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陳恕帶她到醫院計畫生育科做手術。沒想到今天排的人還挺多,辦好手續之後他們在等候室靜坐,周圍的女人們七嘴八舌地交流著,互相詢問價格啊,疼不疼的,倒挺熱絡。
陳恕攬著陳諾的腰,試圖緩和她身體的僵硬和緊張。
來動手術的女人幾乎都由家人陪同,要麼母親,要麼丈夫,要麼姐妹,要麼自己一個人,還沒見過哪個父親帶女兒來做這種手術的。
想到這裡,陳恕心中微微有些怪異,正在這時,陳諾揚起腦袋望著他,欲言又止。
他稍稍彎腰,她湊到他耳邊:「她們好像都帶了那個呢,手術之後要用,怎麼辦?」
他不懂:「哪個?」
「衛生巾。」
「……」陳恕掃了四週一眼,「嗯,我下去買,馬上就回來。」
「好。」
陳恕前腳剛走,旁邊的女人立馬湊上來笑問:「妹子,那是你老公啊?」
陳諾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彆扭地點點頭:「嗯。」
「看上去比你大不少呢。」
她扯扯嘴角:「是啊。」
那女人說:「難怪對你那麼好呢,從進來開始我就看他一直抱著你沒鬆過手,誒,男人年紀大點就是知道疼人。」
「……」
陳恕買完衛生巾回來,不一會兒排到陳諾,她隨護士走進了手術室。
邊上的女人立馬又湊過來閒聊:「你老婆是哪國人啊,中文說的真好。」
他不想搭理,但也不好擺臉色,只輕輕「嗯」了一聲。
「幹嘛要做人流呢,小孩子生出來得多漂亮啊,混血寶寶最好看啦。」
陳恕不冷不淡地撇了那女人一眼,對方見他有點兒陰涼涼的,便沒敢再搭話了。
二十分鐘後,護士出來叫人,他走進去,看見陳諾光著下身躺在手術台上,將醒未醒的樣子。醫生把盤子裡的東西拿給他看,一團一團,彷彿染了血的棉花一樣,他的心臟頓時死死揪住。
這是他和諾諾的孩子,她為他打掉了一個孩子。
陳恕額頭隱隱作痛,心中抽絲剝繭般分離出一條清晰的路徑,他從來沒有像此刻一般強烈的感覺到陳諾是他的女人。
一個幼小的,脆弱的女人。
而今天他們得到了慘痛的教訓,血肉模糊。
他不忍再多看一眼,手忙腳亂地把衛生巾貼在內褲上,然後給她穿好褲子,把她抱到休息室的病床上醒藥。她半寐的眼睛混沌迷茫,嘴裡支支吾吾地說著胡話,陳恕此刻的心疼和懊惱無以言狀,見她要喊爸爸,忙低頭親親她的嘴,哄說:「好了,乖,安靜。」
離開醫院的時候還不到十點半,因為要動手術,陳諾從昨晚到現在沒有吃過東西,也沒有喝過水,回家路上陳恕打包了紅棗小米粥,讓她中午起來再喝。
陳諾一直感覺很不舒服,腦子暈暈乎乎,肚子也餓,只是喝了一點粥卻又吐了,接著一直昏睡,再醒來時發現天色已經漆黑。
「爸爸。」
聽見聲音,椅子上黑憧憧的人影動了動,溫軟的大掌貼上她的臉頰,「妳感覺怎麼樣?還難受嗎?」
她搖搖頭,伸手打開檯燈。
陳恕看上去比她這個動過手術的人還要憔悴。
「怎麼了?」她抓住他的手:「不開心嗎?」
他默然坐到床沿,將她扶起來抱在懷裡,側臉緊貼著她,聲音低啞:「以後不會再讓妳受這種罪了,諾諾,對不起,看我把妳糟蹋成了什麼樣……」
陳諾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她別過頭親親他的下巴,小聲說:「你心疼我呀?」
「嗯。」
她得意地笑起來。
陳恕一言不發地盯了她片刻,忽而吻住她,引誘著她的小舌頭,輕輕咬了一口:「沒心沒肺的,一副傻樣兒。」
「……」
他拍拍她的頭,「餓了沒有,我叫了外賣,現在給妳熱一下?」
她按住肚子哀嚎:「快去吧快去吧,都快餓瘋了。」
手術之後她在床上躺了三天,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幾乎沒下過地。只是陳恕並不太會照顧人,他做菜粗糙,雖然可以下嚥,但絕談不上美味。陳諾將就著嘗了兩頓,打死也不吃了。
