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後的三寶小港在寧靜中顯得十分愜意,漁船和運沙船停在港口休息,遠處曬魚場鋪著成片的網排,女人們正在辛勤勞作,她們會把曬乾的魚頭減下來餵豬,三寶港的豬都是吃海鮮的。
寒風凜冽,渡船上的乘客大都坐在船艙裡避風,馬達劇烈的震動令腳底發麻,陳恕有些焦慮,起身走到甲板抽菸。風很大,他攏手點了好幾次才把煙給點燃。
袖口黑漆漆的,有些髒,好在深藍色不大瞧得清楚。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厚夾克,裡頭是件帶帽衫,下面穿著粗糙的牛仔褲,還有一雙人造革的黑靴子。
他兩天沒洗頭了,鬍子好像也有幾天沒刮,最重要是這一身魚腥味不知能否被海風吹散,他想或許應該回去洗個澡,換身衣服收拾一下,畢竟這樣見到周老師不好。
每次面對陳諾的老師的時候,他尤其感受到自己作為父親這個角色的存在,以及責任。
帶她看醫生那次,他也開始懷疑自己這麼多年是不是做錯了。他沒有給過她太多親人之間溫厚的體貼和關懷,而當他想要彌補這一切的時候,卻被醫生告知不能再與她親近了。
這是他的錯嗎?
陳恕望向遠處白色的燈塔和公路大橋,記憶中大橋竣工的那年他還很年輕,也是這樣一個寒冷的冬天,濃霧瀰漫的清晨,在這艘船上,他遇見了讓娜。
讓娜·佩蒂特。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風衣,美麗的金髮編成辮子盤在腦後,那雙清澈的眼睛帶著疲憊與新奇,凝望海面,然後望向他。
讓娜……
腦海中那張臉逐漸變做了陳諾。她和她母親何其相像,和他又何其相像。
陳恕搖搖頭,他已經很久不去想那些前塵往事了。
下午一點,他在去學校的車上,給陳諾打了個電話。
「你吃飯了沒,」他說:「出來吧,我馬上到了。」
「哦。」失魂落魄的語調。
不一會兒出租車在一中門口停下,他下車,看見陳諾站在門衛室前面,半張臉埋進圍巾裡,背上背著書包。
女孩快步朝他走來,他抬起胳膊,當她撞入他懷中時,攬住了她的肩膀。
「還哭呢?」他笑,那樣子好像在說,羞不羞啊。
陳諾把頭貼在他胸口,周圍進進出出的學生都在看她,她有些害怕和牴觸的情緒,愈發將陳恕抱得緊緊的。
「走吧,先去吃點東西。」他撫摸她的腦袋,擁著她朝對面的小餐館走。
「這麼多人,你們學校沒有規定吃飯時間嗎?」
陳諾說:「這兩天期末考,沒有平時上課那麼緊迫。」
擁擠的餐館裡找了兩個位子坐下,陳諾將重重的書包放在旁邊椅子上,陳恕撇了一眼,「書包背出來做什麼?待會兒不準備回學校了?」
她立馬警惕地望著他。
「總要跟老師打聲招呼的。」說著叫來服務員點餐,「紅燒肥腸,魚香肉絲,炒青菜,冬瓜湯。」
陳諾說:「少點一些,我沒胃口。」
他放下菜單,看著她:「我也還沒吃呢。」
陳諾也看著他:「你,你長鬍子了。」
他摸摸扎手的下巴,有點好笑:「一直都有鬍子的好不好。」
又說:「你好像瘦了很多,在學校沒有好好吃飯嗎?」
「沒時間,幾乎都吃泡麵。」
他忽然抬手碰了碰她的眼睛:「哭腫了,什麼事這麼傷心啊。」
陳諾低下頭,欲言又止地張張嘴:「回去再和你說。」
等菜的時間有點長,這兩人卻相處得極為自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自然,你一言我一語,由他引導,聊得很好。
「看來我女兒在學校很有名,」陳恕用熱開水涮筷子,有意無意調侃說:「都在偷看你呢。」
陳諾抿抿嘴:「也許是偷看你呢。」
「是嗎,看我什麼?」
「看你長得醜。」
他莞爾,「你可真說得出口。」
菜上來了,陳諾埋頭專心吃飯,一碗過後又一碗,到第三碗的時候陳恕忍不住說她:「鬧饑荒呢?你別吃太撐了。」
