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後,裴歡沒有出去工作,她讓敬姐推掉了一切,回到南樓收拾東西。
她這一次得罪了很多人,打了浮的人,再加上盛鈴的公司,他們肯定都不會善罷甘休,聯起手來想辦法找她報復。
裴歡只好暫時避避風頭,她不再拋頭露面,走一步算一步。
外邊那麼多閒言碎語,她也不能在蔣家繼續住下去,蔣維成的母親不知道氣成什麼樣了,裴歡沒本事也沒心情能讓他家裡人滿意。
何況,她已經下定決心。
裴歡簽好了離婚協議,她自己收拾出來的箱子一共就兩個,一大一小擺在門邊,等另一方簽好了字,她直接就能走。
她在家裡等蔣維成,給他打過電話,留過言,可他沒有回來。
南樓的下人已經習慣了他們夫妻的相處模式,這一次裴歡回來也還算平靜,並沒有人覺得不對,只是林嫂突然發現她收拾東西,想了又想憋不住,率先挑頭來問。
「少夫人,您這是……要出國拍戲麼?」
裴歡頓了一下,然後搖頭。
其實林嫂心裡想到了,只是她不敢說,眼看裴歡手邊上放著的那幾頁紙,她心裡咯登一聲,過來反反覆覆地勸裴歡,「少爺心裡有事,他是有原因的……外邊人亂傳瞎寫!那些閒言碎語誰家沒有,少夫人,您這麼多年都沒當真,何苦現在和少爺分家呢。」
裴歡早就沒有氣可生,她也不怪蔣維成。
「我和他早晚會有這麼一天的,早點想明白了也好。」
林嫂看她這麼堅定,話都沒法再勸,只能抹著眼淚出去了。
沐城入冬,雨一少了,這氣候就乾冷得讓人難受。
裴歡暫停一切工作不再露面,小報上的消息寫得自然更離譜。
蘭坊裡也有人關注。
顧琳把人都支開,她看著陳峰拿來的一堆東西,還有他的人拍到的照片,蔣維成帶裴歡去赴飯局,不歡而散。
她打量陳峰,「你膽子夠大的,華先生讓人守著三小姐,一旦有什麼事都要和他說。你明知道蔣維成不懷好意,還敢瞞下,萬一三小姐真……你和我都得死!」
陳峰不再裝病了,坦然地坐在顧琳對面,他自己給自己倒水喝,「你不明白,這一位好歹是咱們蘭坊長大的,這種貨色碰不了她,而且……你看不懂她和蔣維成那點事,蔣維成在,狠不下心真害她,這飯局就是鬥氣,要出事,也不會是那天。」
顧琳靠在椅子上,照片上的裴歡挽著蔣維成,讓她越看越不舒服。
華先生這麼多年都過來了,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
怎麼到最後,他就對這個從小帶大的裴歡死活不放手了呢?
顧琳實在找不到對方的特殊之處,她反反覆覆地看,就是想不通。
陳峰看出她又走神了,咳了兩聲提醒她,又拿出一個盒子遞給她,「知道大堂主你喜歡珊瑚,這塊鴿血紅珊瑚可費了我大半年的功夫才找回來,盤龍雕,看看,這可是極品的雕工了。」
顧琳拿過那塊墜子看了半天,果然是她之前費盡心思想要的那一件,她一直想要這個,但當時怎麼也找不到。
陳峰這意思很明顯,而且他太會做人,她如今不收難免矯情,終究還是拿走了,才好繼續剛才的話題,「看你有心,我就說過一句想找它,你還真去弄來了。那我也勸你一句,別拿這個女人賭。」
「不。」陳峰似乎對這件事態度很堅定,他忽然壓低聲音,「我告訴你,蘭坊人人都明白,老狐狸沒那麼容易垮,哪怕他病成這樣……他這輩子就這麼一個把柄。你要想好好保住你的地位,好好保住華先生,就不能讓他留著這個把柄。」
顧琳沒接話,玩著那塊墜子,抬眼看著陳峰。
陳峰笑了,比劃著那條浮放出的消息,「看見沒,現在有人替咱們出頭呢,事是她自己惹的。眼下,只要你不知道,我不知道……自然水到渠成。」
顧琳還想說什麼,但陳峰擺手,他笑得一臉明白的樣子,「男人都是這樣,等她沒了,過兩年誰也不記得了……我這不也是為你著想麼!裴歡不在,對你有好處。」
當天晚上,顧琳陪華先生吃完晚飯,又去盯著人熱了藥,送進海棠閣裡邊。
