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克特博士倚在桌旁,正檢視著他的信件。他沒抬眼看她,史達琳很容易走到牢籠旁邊。
「博士。」
他抬起手指,要她靜默。當他讀完信,就坐著沉思。用那有六根手指的手,托著下巴,食指則放在鼻子旁。
「妳看看這個。」他把一份文件,拋入食物盤中,史達琳可以用繩索拉出去。
那封信,是從美國專利商標局寄來的。
「這是有關我用十字架來設計的錶,」萊克特博士說:「他們不給我專利,但是他們告訴我,可以複印這張臉。妳看這兒。」他將一張像餐巾紙大小的畫,放在食物盤中,史達琳把那食物盤子拉出來。「妳可以看出,十字架手的部分,指的是三點和九點,而腳是六點,頭上光暈是十二點。妳怎麼想?」
這解剖學的素描,畫得非常好,而頭卻是她的。
「為了適應錶的大小,你省了很多細節的描寫。」史達琳說。
「這倒是真的。很不幸,但適合鐘面嗎?」
「你可買過石英錶嗎?沒有?──那種錶現在已經申請專利了。我不確定,但我想專利局只辦機械新發明的設計。」
「但妳不是律師,可不是?他們根本不需要聯邦調查局什麼。」
「我倒有一個提議。」史達琳說,打開她的公事包。
拔尼走過來,她又合上公事包。她真羨慕拔尼出奇的鎮定。他一雙眼睛,顯得非常睿智。
「抱歉,」拔尼說:「如果妳要抱著那麼多文件,這兒有一個帶桌面的學生椅,要嗎?」
這倒讓她想到學校。好還是不好?
「也許我們現在可以談談,萊克特博士?」
博士揚揚手。
「好,拔尼,謝謝你。」
她坐了下來,拔尼安心地走了。
「萊克特博士,參議員提出很重要的條件了。」
「我將會決定。妳這麼快就和她說過了?」
「是的,她沒有一點隱藏,也不討價還價,一次全提出來。」她的目光,從公事包上抬了起來。
萊克特博士,謀殺了九個人的兇手,這時,他的手指,正放在鼻子下,灼灼的目光,注視著她。在他眼睛的後面,是無盡的夜。
「如果你能幫助我們,及時找到野牛比爾,毫髮無傷救出凱瑟琳,你就可以得到以下種種優惠:轉到紐約奧尼妲公園的退伍軍人醫院,那兒的牢房,有個窗戶,可以看到公園四周的樹木。並將請你評估,寫聯邦精神病犯人的心理測試,但這些人將隱去身分和姓名。當然,你也會有書籍。」
沉默。
「最值得一提的事,就是一年之中有一星期,你可以離開醫院到這兒。」她把地圖放在食物盤中,萊克特博士卻沒有去拉那盤子。
「梅李島,」她繼續說:「這星期的每個下午,你可以在海濱散步或游泳,七十五碼之內,沒有監視,但是卻有長距離的監視,就是這樣了。」
「如果我婉謝呢?」
「也許,你可以在那兒撐一把太陽傘吧!萊克特博士,不會對你有任何威脅。我只希望這樣你能看到日光。」
她沒有抬眼看他,她不願這時去面對他灼灼的目光。
「那麼,凱瑟琳.馬丁可以和我談談嗎?──只談綁架她的人。或許,我可以寫成文稿出版?」
「是的,我想可以,我會帶她來。」
「如果她願意來。」
「我們必須先問她,不是嗎?」
他把食物盤拉進去。「梅李島?」
「你在長島的北端找。」
「梅李島,那兒有個動物疾病研究中心(有關蹄和嘴疾病研究)。聽起來很迷人。」
「這只是這個島的一部分,那兒有個很美的海灘。春天的時候,燕鷗在那兒築巢。」
「燕鷗。」萊克特博士嘆了一口氣,他略略歪著頭,用他紅紅的舌尖,舔舔嘴唇中央。「如果談到這個,克蕾瑞思,我們得互相交換。我告訴妳一些事,妳告訴我。」
在他開口說話之前,她等了整整一分鐘。「一隻毛蟲,變成蛹,再轉到蛹形成階段,最後破繭而出,成為美麗的成蟲。克蕾瑞思,妳知道成蟲嗎?」
「成蟲就是昆蟲,長出了成熟的翅膀。」
「還有呢?」
她搖搖頭。
「這種心理分析的形式,脫胎於古老現已不存在的宗教。成蟲,是嬰兒期對父母的形象,埋藏在潛意識中。……即使是遲鈍的柯勞佛,必然也能在昆蟲的蛹中,看出某種意義。」
