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個夏天的熱潮太盛,及至深秋,草木蕭索,彷彿還能感受到它焦灼的餘溫,熨燙著心頭的傷口,不能痊癒。
陳諾已經很久不去想夏天的事情了。就讀的高中是百年歷史名校,曾出過一位開國上將和數名科學家,連續數十年高考成績全省第一,是清華北大以及港大名校生的搖籃,也是本屆文科狀元的母校。
不過這些傲人的戰果和陳諾這樣的學生沒有多大關係。傍晚天涼,她坐在學校後花園的矮石凳上吃泡麵,遠處的足球場被夕陽光線曬成發紅的暗色,幾個男生叫喊著跑來跑去,悠閒玩球。
「陳諾,」同桌薛玲抱著飯盒坐到她身旁,石桌上的會考卷子被筆袋壓著,薛玲拿起來,笑說:「我剛才看了排名,你比上次進步不少呢。」
陳諾哀嘆:「上次年級四百多名,這回擠進了前三百,看上去是還好,但我初中可從沒下過前五十呢,這差距也太大了。」
「沒關係,慢慢來吧,你就是理科弱了一點兒。」薛玲打開飯盒,又撇撇她:「幹嘛不去食堂呢,吃這個沒營養的。」
陳諾搖頭:「無數雙眼睛盯著你,能吃得下嗎?」
薛玲噗嗤一聲笑了:「開學才幾個月,全校都認識你這個大美人了,前兩天我去周老師辦公室,碰到校長,連他都在調侃呢。」
「是嗎。」
薛玲說:「其實這樣也很煩惱,對吧?」
「那倒沒有,」陳諾說:「早就習慣了,初中的時候比這誇張的場面多的是,我沒在怕的。」又說:「你初中在哪個學校啊,難道沒聽過我的名號嗎?」
薛玲嘴角抖了抖:「老大,您能謙虛點兒嗎?」
陳諾也覺得好笑,吐吐舌頭,稍一莞爾,愈發美得驚心動魄。
吃過晚飯,兩人收拾東西朝教學樓走。花園裡林木參差,光影橫斜,羊腸小道幽僻寂靜,桂花尚未凋落,有暗香浮動。
薛玲看著陳諾的側臉,嘆氣說:「你是真的很漂亮啊,好多同學都想跟你做朋友,真羨慕。」
陳諾衝她笑:「我還羨慕你成績好呢。」又說:「你性格也太過內向靦腆了,放開一點才能交到朋友啊。」
薛玲低下頭,眼底浮現一絲暗淡:「算了吧,我覺得現在這樣也很好。」
正說著話,遠遠瞧見她們班班長和一群女生從綜合樓裡出來,天氣寒涼,那群女孩穿著薄紗似的舞蹈服,顏色豔麗,很是惹眼。
「還有一個多月就是元旦晚會了,」薛玲說:「其實一開始周老師想讓你參加的,可是……」
可是班長那伙小團體說她的長相不適合跳中國古典舞,她自己也沒有出風頭的心思,就擱下了。
「我本來也不會跳舞,」陳諾說:「班長大人很優秀呢,琴棋書畫什麼都敢來,成績還那麼厲害。誒,這次你考全班第一,她第二是吧?」
薛玲點頭,「初中我們就是一個班的,較勁了三年,沒想到高中還在一起,也算緣分了。」
「是孽緣吧?」
晚自習下課,回宿舍的路上,薛玲問陳諾:「元旦放假你回家嗎?」
「不回。」
薛玲想了想,「真自由。」
陳諾說:「我上補習班認識一個朋友,她父母常年在外做生意,家裡只有保姆和司機,所以放假的時候她就邀請我去她家小住,如果你也不想回家的話,我跟她說一聲,多一個人更熱鬧,沒事的。」
薛玲糾結許久,面露無奈:「還是不用了,我家裡不會同意的。」
「小玲,你是不是……」陳諾想問她是不是在外面交了男朋友,或者老家訂了什麼娃娃親,但看她一副警惕又惶恐的樣子,又不忍心問出口了。
想起十一長假返校那天,薛玲像是病過一場,鬱鬱寡歡,心不在焉,連老師讓交作業她都置若罔聞。直到班長站在她桌前提醒,她才慌慌張張地翻箱倒櫃,然後一個白色的小瓶子就掉了出來。
當時陳諾發現她的臉變得慘白。
班長怪道:「什麼東西啊?」
陳諾搶先一步撿起來,自然而然塞進自己抽屜裡:「哦,我讓她幫忙買的隱形眼鏡護理液。」
薛玲的身體僵硬得不像話。
那是一瓶婦科炎症清洗液。
雖說未經人事的少女也有患陰道炎的可能,但薛玲的反應……
聽聞她們老家那個地方曾有不少娃娃親的現象,孩子年滿十四以後家裡人甚至會給他們舉辦婚宴,儘管暫時沒有法律保障,但實質上也算是夫妻了。
陳諾不知是否如她猜想的一樣,她沒有問過薛玲,也沒有對別人說過這件事,這個心照不宣的秘密讓她們變成了朋友。
「真羨慕你啊,」薛玲躺在床上對陳諾說:「自由自在的,沒有父母約束,多好。」
陳諾看著手中的單詞本,表情寡淡,隨口附和:「是啊,很好。」
***
週日午後,步行街東街入口人潮湧動,陳諾站在肯德基店門前,看見琴琴背著書包從街道對面跑過來,笑嘻嘻地挽住她的胳膊:「諾諾姐,等久了吧?」
「剛到,」她攬著她的肩:「走吧,請你吃漢堡。」
「好勒!」
兩人坐在角落聊天,琴琴興致勃勃地告訴她說:「最近島上來了一個很有錢的老闆,準備開什麼溫泉酒店,我聽我爸說,他正在瘋狂地追求菲菲西施呢。」
陳諾想了想:「一直以來追她的人就沒斷過,沒什麼稀奇的。」
琴琴的五官頓時皺在一起:「可現在這個梁老闆醜得稀奇啊,又肥又矮,看人的眼神猥瑣到極致!我在雜貨店見過一次,差點吐了!」
