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紹亭從沒想過,這世界上還有什麼事能攔住他。
但他走到門口的時候看到房間地上有血,竟然停了一下。
裴歡被人扔在床上,上衣都被撕開了,右手被高高地抬起來,她像是要被送去獻祭的牲口一樣,手被刀子扎穿,死死釘在了床板上,手上的血順著胳膊一路蔓延到地上。
他的裴裴,他的命。
這一刀分明像釘在他胸口上,一陣一陣絞著疼,他硬是忍著。
二十年夜路被逼出來的鎮定和理智,他總算還能穩住神,試圖喊她,可裴歡手上巨大的疼痛和刺激讓她對外界沒有反應,已經陷入昏迷。
華紹亭檢查她渾身上下,這些人渣想先拍下她的裸照日後當做威脅,她的內衣都被扯開,相機還扔在旁邊,好在她下半身的衣服都還完好。
他一一確認,脫了外套把裴歡上身裹住抱在懷裡,把相機踢出去,隨即走廊上一陣槍響,顧琳直接把它打爛了。
華紹亭叫大夫上來緊急處理傷口先止血,終於把一切都吩咐完,手上是浮那把刀。
拔出刀的時候他繃著一口血,硬生生往下嚥。
華紹亭控制不住心裡的念頭,殘忍暴虐,一點一點翻上來。
他早就說過,他不是誰的神,他也有失控的時候。
顧琳在門邊輕聲問:「華先生……這個畜生怎麼處理?」
華紹亭看向浮,那目光不動聲色,狠得直要剮碎他的骨頭。
浮瀕臨半昏迷,再也承受不了,噗通一聲跪在門邊上,華紹亭一腳將他踹開,對方慘叫,肋骨斷裂的聲音。
「他沒有這個膽子,讓他死太容易。」華紹亭的聲音輕,卻聽得顧琳心裡緊張,她試圖勸他不要生氣不要急,他自己也有病在身,但他顯然已經聽不進去。
「去打給蔣維成,不管他用什麼辦法,十分鐘之內趕到這裡,否則……直接蔣家見。」
顧琳轉身打電話,電話還未接通,樓下突然起了激烈的衝突。
「華先生,他已經來了。」
華紹亭並不意外,他似乎本身就在等。他讓人放蔣維成上來,蔣家的保鏢也要跟著,兩邊對峙。
最後是蔣維成自己放棄,向著樓上說:「我一個人上去。」
房間裡的男人輕輕吩咐,樓梯上立刻讓出一條路。
華紹亭帶過來的私人醫生已經給裴歡簡單清理完傷口,催促盡快把她送往醫院,華紹亭點頭,「馬上,你先出去。」
蔣維成趕得很急,喘著氣沖上樓梯,他路上已經明白了事情始末,強行克制著自己一步一步走進來,眼看浮倒在門邊上,他過去狠狠一腳踩碎了他的手腕,又換來對方殺豬一樣的慘叫。
房間裡最終只剩下他們三個人,華紹亭就抱著裴歡坐在床邊。
蔣維成看清了她的慘狀,突然走過來,彎下身想要看她的傷。
華紹亭手腕一翻,他拿著那把刀,刀刃直指蔣維成的頸動脈。蔣維成完全沒有還手,他眼看對面這個傳說中的男人在一點一點潰敗,華紹亭的嘴角泛出沉重的顏色,漸漸帶了血。
蔣維成一動不動,華紹亭手裡的刀尖已經劃破他的皮膚,再有分毫,他就必死。
華紹亭終於開口問他:「你就這麼對她?」
浮沒那麼大的本事,這件事是誰先惹出來的,很明顯。
「我送裴歡去醫院,把她給我。」
華紹亭的手一動,刀尖突然下移,他一刀捅在蔣維成身上,讓他不能速死。蔣維成死死扣住他的胳膊,咬牙說:「把她給我!」
華紹亭右手用力後撤,冷冷看著他又是一刀。蔣維成不躲不避,硬生生地受了,仍舊重複那一句話。
第三刀扎過去,蔣維成終於倒在地上摀住腹部。華紹亭嘴裡的血也已經壓不住,一口湧出來。他臉色蒼白,映著幾乎冷厲成刀的一雙眼,聲音卻出奇地穩,他看著蔣維成說:「你今天該死,但我留你一口氣,不是因為蔣家,是因為裴裴。這六年,她感激你。」