「那麼,就不用再去查昆蟲學刊物了。」
「嗯。首先,說野牛比爾吧。為了方便,我們叫他「比利」吧!我會很仔細的告訴妳我的想法。妳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說到蛹變化的意義,就是從毛毛蟲變成蝴蝶或蛾。比利想要改變,他要使自己變成女人,因而造成許多女性受害者。這一系列的受害者,在他看來,無異是蛾的蛻變。在他自己兩層樓的房子裡做這件事,妳知道為什麼是兩層樓嗎?」
「因為他在樓梯上吊死她們。」
「正確。」
「萊克特博士,性變態怎麼會和暴力有關呢?通常性變態的人都是消極的。」
「這倒是真的,克蕾瑞思。有時,妳會看到他們喜歡化妝品或是整容。性變態是很難滿足的。不過,比利並不是真正的性變態。克蕾瑞思,妳的想法已經很接近了,照這樣推想下去,妳就可以抓住他,妳意識到了嗎?」
「沒有,萊克特博士。」
「很好,妳不介意告訴我,妳父親死後,又發生了什麼事?」
史達琳低頭看著那張學生桌子和桌上的問卷。
「我並不想回答妳那些問卷。克蕾瑞思!」
「有兩年之久,我母親一直讓全家人團聚在一起。」
「她做什麼呢?」
「白天,在汽車旅館當女傭。晚上,在咖啡館廚房工作。」
「然後呢?」
「我得去母親表姐和她丈夫的家,他們家在蒙大拿。」
「只有妳?」
「我是老大。」
「鎮上難道沒付妳家補償金嗎?」
「一張五百元的支票。」
「奇怪,怎麼沒有保險呢?克蕾瑞思,妳說,妳父親被槍擊中,倒在卡車門旁。」
「是的。」
「他沒有巡邏警車?」
「沒有。」
「這事發生在晚上?」
「是的。」
「他沒有手槍?」
「沒有。」
「克蕾瑞思,他在晚上工作,開著卡車,身上的武器,只是把霰彈槍。……告訴我,是否有個計時鐘?克蕾瑞思?」
「是的。」
「他是一個晚上的守夜人。克蕾瑞思,他根本不是警察,我知道妳在說謊。」
「那份工作被形容成夜間警察。」
「發生了什麼事?」
「你指什麼?」
「在妳父親被射殺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記得了。」
「如果妳記起什麼,能告訴我嗎?」
「是的。等等──市長到醫院,要我母親交出鐘和徽章。」她沒想到,自己還知道這些。市長穿著休閒裝和海軍鞋。「萊克特博士,我們交換,輪到你了。」
「妳想了一秒鐘,會是妳編造的嗎?不,如果是妳編造的,不會這麼刺激。我們正在談變性。妳說暴力和破壞性的行為,不能滿足變性者。這是真的。妳可記得我說,生氣就像性慾或狼瘡病一樣,沒有固定形式?克蕾瑞思,比利並不是變性者,但他想他是的,他也試著要成為變性人。」
「你說過,這已很接近,快要識破他了。」
「有三處主要的變性外科中心:約翰.霍布金,明尼索坦,和哥倫布。如果他去三處之一,申請變性又被否定,我將不會驚訝。」
「他們根據什麼拒絕他?有什麼能證明的?」
「妳反應很快,克蕾瑞思。第一個理由,將是犯罪紀錄,這將沒資格申請。除非是男扮女裝,有傷風化的問題,這一類還不算嚴重。妳為什麼不去問布隆博士?」
「我寧可問你。」
「妳能從中得到什麼,克蕾瑞思,升遷還是加薪?但妳是什麼?只是個小小的練習生?」
「這是一把鑰匙,能通向前門。在診斷時,他如何表現?」
「妳喜歡蒙大拿嗎?克蕾瑞思?」萊克特博士,不回答她的問題,反而詰問她。
「蒙大拿不錯。」
「妳喜歡妳母親表姐的丈夫嗎?」
「我們很不同。」
「他們是什麼樣子?」
「辛勤工作。」
「有其她的孩子嗎?」
「沒有。」
「妳住在哪裡?」
「牧場。」
「綿羊牧場?」
「有綿羊和馬匹。」
「妳在那兒住了多久?」
「七個月。」
「那時妳多大?」
「十歲。」
