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達琳一直睡不安穩,她在斷斷續續的惡夢中,半夜裡,她從惡夢中脫困驚醒過來,但是精神恍惚,她不敢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醒來,她咬住床單一角,兩隻手用力搗住耳朵,四周一片靜默,沒有羔羊哭叫聲,原來她是真的醒來了。急跳的心臟稍微和緩下來,但是被窩下的雙腳,卻仍顫抖不已,因為,她的意識仍在惡夢中,她以為立刻就要逃跑出去了。
淚水滑下臉頰,但是她卻因此而真正放鬆緊繃的情緒。
「白痴!」她罵自己,把一隻腳伸出被窩外。
今天她受夠了挫折和侮辱:奇爾頓趕她走,馬丁參議員侮辱她,克南得勒斥責又開除她,萊克特博士在血腥逃獄前,竟然仍有精神揶揄她,更糟糕的是,她竟然被誤認為一個賊。
其實,她不能怪馬丁參議員,她是一個受盡身心煎熬的母親,對於警方扣押她女兒的一切物品,當然令她憤怒,馬丁參議員其實無意指控她為偷竊珠寶箱的賊。
雖然如此,不愉快的感覺,仍令史達琳如芒在背。
自孩提時代開始,她就被教導,偷竊是最卑鄙無恥的行為,偷竊等於強暴或謀害別人的財產,某些過失殺人的罪行,還比偷竊還輕。
從小開始,她就知道偷竊是不對的,她痛恨竊賊。
但是,她躺在黑暗中反省,為何馬丁參議員的指控,令清白的她,如此惶恐?
是不是心理作用?是的,惡毒的萊克特博士一定會說:是的,妳怕馬丁參議員發現你身上的惡質,妳怕妳有類似竊盜的行為被逮著。
如果讓萊克特博士來分析,他會很樂意地指出,典型的仇恨和厭惡來自母親,母親是製造這些不愉快情緒的工廠。史達琳自覺比不上馬丁參議員,她沒有她的一切:教育,才華,運氣和外貌,這些望之莫及的優點只是她知道的,不知道的地方或許更多,她在她面前自慚形穢。
史達琳的家族是一個強悍的家庭,族譜裡沒有正式記載族系,但是卻明白告示榮譽和懲罰。他們曾在蘇格蘭遭到放逐,在愛爾蘭碰到飢餓,有一些人,因此鋌而走險,做冒死生意,他們被人用槍在後面追逐,槍彈打在腳踝後,當嚴夜來臨,所有人都回家時,他們仍被警察偵訊拷問。
家族裡,從沒有出過傑出人士,只有一位叔叔,史達琳小的時候,在日記裡經常提起他,後來,她得了一場熱病,才沒有繼續記載這位叔叔的一切。
雖然如此,族人,沒有人偷竊。
史達琳簡直是異類,她為之臉紅。
在教育方面,她也是異類,族人受教育的歷史,是來到美國才開始的,她正好搭上這個時段,她記得長輩中受教育最高的,是一位叔叔,他在墓碑上記載他的初級大學學歷。
史達琳一直住在學校裡,除了學校,她無處可去。
她的成績很棒,每一次考試都名列前茅,這種優勢應可繼續維持下去,只要她獲得掌聲,贏得好成績,就不會被送出學校。
這是一項艱苦的工作,但她做得很好,她的名字被公佈在佈告欄裡,她是優等生。
再過四個星期,她就會成為聯邦調查局的一名特派員了。
然而,提到調查局的工作,不免想到克南得勒,難道她下半生,都要看那個該死的克南得勒的臉色嗎?