一室修羅場,華紹亭緊緊抱著裴歡貼在胸口,當年他逼她遠走,如今親眼見她受苦,他果然遭了報應。
華紹亭護著她那麼多年,只差一點點,就是一輩子了。
天不遂人願。
華紹亭微微俯下身,他在看蔣維成,也在笑他,像能隻手翻天的魔,他輕輕地繼續說:「你算什麼東西?她能嫁給你,那是為了和我賭氣……我和她,從來沒有你。」
車已經全部停在樓下了,華紹亭迅速抱起裴歡趕往醫院。
他再也不去看地上的人。
蔣維成重傷倒在冰涼的地板上,一地蜿蜒的紅。
他閉上眼睛,腦子裡都是華紹亭那句話,我和她,從來沒有你。
這句話果然比殺了他還難受。他以為他們明裡暗裡僵持了那麼多年,可華紹亭從來沒拿他當對手。
遊戲人間又如何,原來人間事,最苦不過求不得。
報紙上很快就出了頭條新聞,著名導演程某因聚眾酗酒,酒駕後翻下公路,重傷不醒。
華先生走時告訴顧琳,留下這些人的眼睛,嘴,手。她一切照辦,最後把浮等人搬上同一輛車,帶人把他們撞下盤山路。
裴歡被緊急送往著名的外資醫院,私人經營,因而費用高昂,且極重視隱私保密,一般都是明星或不方便公開身份的人入院。
敬蘭會封鎖了整個醫院,隋遠也很快趕過來。
裴歡的右手被刀刺穿造成貫通傷,肌腱斷裂,神經也有不同程度的撕裂,必須手術。隋遠並非骨科專家,但顧琳叫他過來想必是看出華先生情況也不好。
裴歡被幾位專家推進手術室,大家稍稍放心,和顧琳先去和院方安排病房,他們回來卻看見華紹亭還在手術室外等著。
隋遠急了,低聲警告他:「三小姐傷成這樣,你就別再給我添亂了,先去病房裡歇一會兒。」
華紹亭的臉色非常不好,他想說話卻因為氣悶開始咳嗽,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隋遠扶住他往旁邊看了看,顧琳立刻拿他的藥過來,華紹亭搖頭喘出一口氣,「沒事。」
隋遠跟他急都沒用,讓顧琳倒水盯著他先吃藥,終於緩過一陣。
「你鎮定點,別緊張,她只是臉上有點被打的輕微外傷,這些都沒事,頂多是手。」隋遠說得倒容易,本來是為華紹亭著想,他的病絕對不能有激烈的情緒,他想儘量讓他放鬆,結果說到華紹亭只剩苦笑,「好好,頂多是手……我十幾年罵都舍不得罵一句,今天看她被人釘在牆上……你可真會安慰人。」
顧琳替隋遠接話,「手外科和骨科的專家都過來了,一定有辦法,先生千萬別跟自己過不去。」
「我沒事,我是怕她一會出來看不到人。」華紹亭坐在一旁等候的沙發上。隋遠上下觀察他確實不再憋氣咳嗽了,總算騰出時間,去和醫院其他的醫生交涉。
他剛一離開,華紹亭就轉向顧琳問:「你讓他來的?」
「是。」
華紹亭的衣服蹭到裴歡手上的血,他這會兒披著自己的外衣,低聲問:「你看見什麼了?」
顧琳聲音發顫:「先生剛才……」她想說她看見華紹亭嘔出血,但是被他盯著不敢再往下說。
「這件事絕對不能告訴隋遠,這是命令。」
顧琳站著不動,很久很久不說話,最後她半跪在他手邊,忽然伸手握住華紹亭。
他並不意外也沒怪她。
華紹亭嘆了口氣,覆在她手上,變成一個安慰的姿態。他的手指涼,但是很平和,像他的口氣,「你不用這樣,我很清楚自己的病,今天是因為太著急,一生氣就帶出血來了,不是大事。」
顧琳哽嚥著搖頭,她極力控制自己,最後斷斷續續地說:「我伺候先生這麼久,好歹也知道一點,如果出了血……」
先心病發展到咳血,幾乎就是心衰竭的症狀……她摀住嘴,這後半句怎麼也說不出來了。
華紹亭長長地喘一口氣,然後說:「是啊,所以不能讓他知道,否則他一定逼我趕緊手術,一天消停日子都沒了。」說著他揉了揉眼睛,又自嘲地搖頭笑,「還有這邊的眼睛,最近也麻煩,真是沒一個好地方了。」
