題,最多小打小鬧一場,真要狠心和他斷了關係,哪裡捨得呢。陳恕平日對她還算不錯,一直以來似乎也只有她一個女人,但是啊,惦記他的姑娘大姐們也沒斷絕過。
胡菲自負美貌,旁的什麼女人她從來不放在心上,只是一點,年近三十,跟二十出頭嫩得出水的丫頭還是有所不同的。她最煩就是類似燒烤攤的小妖精們,見到陳恕就哥哥長哥哥短地叫,雖說長得普通,但那滿臉的膠原蛋白和少女氣息倒真讓她渾身不舒服。
更可氣的是,陳恕這人還挺喜歡逗女孩子玩兒,三十六歲的糙爺們兒,儘管不愛打扮,但人高馬大的站在那兒,長得又不錯,沒個正經的,就會在外面招蜂引蝶!
想到這裡,胡菲狠狠掐了他一把,湊到他耳邊:「你不是喜歡小姑娘麼,要不下次咱們玩點別的,我扮成學生,你當老師怎麼樣?」
陳恕說:「你不如扮成妓女更帶勁兒。」
「呸,討厭!」
那夜之後,彷彿是為了安撫胡菲,陳恕配了把家裡的鑰匙給她。胡菲就跟拿到結婚證一樣,樂了好幾天,連他再去燒烤妹那兒吃宵夜也沒發脾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