在馬丁參議員誤認她是小偷時,克南得勒沒有給她解釋的機會,一心只想證實。當她拿出的是令人尷尬的照片時,克南得勒不但沒有認為她已洗刷清白,反而落井下石,將她從凱瑟琳的案子開除。一想到此,凱瑟琳不禁又如鯁在喉。克南得勒穿著海軍的淺口鞋,模樣像市長,像她父親的上司,前來收取巡夜者的鐘。
更糟糕的是:她辜負傑克.柯勞佛的信任。他的工作壓力很大,但是卻派她做許多件重要的工作,把責任全往自己肩上挑扛。在沒有人授權的情況下,他派她檢查拉斯培的車子,而且,他早已知道馬丁和克南得勒不信任她,為了磨練、滿足她,他派她到凱瑟琳家中,這一切,只有一個目的,他要她幫助他找到凱瑟琳。將野牛比爾繩之以法。
(凱瑟琳.貝克.馬丁,尚未脫困,亟待救援!!)
由於只想到自己,史達琳竟然將凱瑟琳稍忘片刻。
她臉紅了,羞慚和震驚,使她無法再自憐自艾。
她想到金蓓莉,這個可憐的胖女人為了使自己更漂亮。不怕痛地去穿耳洞,但是到最後卻醜陋不堪,她的腿被姊姊打上一層蠟,頭髮也全沒有了。史達琳不敢想像,凱瑟琳還有多少時間,就會變成另一個金蓓莉,在皮膚上,她們是受難的姊妹。
史達琳難過之至,她把頭轉開,就像游泳者偏過頭以求吸一口氣一樣。
野牛比爾的受害人全部是女人,他對女人著魔,他活著就是為了獵殺女人,沒有一個女人抓得了他,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見證他的所有罪行。
當凱瑟琳的屍體飄浮在河上時,柯勞佛是否還會叫她去看?柯勞佛曾經預測比爾「明天就會做掉她」。(做掉她,做掉她,做掉她!)
「該死!」凱瑟琳大叫!從床上跳下來。
「史達琳。妳碰到無法溝通的白痴了嗎?」亞黛莉亞.麥普說:「妳不能光只是罵他,妳必須告訴他事件、時間、地點、方法以及原因,其中原因是最重要的,可以使妳了解自己在做什麼。」
「妳有沒有什麼衣服要洗的?」
「咦!妳在說洗衣服嗎?」
「是呀,我必須洗衣服了,妳有沒有什麼東西要我順便洗一洗的?」
「只有一件毛衣,掛在門後面。」
「好,閉上眼睛,我要開一下電燈。」
史達琳收拾了幾件待洗的衣服。然後再拿了學校筆記。這是她即將面對的考試,在離開宿舍房間時,又拿了野牛比爾的卷宗,這份卷宗用紅筆密密麻麻地寫著,有關野牛比爾在死人頭裡放一隻蛾的血腥罪行。
這份卷宗必須在明天交回去,如果她要使這份報告更加完全,有些地方必須加以補充。在洗衣室裡,史達琳將自己所寫的報告重新再看一遍,她盡量不去看報告裡的照片,也不去想,這些照片很快就會再加上一張,她冷靜地思索,看看有什麼不完全的地方,需要加註補充。
整份卷宗的第一頁是地圖,這種排列是對的,但是史達琳赫然發現,地圖上有手寫的字跡。
是萊克特博士俊美的字體,寫在大湖之上。
克蕾瑞思,這些混亂散置的地點,是否使妳無所適從?不要對混亂隨意的地點絕望。它們或許有其方便的考量,我這位惡劣謊子的苦心忠告。是否能給妳一些靈感?