華紹亭的病已經穩定下來,這兩天撤了外邊隨時盯著的大夫,他一連幾天躺著沒走動,今天剛出去看看,又回到屋裡處理事情。
黑子開始冬眠,四處都沒意思,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喝完藥,忽然想起什麼,回身問顧琳:「這幾天沒什麼事吧?」
顧琳搖頭,「沒事,上次那批木頭的事也都談妥了,各讓一個百分點,已經算照顧臉面,還想往下談的話,我也不讓了。」
華紹亭靠著籐椅,淡淡笑了說:「這些我都放心,你這張嘴比我都狠,我懶得和那幾個老東西廢話,你還能說上一陣。」他看著她,「其他人呢?」
顧琳順著他的目光低頭,看見自己隨手帶上的那塊珊瑚墜子,她拿起來玩了玩,「我一直想找這個,這幾天剛到手。」
華紹亭抬眼打量,「讓你花大價錢了吧,這龍雕得好,不是一般功夫。」他誇完,忽然補了一句,「你自己收回來的?」
顧琳是跟著他的人,並不是直接對外,她極少親自收東西走貨。華紹亭只不過順便閒聊,沒端著什麼口氣,但她就是心裡一虛,直直答了一句:「不是。」
華紹亭抬手示意她過來,顧琳走近了。他忽然站起來攬住她的腰,順勢捻著她戴在胸前的珊瑚,似乎只想再看看。
他動作太親暱,顧琳動也不敢動,整個人僵著,心越跳越快。
偏偏華紹亭還抬眼看她,那目光近在咫尺,卻又像根本沒有看見她,他成心低聲問:「你臉紅什麼?」
還是這樣,懶洋洋的口氣,一雙太傷人的眼睛。
顧琳在他手下幾乎開始發抖,他卻還是這個姿勢,慢慢鬆開那個墜子,非常肯定地問她:「說實話,誰送你的?」
她腦子裡亂成一團,最後抓住唯一的浮木,勉強鎮定著低頭,不好意思地說:「隋遠。」
這樣看起來一切都有瞭解釋。
華紹亭一直笑,鬆開她坐回去,似乎越看她越覺得好笑。顧琳心里長長鬆了一口氣,背過身說:「黑子一冬眠,先生閒了,成心拿我找樂子。」
華紹亭故意繞到多寶閣邊上,那上邊放著一堆東西,「我得想想看,將來能送你們倆什麼結婚禮物,省得他瞧不起我。」
「華先生……」顧琳看他這樣,心裡七上八下。他面上半真半假地問,開玩笑的態度,讓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試探。
他不逗她了,挑了本書去窗邊上,漫不經心地又問:「剛才說到哪了……嗯,這幾天,外邊還有什麼事沒有?」
顧琳手裡一停,飛快地找到了答案,收拾好東西往外走,「陳峰那邊一直盯著呢,跟我報過,萬事平安。」
「嗯。一會兒回來,去查個電話,蔣家南樓。」
華紹亭這個電話打得是南樓的座機,等到過了晚上十一點才撥過去。裴歡等了蔣維成好幾天也沒有等到,當天晚上已經快睡了,電話一直響,是林嫂在前廳裡先接起來的。
華紹亭聲音很客氣,「打擾了,麻煩讓裴歡來接。」
林嫂往主臥裡看了半天,燈光還亮著。但南樓第一次這麼晚還有陌生男人的電話打進來,林嫂不想招事,直接說她家少夫人要睡了,明天再打或者留言,她去轉達。
她話還沒說完,外邊突然有人回來。
林嫂一回頭,忘了自己還在接電話,急得沖自家少爺使眼色,「少夫人……少夫人她收拾東西了!少爺,您上去看看吧!」
聽筒裡的人保持沉默,但也沒掛。
蔣維成並不意外林嫂的話,他盯著她手裡的電話,突然問,「這麼晚了,誰打來的?」
「哦……對了,這個……」林嫂這才想起自己手裡還有電話,她拿起來問對方是誰,那人似乎很輕地笑了,明顯有點中氣不足的聲音,他慢慢地說:「讓蔣維成來接。」
林嫂呆了,這人……這人明明說得輕飄飄的,但怎麼聽都帶著壓迫感,活活像句命令。她有點不高興,伸手把電話聽筒遞過去,「少爺,很奇怪,是個男的。」
蔣維成剛脫了外衣,微微皺眉,他伸手拿過去直接說了三個字,「她睡了。」
華紹亭的聲音沒什麼波瀾,「盡快幫我告訴她,阿熙病了。」