「此後妳去了哪裡?」
「波茲門的路德之家。」
「告訴我真相。」
「我告訴你的,都是真實的。」
「妳是繞著真相。如果妳累了,我們週末再談,我也有些厭煩自己了。或者,妳喜歡現在談?」
「現在,萊克特博士。」
「好吧!一個孩子,被母親送到蒙大拿牧場,是綿羊和馬匹的牧場。想念母親,但卻很高興有這些動物作伴……」萊克特博士張開雙手,邀請史達琳繼續說下去。
「我有自己的房間,地上鋪著印第安地毯。他們讓我騎馬──也讓我四下打轉。可是,我總覺得這些馬匹有什麼不對勁,牠們又瘦又病。有些馬,常和孩子們一起。當我早上去搭學校巴士時,馬匹對著我嘶叫。」
「然後呢?」
「我發現穀倉裡有些奇怪的事,那兒有間食品室,裡面有個舊頭盔。當我翻過來看時,裡面印著字「格林納的人道殺馬者」,這鐘形的頭盔,放在彈藥箱最上面,還有一把點三二口徑的手槍。」
「他們在牧場屠殺馬匹,是嗎?克蕾瑞思?」
「是的,他們是的。」
「他們在牧場上殺馬嗎?」
「是的,他們把六匹馬裝在一輛卡車上運走,拿去做狗食。那些馬都使勁拉扯著不願死。」
「妳騎的那匹呢?」
「我們一塊逃跑了。」
「你們跑了多遠?」
「我說到這裡。現在該你告訴我,他們是怎樣診斷該不該變性的人?」
「妳知道男性申請變性手續需要的測試過程?」
「不知道。」
「如果妳能到哪個變性中心,拿到任何副本,會有幫助的。開始的時候,是暴行測試,成人智力測試,自我觀念繪圖,主題認識力等等。如果妳需要,可以去查查看。可不是?克蕾瑞思?」
「那樣最好。」
「讓我們想想……男性變性者,在畫圖的時候,通常都是先畫女人,典型的女人。他們花很大的注意,去裝飾他們所畫的女性。而畫出的男性,則是千篇一律,也有一些例外,但是不多。
「畫房子的時候,通常沒有玫瑰裝飾──外面也沒有嬰兒車,沒有窗簾,院子沒有花。
「他們畫樹,有兩種典型。一種是垂柳,這是女性化的表徵。另一種是被砍去樹枝的樹,這些樹通常出現在畫紙的邊緣,是去勢的表徵。可是,這些樹在畫紙上,卻充滿了生命力,畫這種畫的人,是真正的變性者。這些殘株的樹,會開花,結了果子,這是很重要的表徵。他們不喜歡那種可怕、死亡的氣息,或是被砍伐掉的樹,那些都是有心理障礙,焦慮不安的人畫的。──比利畫的樹,一定很可怕,我說得會不會太快了?」
「不,萊克特博士。」
「他畫的是他自己。一個變性人,是絕不會畫裸體的自己。男扮女裝的人,倒未必全是性變態。有經驗的人,可以看得出來。要我再做一番概述嗎?」
「是的,我喜歡。」
「妳該到三家變性中心,去查查看那些被拒絕過,有犯罪紀錄的人。當然,這種人會試圖隱藏犯罪紀錄,也要找一些孩提時代,有過犯罪現象的人。或許是孩提時代,被拘留上過收容所的人。下一步,妳去看測試,找白種男人,年齡在三十五歲以下。克蕾瑞思,他不是個變性人,但他想他是。他很迷惑,很憤怒,因為沒有人幫助他。這些,就是我要說的一切了。我想,除非我讀了這案子再說。妳將把有關資料留給我再說。」
「是的。」
「還有照片。」
「會包括在內。」
「克蕾瑞思,我們看看妳會怎麼做。」
「我需要知道,你是怎麼……」
「不,別再多問了。我們下一週再討論。等妳有了一些進展的時候,妳再回來。或是,妳不回來了,克蕾瑞思?」
「不,我會回來。」
「下一回,妳要告訴我兩件事情。第一,那匹馬後來怎麼樣了?另一樣事情,我想是……妳是怎麼控制自己的憤怒的?」
亞朗索朝她走來。她把筆記抱在胸前,垂著頭走,試著把萊克特博士所說的話,牢牢地記在腦海裡。急切地想呼吸外面的空氣,當她匆忙走出醫院時,甚至沒朝奇爾頓的辦公室看一眼。
奇爾頓辦公室的燈還開著,你可以從門下透出的光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