漢尼巴.萊克特
又及:不必翻找以後各頁,我沒有再留話了,它們一無是處。
史達琳花了二十分鐘,把厚厚的卷宗翻找一遍,果然沒有其他的留言。她很快跑回大廳,打了一個對方付費的電話給伯洛茲。在這個時候。伯洛茲恐怕還在睡覺。
「我告訴妳,史達琳,萊克特的資料提供已經不再那麼受重視了。柯勞佛有沒有告訴妳比利.魯賓的調查結果是否出來了?」
「沒有。」
接著,伯洛茲便把萊克特對奇爾頓的黑色笑話說給史達琳聽,她閉著眼,一點笑意也沒有。
「柯勞佛說他們現在要從醫院著手,查野牛比爾的變性資料,但是天曉得這有多困難!只要看電腦終端機傳來的資料,妳會發現它們幾乎都是同一典型,都是萊克特提供的。你和曼非斯方面的情報優先傳出,所有的解題高手群聚一堂,猜測那根本沒有謎底的謎題。」
「但是你必須把這件事告訴柯勞佛先生。」史達琳堅持。
「當然,我會把萊克特的留言輸入他的電腦,不過,還是稍等一會兒好了,貝拉剛剛過世。」
「噢!」史達琳嘆息。
「嘿,告訴妳一個愉快的消息,我們的人在巴爾的摩萊克特的舊牢房床下。找到一個他切磨筆管的螺栓,這個證據證明他開啟手銬的鑰匙不是妳提供的,妳是清白的,像玫塊一樣香。」
「謝謝你,伯洛茲先生,晚安。」
(像玫瑰一樣香?不如把福馬林放在鼻子下聞算了。)
清晨的天光逐漸白亮起來。今天是凱瑟琳.馬丁的最後一個活日。
萊克特博士到底有何暗示?
她不知道萊克特博士腦子裡的思想,給他野牛比爾的卷宗,是希望他看了那些殘酷的照片後,能告訴她有關野牛比爾的種種。
然而這個希望現在幾乎已經是破滅了。
或許他一向講假話,就像他欺騙馬丁參議員一樣,或許,還有一個可能,是他對野牛比爾根本一無所悉,他完全不了解野牛比爾究竟是誰。
他的頭腦清楚得很──該死的他,也看穿了我。被不希望的人看穿,令人坐立難安。
萊克特說:不要對混亂隨意的地點絕望。
但是每一個人,包括史達琳、柯勞佛和其他人全部都詳細閱讀過這張地圖,地圖上詳列每一個受害人被綁架和棄屍地點,它們星羅棋佈地分散在地圖上,宛如無解的星象圖,沒有人找得出答案。
每一個地點與地點間,找不出任何關聯,或任何方便的考量,甚至連由竊盜窺視轉為綁架殺害的可能也沒有,大家動用行為科學的各種分析方法,仍是一無所獲。
但是,為什麼萊克特會對地圖有偏好呢?史達琳送給他的是一整份卷宗,他說地圖以後的其他各頁一無是處。或許,他看過,在背地裡譏笑史達琳的文筆太過抒情也說不定。
史達琳面紅耳赤地回到洗衣室,衣服正在烘乾,她的心思全在地圖上,這裡是綁架地點,那裡是棄屍地點,這裡是另一個綁架地點,那裡是第二個的棄屍地點,接下來是第三個的──但是根據日期來看的話,第二個死者卻是最先發現的第一個。
這個事實雖有登記,但是卻沒有特別強調,每一個死者的遇害和浮屍日期就寫在地點旁邊,第二位受害者,浮屍於華巴希河,在印地安那州的萊華雅特,距離州界六十五哩處。
至於第一個受害者,是在俄亥俄靠近哥倫布的比佛迪爾被帶走的,然後,過了較長的一段時間後,才在密蘇里的黑水河被發現,這具屍體被重石壓沉,其他屍體則無。
第一位受害者的屍體被拋棄在偏遠的地方,第二位棄屍之處,就在城市上方,所以會在短時間發現,這是可以理解的。
為什麼?
為什麼第一位需要棄置在較遠的地方,是藏屍嗎?那麼,為什麼第二位就不用了呢?
為什麼?
難道,這就是不要對隨意的地點絕望的原因嗎?
第一個,第一個,萊克特博士曾經提到過什麼第一個嗎?
史達琳很快找出,她在離開萊克特後所做的筆記,這份筆記是在離開曼非斯的飛機上寫的,由於記憶猶新,沒有遺漏。
萊克特談到第一,或最初這個字眼的記錄很少,但是卻是在討論野牛比爾殺人方面。「首先,妳必須對每一件事存疑,問,這是什麼?它的結構如何?常態如何?」萊克特的這番話,已經蘊含答案,接著他又說:
「妳必須先問,他行事的原則和最初原因是什麼?為了什麼理由,他會去殺人?是貪婪和妄想,克蕾瑞思,我們是如何開始一個人最初的貪婪和妄想呢?貪婪妄想的對象,通常是每天所看到的。」
史達琳心跳乍然加速,原來答案在這裡,為什麼當時和萊克特談時,絲毫不感到他語帶玄機?或許離開他,不看他的眼睛,才能夠冷靜思考吧!