「你怕把你吃垮了嗎?」
「當然怕啊,」他說:「你想想家裡那小破攤子,經不起你這麼吃的。」
陳諾瞪了他一眼,繼續將桌上的三菜一湯掃蕩一空。
陳恕掏出手機看時間:「你下午幾點考?」
「兩點半。」
他溫和地看著她:「能克服一下嗎?」
陳諾垂下眼簾,不說話了。
「好吧,」他拍拍她的頭:「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去跟你們班主任溝通一下,沒關係。」
吃過飯,時間差不多了,兩人朝學校走,陳恕到辦公室找周老師,陳諾不敢進去,就站在外面等。
約莫十幾分鐘,他出來,伸手幫她拿書包,「走吧,去宿舍收拾東西回家。」
陳諾忙問:「老師說什麼了?」
他苦笑:「先把我罵了一頓,說我缺席家長會……你們班主任還是很通情達理的,他說你的同桌出事,你平時和她要好,肯定受了些影響,這次期末考試他會替你向主任申請,下學期回來補考就行了。」
陳諾抱著他的胳膊一時無語。
「你同桌怎麼了?」
陳諾搖頭。
回到三寶小港的時候已經下午三點過了,方子一個人在店裡忙不過來,打電話催陳恕回去幫忙。
陳諾在家收拾行李,家裡很乾淨,沒什麼需要打掃的地方,這讓她感到些許懊惱和頹然。
寧靜的下午,恍恍惚惚,黃昏悄然而至。陳諾躺在床上,回想這一整天與陳恕相處的情景,不知道這其中微妙的變化是因為她的脆弱無助還是他檢討過自己,想要用另一種方式與她相處,讓彼此變成尋常的家人。
無論如何,她還是高興的。半年裡恨過他,怨過他,甚至在思念和絕望的煎熬裡幾度痛不欲生獨力支撐,但當他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在那一刻,她還是歡喜比較多的。
***
晚上陳恕回來的時候陳諾正在廚房裡搗鼓著什麼,他走過去一瞧,見她竟然醃製了一壇酸蘿蔔和一壇酸豆角。
「過幾天就可以吃了。」她還挺驕傲。
陳恕略感頭痛:「你還是多想想寒假上補習班的事吧。」
聞言她表情一垮:「我寧願去打寒假工。」
陳恕看她兩眼,明顯不大贊同:「學生還是以學習為主,我希望你以後出人頭地,而不是在這種小地方得過且過。」
陳諾愣了下,說:「但我覺得,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安逸,並不是一定要去大城市,獲取多少事業上的成功才算人生贏家,爸爸你的價值觀太功利了。」
他倒是笑起來,摸摸她的腦袋:「你這樣想說明你心態不錯,但我是你爸,必須要為你爭取更好的未來,否則你長大以後會怪我的。」
「我不會。」
他搖搖頭:「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就輟學了,跟人出去跑船掙錢,那時覺得掙錢很容易,為什麼還要浪費時間讀書。後來長大幾歲,就開始後悔,以我的成績,當年考個大學,再考個公務員也不是沒有可能,無論如何也總比這樣起早貪黑風餐露宿的強。」
陳諾小聲嘟囔:「我看你這些年明明過得很瀟灑。」
陳恕清咳一聲:「那是因為我樂觀。好了,早點睡,明天去給你報補習班,你的法語課不能落下,還有兩年半的時間,爸爸希望你加把勁,我一定送你出國讀書。」
說完拍拍她的背,回身朝臥室走,經過客廳的時候脫下外套扔在沙發上,陳諾跟在他身後,問:「你是指去法國嗎?」
陳恕回頭看了她一眼:「嗯,畢竟那也算是你的祖國,而且……」
「而且什麼?」
他想了想:「你還有親人在加來,你外公……」
「我只有你一個親人,」陳諾打斷他的話:「而且我是中國人,我拿的是中國公民身份證,說的也是中國話,爸爸。」
「……」
她扭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