顧琳緊緊握住他,「先生的病不能再拖,考慮考慮隋遠的話吧。」
「他說能把成功率提高到60%,還不夠。」華紹亭盯著手術室的門,「我還沒死,就有人這麼大膽子,我要真出不來了,你說……她還能活嗎。」
顧琳渾身一滯,低聲說:「三小姐出事也有我的責任,要是我能早一點得到消息……三小姐的手就不會……」
華紹亭低頭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過了一會才拍拍她,「這次不怪你。你要想瞞我,只要當做不知道。」
顧琳想起陳峰和她說過的一切,她最終沒那麼做。她故意拖了時間,讓陳峰把人撤回來,把責任推給蔣維成,當做敬蘭會的人被蔣家攔了,一開始就沒發現三小姐被帶走。然後她才匆匆忙忙去通知華先生事情不對,再去追再去查,等他們到了之後,裴歡不死也傷。
可惜這女人命大,只傷了一隻手。
顧琳不是怕死,終究是怕華先生。
這六年沒白費,顧琳知道他心思太深,事後裝作不知道他根本不可能信,最後她和陳峰都會被牽連出去。
不如走一步險棋,賭他關心則亂,眼看裴歡受傷,過錯全部砸在了蔣維成身上,他沒有時間再追究自己人的問題,對她不會再有疑慮。
顧琳心裡百轉千回,慶幸自己沒有做錯。她看向身邊的人,他並不端什麼姿態,懶而帶著病態,但他任何時候都居高臨下,她甚至不知道除了這樣沉默地守在他身邊,還能再做些什麼。
她還想說話,但華紹亭已經鬆開手。
顧琳只好站起來,退到一邊,忽然說:「先生為了三小姐不肯做手術,但先生想沒想過自己,想沒想過……我們。」
她說完就後悔,可今天大膽的事情做了這麼多,不差這一句。何況她看他硬撐,心裡著急又沒有辦法。
華紹亭也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他停了一下才轉身看她,不答話。
顧琳繼續說:「我們這麼多人為了華先生而活,為了敬蘭會而活。我願意為先生赴湯蹈火,隋遠願意為先生竭盡全力,還有敬蘭會上下。」
他淡淡地沒什麼表情,反問:「這是嫌我不負責任?」
「不,這是我的實話,先生罰我我也認了,總要說出來。」顧琳看著手術室,「先生不是只有三小姐一個人。」
華紹亭笑了,他往旁邊靠了靠,倚在沙發扶手上閉上眼,過了很久,顧琳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他卻低低地回了一句:「可是她只有我。」
四周再也沒有人說話,空蕩蕩的醫院走廊,還不清楚手術到底會進行多久。
華紹亭想起剛才,在來醫院的路上裴歡清醒過來,一開始她情緒非常激動,他死壓著她的手腳,不讓她亂動碰到傷口。
裴歡一恢復意識疼得說不出話,最後看清了是他。
她看見他之後又閉上眼睛,他不問也不安慰,沉默地抱緊她。裴歡終於安靜下來,一路到醫院。
醫生過來把她推走的時候,華紹亭俯下身把她的頭髮別到耳後,告訴她沒事,先做個手術,裴歡點頭。這一路,她一隻手整個對穿的傷,硬是從頭到尾都沒出聲。
將近三個半小時,手術終於進行完。
裴歡先被送回病房,華紹亭等著醫生過來說具體情況,「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恢復問題,肌腱斷裂和撕裂傷比較嚴重,幸好沒有感染,手術比較成功。但之後手部功能肯定受限,還需要外科修復……能夠恢復到什麼地步……不好說。」