「這麼不給面子,以後別指望我再給妳做飯。」
陳諾樂呵呵地望著他,心想,日子這樣過下去就很好了。
***
四月,春暖花開,陳恕處理好三寶港的房產和生意,終於搬到D市定居。景區那間八十平米的店舖也由他張羅著不聲不響地開業了,只是陳諾本以為他仍會從事海產方面的生意,但沒想到他竟然開了一家寵物店。
以前在三寶港,閒暇時刻他總有許多消遣的活動,總不會孤單,而到了這裡他好像閒不下來,周圍環境變了,交朋友也並不容易,他把精力放在一屋子飛禽走獸中,也還算過的充實。
週六中午,陳諾來店裡給他送飯,陽光正好,他躺在門外的籐椅上休息,臉上搭著一本寵物美容指南,整個人被太陽曬得懶洋洋的。
陳諾放下飯盒,走過去蹲在他跟前:「睡著了?不怕店裡被人偷啊?」
他輕笑一聲,拿開書,撇她一眼:「門口拴著狗呢,誰敢進去。」
「這年頭還有人怕柴犬?」
陳恕不答,只拍拍她的臉蛋:「對了,今天來了個新朋友。」
說著手伸到後面拿了什麼,直接放在了她肩上。
陳諾驚恐萬狀地看著那隻蜥蜴,尖叫著跳開。
「啊——」
陳恕愣了愣,緊接著忍俊不禁,彎腰大笑。
她氣得撲過去對他一頓啃咬。
太壞了,怎麼老是喜歡捉弄她呢,簡直為老不尊!陳諾心裡憤憤地想。
不過見他笑得那麼開懷,她又一點兒也不氣了。
這樣的笑容,現在已經很少看得到了,只有偶爾聽見他和三寶港的老朋友通電話的時候才會覺得他是快樂的。他在那座島上無拘無束,呼朋引伴,吃香喝辣,醉時有人陪笑,醒時有人陪聊,那個魚龍混雜的海鮮市場長年累月賦予他的市井氣早已根深蒂固,他們彼此適應,血脈相承,那種人間煙火不是她一個年輕小姑娘能給的。
這個發現讓陳諾難以接受。
六月的一天,陳諾從學校回家,看見陳恕剛洗完澡,似乎興致不錯,正吹著口哨逗家裡的貓玩兒。
她的心情也頓時無比舒暢,走過去挨在他身旁,問:「你今天撿錢了?」
陳恕眯起眼睛屈指敲她的腦門:「沒大沒小,一邊兒去。」
陳諾見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貓咪的背脊,心頭竟然有點嫉妒,於是把它拎開,自個兒躺到他腿上去。他覺得好笑,像順貓一樣順著她的頭髮:「下星期老周五十大壽,準備辦酒席,我得回去一趟,妳要不要一起去?」
陳諾頓時僵了下,「你要回三寶港?」
「嗯,最多待兩三天,和阿隆他們敘敘舊。」
陳諾沉默著從他腿上坐起來,臉色變得很難看。
「怎麼了?」
她緩緩深吸一口氣:「我以為你會慢慢和那邊的人斷了聯繫,」說著眉頭緊蹙:「你為什麼還要和他們保持聯絡?」
陳恕默然片刻,「有什麼問題嗎?」
她咬唇,一瞬不瞬地看著他:「我真不明白你心裡到底怎麼想的,三寶港是你給自己留的後路嗎?我千方百計想讓他們忘掉我,你倒是一心一意地惦記著他們,今天為了周叔叔回去,明天又為了誰?你壓根兒就不想待在這裡吧?」
陳恕皺眉,「諾諾。」
她點頭:「對,是我逼你來的,由始至終都是我逼迫你走到這一步的,你是這麼想的吧?」
他聽到這話頓時有些不耐:「我沒有這麼想。」
「那你為什麼要給自己留後路?」她眼眶泛紅:「這半年真是為難你了,強顏歡笑的滋味不好受吧?別裝了,你根本就過得不快樂,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有罪惡感,對不對?」
陳恕忽然覺得無奈至極,他認真點頭:「是,妳說的對,我確實過得不開心,因為妳是我的女兒,血緣是沒法抹掉的東西,我一輩子都會感到罪惡。但我還是來了,我搬來這裡生活,妳還想讓我怎麼做?」
陳諾一顆心直往下墜:「你實在用不著這麼委曲求全!」
話音落下,他們凝視對方的眼睛良久,最後陳恕開口:「妳想怎麼樣?想分開麼?」
「你做夢!!」她咬牙切齒,說完起身跑進臥室,「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