陳諾笑:「那他沒希望了,菲菲西施是外貌協會,只喜歡帥哥。」
「是只喜歡你爸吧?」琴琴賊笑起來:「她對陳叔叔可真是死心塌地啊,我看陳叔叔也挺喜歡她的,誒,他們倆要是結婚,姐你同意不?」
陳諾看著盤子裡的薯條,愣愣的:「他們結婚……那我怎麼辦?」
「你就多了個小後媽唄。」
從肯德基出來,琴琴告別陳諾去找同學玩,她下午要上補習課,時間尚早,便順道去銀行取錢。自從辦了身份證和銀行卡,陳恕就不再讓琴琴給她帶生活費和補習費了,她沒有給他打過電話,他也是。兩人之間唯一的交集只有每個月按時匯到卡裡的錢而已。
取款機上的餘額比上次多了一千。陳諾深吸一口氣,突然眼眶發酸,喉嚨哽住,難受的感覺就像輸液,冰冰涼涼蔓延血管,寒冷傾襲。
原來不知不覺,冬天已經到了。
***
元旦晚會如期而至,陳諾她們班的參賽舞蹈《彩雲追月》在班長的帶領下奪得文藝類表演一等獎,原本是要出盡風頭的,不過當晚掀起巨大高潮的卻是學生會副主席,荀默同學。
「這首歌送給高一六班的陳諾,希望你喜歡。」
話語剛落,底下起鬨聲呈鼎沸之勢掀起巨浪,陳諾在眾目睽睽之下望向最前排的校長,不知道他老人家此刻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觀賞他外甥激情演繹的《死了都要愛》。
元旦假期過後,回到學校,陳諾發現薛玲比之以前更加心事重重,魂不守舍。
班主任找她談過一次,似乎也不見成效。
那天晚自習,薛玲突然問陳諾,「你過得開心嗎?」
陳諾楞了一下,一時不曉得怎麼回答。
她又問:「是不是上了大學就會變好一點?」
「也許吧,」陳諾說:「不過你老是給自己那麼大壓力,無論哪個階段都會很辛苦的。」
薛玲搖搖頭,把臉埋進胳膊,聲音略帶哽咽:「我好累啊,快累死了……」
陳諾再想安慰些什麼,她卻不願多聊了。
半個月後的週末,陳諾上完補習課回到學校宿舍,發現寢室門口圍了幾個人,議論紛紛。
「薛玲在裡面哭得好慘啊,好恐怖……」
正在這時,舍管老師拿著鑰匙疾步而來,打開門,只見薛玲坐在地上,用水果刀把自己的手臂劃得鮮血淋漓,腳邊還有一個驗孕棒。
她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老師忙將她帶走,之後通知家長,讓他們把孩子接了回去。
一個星期後,薛玲再回學校時,憔悴得簡直脫了形。
「你還好嗎?」陳諾不敢告訴她這些天班裡四起的流言,也不敢詢問她是否真的懷孕了。千言萬語話到嘴邊都變得不痛不癢:「快到期末考了,別耽誤學習……」
陳諾以為,自己還有機會慢慢和她溝通,誰知上到第三節課,薛玲竟然被警察帶走了。
自那以後同桌換成另一個人,她再沒見過薛玲。
期末考的那天早自習,班裡不知為什麼炸成一鍋粥,人人都在討論薛玲。
「昨天你看了學校貼吧沒?」
「薛玲的事兒嗎?誰傳出來的啊?」
「班長唄,她去辦公室不小心聽到的,也不知真的假的。」
「警察都來學校了,還能有假嗎?」
「那也太噁心了,薛玲被她爸……」
「電視台都去採訪了呢,她媽媽報的案,據說她十二歲的時候就被她爸性侵了,之前還懷孕……天吶,我要吐了!」
……
上午考試結束,班主任臉色陰沉地走進教室,把茶杯往講台上「砰」地一扔。
「陳諾,你怎麼回事?!居然給我交白卷!」
她站起來,木訥又無措,張了張嘴,啞口無言。
「英語和數學連選擇題都懶得做嗎?下午如果還這樣,你乾脆別讀了,直接給我退學!省得浪費時間!」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其他兩個舍友去食堂吃飯,還沒有回來。
天知道她滿腦子都是薛玲。
恍惚間想起上次薛父來開家長會,那個禿頂油膩的男人,看著薛玲的那種笑……
她想起薛玲的清潔液,想起薛玲的驗孕棒……
胃裡突然一陣強烈的翻滾,陳諾彎腰乾嘔不止。
她受不了了,翻出手機打給陳恕,那邊接通,「喂」了一聲,她摀住嘴,瞬間淚崩。
「諾諾。」
她終於抑制不住失聲痛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彷彿隨時要昏厥一般。
耳邊傳來一聲嘆息,陳恕似乎走到了僻靜的地方,耐心問她:「怎麼了?」
「爸爸……」她難過至極,語無倫次:「我,我考試交了白卷,老師罵我……但我不想考試了,一點兒也不想,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手一直發抖,我想吐……」
她哽住,嗆了好幾聲,臉和脖子咳得漲紅。
陳恕說:「好了,我現在過來。」
她不斷抽泣:「你快過來,快一點……」
要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