華紹亭一直坐在沙發上,那些人站著彎腰慢慢地和他說,他咳了兩聲抬眼,「什麼叫不好說?」
兩個醫生彼此對看不敢說話,磨蹭著又試圖解釋:「嗯……應該……只要盡力,日常的話慢慢來沒什麼問題,但負重和運動肯定受限。」
隋遠過來解圍,「三小姐醒著,你先去看看她吧,我來和他們說。」
華紹亭點頭起身,又和顧琳吩咐:「你也去盯著,她不留在醫院,過兩天我就帶她回去。你們交涉好,需要的一切都在家裡安排,包括後期的康復……把這兩個人請回去。」
「是。」
他一個人去裴歡病房,裡邊安安靜靜,夕陽西下的時候本來就暗,一拉上窗簾,徹底沒有光。
裴歡的手放著不動,局部麻醉的藥效還沒過去,她感覺不到疼,平和很多,總算鬆了一口氣,聽見門口有人進來,她回身看。
華紹亭坐在她床邊,過了好一會兒兩個人誰都沒開口說話。最後,他起身按開了床頭的燈,總算能看清彼此,他盯著她嘆氣。裴歡動了動沒受傷的左手,向著他伸過來。
裴歡嘴都被自己咬爛了,臉上被打腫,敷過一會兒,現在看起來還好。
她伸著手,輕輕地說:「你抱抱我。」
華紹亭拉著她另一隻手,一根一根手指撫平握緊,卻沒動,他只是靜靜看著她,看得裴歡再也忍不住,顫抖著用力捏緊他的手,哽咽地說:「我害怕……你抱抱我。」
他順著手的動作把她拉起來,抱著她壓在胸口。她把臉貼在他頸側,他身上熟悉的沉香味道讓她整個人都克制不住,她控制不住倒抽氣,拚命抱緊他,死也不鬆手。
他還是嘆氣,拍她的後背,好半天才說出一句,「我在呢,沒事。」
她點頭,然後不出一聲。她的臉埋在他懷裡,他肩膀的衣服漸漸濕潤,最後蔓延一片。
裴歡哭得很痛快。
他知道她是真害怕,沒見到他,她一聲都不能吭,這就是他養大的倔丫頭。
裴歡揪著他的衣服,微微發抖,「除了手,他們……我暈過去之後怎麼了?」
他還是那麼淡淡的口氣,但說得肯定而強硬,絲毫不容置疑,「沒事,什麼事都沒有。」
她終於抬頭,淚流滿面地摀住嘴,他看她還想咬自己,拉開她左手,「哭吧……別逼自己。」他慢慢地重複,「我在這裡,就什麼事都沒有,聽見了嗎?」
裴歡點頭,安靜地坐在病床上,沒有脾氣也沒有棱角,脆弱到他什麼都不能再問,他看著她無聲無息地哭,最後吻她的額頭,「裴裴,你也為我想一想。」
她哭得更凶,終於全盤崩潰。
他心疼她,看她這樣,他簡直要發瘋,可他沒這個權利,他還得好好地替她撐下去,她害怕,他就不能瘋。
華紹亭俯下身,他的臉就貼在她臉側,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你要還想任性,直接拿刀來捅我,別再讓我看這種場面。」
她閉上眼睛,小聲叫他:「哥哥。」
他終於笑了,「我是作孽太多,這輩子才栽在你手上。」
這二十年,沒人敢直呼華先生的名字,只有裴歡,她小時候沒大沒小,大了更被寵上天,外人在,她還能叫他一聲大哥,如果只在海棠閣,她一直連名帶姓地四處喊。
只要犯了錯,一委屈,一害怕,她才老老實實地叫哥哥。
這就是她服軟。
裴歡精神受了刺激,一放鬆下來累得很快又困了,華紹亭守著她休息,她躺了好一會,忽然又抓著他驚醒,「我不想留在醫院。」
他點頭,「過兩天就回去,現在還不行,還有兩個小手術……別怕,我陪著你。」說著替她把燈關上。
病房裡很暗,裴歡長出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睜開眼睛,床邊的人連件衣服都來不及換,在黑暗裡看不見表情,就只有一團淡淡的影子。