如果一個人會妄想,是由於每天看到而引起的,那麼野牛比爾殺人的最初動機,也就是第一位死者之所以會受害,是因為她就在野牛比爾的眼前,她每天讓他看到,終於引起他的歹意?這麼說來,這麼說來,她就住在他附近,所以野牛比爾必須將她的屍體藏起來?那麼,第二位呢?第二位離他住的地方很遠,所以他很快讓她浮現,以便讓人以為他的綁架地點是隨機起意的?
一想到受害者,史達琳不禁又想起金蓓莉,由於她見過金蓓莉,因此滿腦子都是金蓓莉的影子,現在,她必須將心思花在第一位受害者身上。
第一位受害者,叫做佛烈茉卡.比摩。二十二歲,俄亥俄,比佛迪爾人,有兩幀她的檔案照片,一張是由年鑑中拿出來的,看起來平凡和巨大,不過卻有很好的皮膚,第二張是堪薩斯市立認屍所拍攝的,在這張照片中,她看起來像北方人。
史達琳又打電話給伯洛茲,他的聲音有點兒沙啞,不過他詳細聽完史達琳的闡述。
「說說看妳的見解,史達琳。」
「我猜他有可能住在俄亥俄的比佛迪爾市,也就是第一位受害者住的地方,他們住得很近,他每天看見她,所以就引發臨時殺機……或許,他只是要給她一杯汽水,和她談談教堂唱詩班,如此而已……由於他們有地緣關係,他心虛了,才會將她的屍體壓沉到河底藏起來。至於第二位受害者,由於離家遙遠,沒有地緣上的顧忌,所以他隨意棄置,這是我們會先發現第二位受害者屍體的原因。他把我們的注意力,從他的居住地移轉開來了,伯洛茲先生,你知道許多失蹤人口,都是在找到屍體後,才破案的。」
「史達琳,要追索,必須找最近日期的,所有的證據還鮮明,證人的記憶較為完整……」
「答對了,這就是我要說的,他也知道這一點。」
「但是我們不能不把警力放在最近的受害者身上──譬如說,金蓓莉.恩伯格是最後一個受害者,我們就必須派警察到底特律去調查,社會的注意力全在金蓓莉.恩伯格身上,等到小馬丁失蹤後,所有的注意力,一下子移轉到她身上,他們必須將全部力量投注在她身上,妳從來沒有聽我說明這個原因。」
「你到底會不會把第一個地點的推論告訴柯勞佛先生?」
「會。我會用熱線傳給每一個人。史達琳,我沒有說妳的推測不好,但是當那個女孩被發現時,她的居住地幾乎被翻爛了,咦,她叫什麼名字,比摩,是嗎?當比摩被確認出來後,哥倫布辦公室不僅調查比佛迪爾,附近地區也查遍了,那個地方不會再有什麼新發現了,萊克特的這個第一個浮屍地點理論,恐怕不會引起人們多大的興趣。」
「他……」
「史達琳,我們已經包了一個奠禮給貝拉,如果妳要參加,我會把妳的名字寫進卡片裡面。」
「好的,謝謝你,伯洛茲先生。」
史達琳把衣服從烘衣機拿出來,剛烘好的衣服不但感覺好,聞起來也香香的,她將衣服抱在胸口上。
(她媽媽抱著一疊床單。)
今天是凱瑟琳的最後一天了。
(黑白相間的烏鴉,偷走推車上面的東西,無論是在屋裡或屋外,她都沒有辦法將牠趕走。)
今天是凱瑟琳的最後一天了。
(汽車轉彎時,父親習慣用手勢來代替閃光。史達琳在庭院中遊戲,認為父親強大的手臂,應可確切指出他的轉彎方向。)
當史達琳下定決心時,幾滴眼淚掉了下來,她將臉伏在乾衣上,讓衣服吸乾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