裴歡低聲說:「我一直怕醫院。老是想起……那天晚上。」
「裴裴,你今天太累了,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說,別胡思亂想。」他伸手撫過她的臉頰,她卻不肯聽。
「我已經不想和你爭,只是想不通。」她看著他的輪廓,「有多冷血才能下手不要自己的孩子?我一直都想問,那天晚上你是怎麼下的命令?是說讓他們帶我去處理掉,還是……」
華紹亭側過臉,咳了兩聲搖頭,「我不要孩子,要是別的女人,大人孩子我都不留。但是……」
裴歡很疲憊地笑了,「但是那次是我不懂事,你才格外開恩,留著我了是不是?」
他不說話,這個問題她問過。
今天也一樣,裴歡實在不想再想了,她現在累得只想放下一切。她並不生氣,六年過去,她也這麼大了,早不是單純的小姑娘。
只是不甘心。
她其實心裡不信他做得出來,就算他是人人都知道的冷血動物。
但只要還是個人,總有本能。
華紹亭伸手環住她,慢慢地拍,「睡吧。」
她心裡翻江倒海,哪怕他就肯解釋一句,她都能為他找到其他藉口,但他從來不否認。
裴歡鬆開他的手,翻過身再也不說話了。
華紹亭守著她,直到她確實睡著了之後才起身。
他壓低聲音咳嗽,一開門出去,醫院走廊裡白晃晃的燈讓他眼睛看不清東西,他靠牆站了好一會兒,伸手擦了嘴角,嘴裡帶出來的腥氣弄得他很不舒服,出去倒水漱口,終於痛快了。
他盯著洗手池裡暗淡的血絲面無表情,打開水沖得乾乾淨淨。
第四天一早,華紹亭過來帶裴歡準備出院,她的手不能動。他就親自給她穿外衣,為她系圍巾,最後裴歡坐在病床邊上等著,他又彎下身拿了她的靴子,要給她穿鞋。
顧琳在門邊上守著,終於忍不住了,過來攔他,「華先生,我來吧。」
他看了一眼顧琳,鬆開手站起來,把一切都交給她,他自己出門,找人去看車到沒到。顧琳彎著腰給裴歡穿鞋,她表情公事公辦,直到幫裴歡都穿戴好,她才站起來盯著她。
裴歡知道她有話說。
顧琳盯著她很久才開口:「你是不是看華先生為你低頭特別有成就感?」
裴歡嘴角還有傷口,人很憔悴,但她笑了,低聲說:「沒有,你沒來的那些年,他一直都是這樣,是你把他想得太高,他只是個普通人。」
「你不用提醒我,我知道我來得晚。」顧琳也不客氣,「要不是為了他的病,我不想讓他動氣,你以為你有幾條命讓人砍?」
裴歡沒有什麼表情,她試著站起來往外走,顧琳像一個盡職盡責的陪護,伸出手扶著她,態度卻很硬。
裴歡慢慢地說:「我不想和你敵對,可是我希望你能明白,除了你也能給的那些愛情之外,他還是我哥哥,我們是彼此的家人……無可替代。」
嫉妒一個假想敵,最終只能懲罰自己,愛情沒有如影相隨的不幸,只有死不放手的執著。
只是顧琳身不由己。
蘭坊的車已經停在醫院的後門了,那裡安靜不招搖。華紹亭和裴歡坐進去,她看著窗外,忽然回身和他說:「我想先去個地方。」
華紹亭一點也不意外,「蔣維成住在市裡的醫院。」
裴歡知道瞞不過他,「我還有話想和他說。」
「這件事都是他造成的,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讓他活著。」
「我知道。」裴歡轉過身繼續看窗外,她把頭靠在玻璃上,輕輕地說:「但是我想見他,還有幾句話。」
華紹亭不再多問,吩咐司機先去蔣維成所在的醫院。
華先生有心留人,自然下手非常準,那三刀避開了重要臟器,讓蔣維成失血不少,幸而並沒有大事。
蔣維成住在VIP病房,封鎖了一切消息,也不讓告訴家裡和他母親,只說去國外談生意。他媽媽因為他自己做主結婚的事對他十分不滿,平時也懶得管他,這一場風波就此硬被壓下來。
華紹亭帶人過去,他並不下車,只看了看裴歡,把她頭髮理好,又告訴她千萬不要碰到受傷的手,然後才說:「你自己去吧。」
僅此而已,他不說早點出來,也不說等她回家,他看著裴歡下車,慢慢地補了一句:「你大了,路要自己選。」
已經過了中午,裴歡低著頭用圍巾把自己的臉擋住。她一路上樓,問到蔣維成所在的病房,出了電梯就被人攔下了,她摘下圍巾說:「我來看看他。」
保鏢一看是裴歡,話也不敢多說,趕緊讓開,「少夫人……少爺今天剛醒。」
她敲門,裡邊的人沒動靜,看著沒鎖。她直接推門,病房裡設施非常完備,整個房間都是溫暖的原木顏色,顯得心情都好很多,但床上的人卻一直對著窗外看,連進了人也不回頭。
「我剛才說的都是廢話?出去。」他有點不耐煩,皺眉捂著腹部低聲趕人,裴歡逕自走過去,拉了椅子坐在床邊,「是我。」
蔣維成突然回頭,他看著她一句話都沒說出來,最後就只剩下一句,「你的手……」
裴歡的手為防感染被包得嚴絲合縫,動也動不了,她不多解釋,態度很平靜,坐在那裡搖頭,「那天的事,我不能再想,就別再問我了。」
「對不起。」他知道說這個也沒用,但這麼多年,最終誰也沒能倖免,非要不死不休,鬧出這一場,兩個人都心灰意冷。
蔣維成欲言又止,裴歡只靜靜地坐在那裡看他,彷彿她忍著手傷到這裡,就只為了看看他。
他最終先開口說:「是我賭氣才帶你去那個飯局,沒想到讓他們敢動你。」他深深地看著她,「我從來不想你難堪,如果你肯給我一點點希望,我都不會被逼到這個地步。」
「我知道。」
「你知道的那些……遠遠不夠。」蔣維成縫了針,仍舊不能起身,他只能靠在枕頭上,看著她說:「你不知道這六年我是怎麼過來的,我以為……你嫁給我,哪怕不愛我,只要我有真心就夠了。我甚至想過,這輩子你要真忘不了華紹亭,我也認了。畢竟是他把你帶大的,沒關係。」
蔣維成笑得有點嘲諷,他本來是人人口中的浪蕩子,這輩子都該和痴情無關。
可惜世上沒有風流事,只有傷情人。
裴歡沒有打斷他,他也就慢慢地繼續說:「可是我們是要過一輩子的,我不是為了要你報答才和你結婚……當年那句話,我說過就做到,我想娶你做老婆,我沒開玩笑。」
她心裡一陣一陣難過,她也不是鐵石心腸,明知道有些事聽到就動容,她還是來了。
「可你一直這樣,我做什麼你都不需要,除了我能幫你救笙笙,我還不如一個醫生有價值。」他一直看著她,看到她仰著頭在忍,停了一下,「好了,別哭,既然都來了,今天這些話,我就都告訴你。」
裴歡點頭,她很努力讓自己維持平靜。
「你想沒想過我的心情,在你又回去找華紹亭之後,幾天不回家……我急得四處找你,以為你出了事,最後看到你喝醉倒在大街上,我那時候應該說點什麼?我找人氣你,這些是我的錯……你被人劫走,他給我三刀,確實是我活該。」
他說完平復了好一會兒,最終伸出手,裴歡用左手輕輕握著他,似乎很久都沒有這麼平靜的相處。
蔣維成問她,「道歉也晚了,我只想問你……能不能信我一次。」
裴歡再也忍不住,她擦了眼淚說:「我一直信你。」
她知道他從未真心想要傷害她,只是事已至此。
他明知會失望,卻還是要問:「別和華紹亭走,好不好?」
裴歡看了他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搖頭。
蔣維成長長出了一口氣,像是得到答案終於可以解脫了,他並無意外地嘆息:「我早就知道。」
死亡很容易,沒什麼可怕,而活著卻很難。傷害一個人很容易,一件事一句話,而獲得原諒卻很難。
她低著頭,慢慢抽回手說:「阿成,我們沒有緣。」
他轉過臉,很久都不看她,胸腔起伏,卻不知道最後忍下了什麼。
「我今天來就是想和你說,我一直感激你當年救了我,時至今日,我依舊感激你照顧我和笙笙。」裴歡幫他蓋好毯子,蔣維成卻執意要起來,她攔著他,他就去按了鈴叫人進來。
「去把桌上的文件和那個盒子拿過來。」
護工進來幫他拿東西,蔣維成接過那兩份協議,遞給裴歡,「我簽好字了,如你所願,我們離婚。」
到這一步,他唯一能為她做的,就只有這件事。
裴歡突然說不出話,那些經年被壓抑下去的情緒全都翻湧上來,人非草木,這六年時光不是眨眼而過,每一個日日夜夜,她總都經歷。
蔣維成並沒怎麼變,一如昔日,多情的少年。
變的人是她。
裴歡接過協議書,她知道他們今生至此,終究沒有緣。
蔣維成微微皺眉,他碰到傷口有點疼,躺著喘了兩口氣,又把那個小小的盒子給她,盒子只有手掌大,暗藍色的天鵝絨。
裴歡打開,裡邊是枚戒指,簡潔的素圈,鑽石璀璨,樣式簡單,卻是名家之作。
蔣維成說:「婚戒,我當時沒準備,覺得給了你,你不一定想要。現在……總算到最後了,我還是想給你。」隨即他就看出裴歡搖頭不想收,他又補了一句:「我在協議上只有一個要求,你收下這枚戒指,我就同意離婚。」
她握緊了那個盒子,最終還是說了一句,「何苦。」
他這樣的人,今生何苦。
蔣維成卻如釋重負,他一臉輕鬆地說:「高興而已,離婚才買戒指,我是第一人。」
裴歡還要說什麼,他堵住她的話,「我願意送東西,你只管收就行了,這也不代表什麼……放心,我和Alice相處不錯,也許之後我就帶她回家見我媽了。不會很久,我不會一直記著你。」
他不會一直記著她,他不想做情痴,無緣六年,已經足夠。
他們都該放下了。
「裴歡,我不是今生非你不娶,將來如果遇到合適的,我大辦一場的時候,請你來喝喜酒。」
他這話說得海闊天空,看著她笑,就像那年裴歡撞了他的車,他被她蠻不講理逗得發笑,那時候他就這個表情。
「好,我一定去。」裴歡看他這樣終於釋然,她不再拒絕,將那個盒子好好放進口袋裡,拿著協議書起身準備離開,她走到門口,還是停下說:「好好養傷。」
他答應著:「你也是。」
她就要走,他偏又出聲:「還有。」
裴歡看他,蔣維成說:「我沒讓人脅迫笙笙,她好好地在惠生,如果你哪天想去接她,隨時可以。」
「謝謝。」她衝他笑,慢慢關上那扇門。
出了病房之後,裴歡沒急著下樓,她順著醫院的走廊一路走,走到盡頭,剛好有個平台,上邊風大,住院的病人大多怕涼,沒什麼人在這種天氣還上去散步。
她走上去坐了一會兒,十幾層的樓高,已經足夠看遠一些。
整座沐城在冬天青灰一片,今時或往昔,並無改變,只有乾冷冷的風打在臉上。
裴歡只想靜一靜,原來結束一段回憶,告別一個人,比她想得要難。
她想起他們領證那一天,她產後剛剛恢復,才出院不久。蔣維成堅持要結婚,以此為條件,才肯去幫她安排一家好的福利院,能夠暫時有人收留孩子。
沒有宣誓,沒有婚禮,也沒有人驚喜。
裴歡和他去辦,拿到結婚證之後,他在大街上一人一本甩過來,想了想說:「我沒準備婚戒,反正你也不想要。」
如今裴歡坐在醫院的平台上,慢慢地打開那個盒子。她一隻手不方便,好久才重新拆開,拿起戒指慢慢地看。
最終她笑得傷感,婚戒裡圈刻著細細密密的一行小字,設計時間,六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