「以後這麼晚,就別往家裡打電話了。」蔣維成語氣很克制,「是吧,大哥?我跟著裴裴叫一聲,你不介意吧。」
華紹亭笑了,「隨你。相比之下,我更介意你叫她裴裴,這是她家裡人才能叫的。」
樓上有人聽見動靜出來。
裴歡批了件睡衣,扶著欄杆看見蔣維成,「你回來了……誰的電話?」
「沒事。」蔣維成搖頭,又對著聽筒十分禮貌地說:「大哥身體不好,早點休息吧。我和裴裴先睡了,有事明天再說。」
他直接掛了電話,樓上的人卻往下走,「他打來的?」
蔣維成攔住裴歡,她當著下人不和他爭,轉身回到主臥裡,蔣維成跟著她進來,裴歡直接關上門問:「出什麼事了?」
「看把你急的,老狐狸活得挺好,還有閒心打電話,一時半會死不了。」
蔣維成鬆開領帶坐在沙發上,「林嫂說你等了我好幾天……你到底是等我,還是等他電話?」
「我現在不想和你吵架,他到底說什麼了?」
「阿熙病了。」
裴歡突然就跑到電話旁邊往回撥,蔣維成過去一把拿起電話甩在地上,裴歡嚇了一跳,他抓住她的手說:「我是你丈夫。我現在不希望你給別的男人打電話,聽見沒有?」
裴歡看著他的眼睛,他很生氣,壓著火,她知道這時候說什麼都是賭氣,於是掙脫出去,拿來那份簽好的離婚協議,「蔣維成,我知道你怪我,可我不想繼續了。你還有Alice,或者隨便誰……喜歡誰都可以帶回來,你想娶誰都可以,我們沒必要再這麼耗下去了。」
他似乎想笑,但沒笑出來,他拿著那幾張紙,看也不看,死死握在手裡。
「我不可能放你回去找華紹亭。」
「我忍夠了。」裴歡看著他的眼睛,「你滿意了嗎,我還是受不了了!你對我做什麼都行,但我說過,我什麼都沒了,只有這點可憐的自尊……你連這些都不留給我!我是賤……但我沒賤到去賣自己!」
她越說越激動,想到那天晚上的飯局,忍不住伸手抽過去,「你竟然帶我去見那種人……你……」
蔣維成完全不躲,她那一巴掌結結實實打在他臉上,打得她自己都愣了,轉過身吸氣,「對不起。」
他伸手扳過她的肩,逼她看向自己,他有雙很招人的桃花眼,但那目光沉得讓人喘不過氣,「把你救走那天,我就知道我完了。」
裴歡不去看他,卻最終躲不開,逃不了。她看著他的臉,竟然看見他眼睛裡濕潤的光。
她驚愕到無法開口。
蔣維成慢慢地說:「我不會和你離婚,絕對不會。他能拿你姐姐逼你回去,我也有我的籌碼。」
裴歡打開他的手,她終於明白了蔣維成的意思,「不……你不能……」
「裴歡,你想和我離婚,先考慮好笙笙。」
裴歡眼睛發乾,她對著眼前這個相處六年的男人完全崩潰,她不斷後退,直到撞到牆上。
她蹲下身抱緊自己,最終連聲音都啞了,「為什麼非要逼我,你根本就不是這樣的人。」
他笑,頹喪地靠在沙發背上,「到底是誰在逼誰……裴歡,你摸著良心問問自己!我和他,到底誰是真心對你!」
他點了根煙,順勢拿過那些離婚協議,順著火點燃。裴歡衝過去想要搶,他死攔著不讓,她情緒緊繃到極點,瘋了一樣對著他廝打,「你為什麼不肯放過我!這六年……我什麼都聽你的,你讓我嫁給你,我嫁了……」
還不夠嗎。
這樣彼此傷害的日子,同床異夢,以背相對,何苦。
如果世事不老,他是天之驕子,她不諳世事。
到底是誰先死在了記憶裡。
蔣維成扔開那些著火的紙,他狠狠扣住她的手,低頭吻住她,把她抵在沙發的靠背上,裴歡幾乎覺得自己快要折斷了,拼了命掙扎。她覺得臉上有什麼東西滾落,但已經分不清是誰的眼淚,她的頭被逼得不斷向下躲,漸漸開始缺氧,逼得發狠咬他。
火終於燒完了,在地板上熄滅,一屋子焦灼的味道。
裴歡推開他,跑回自己房間,她靠在門後倒抽氣,最後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眼前一片黑,直直地栽了下去。
可能後來真的做了夢。
她看見自己很久都不敢去想的畫面,混亂,沒有次序,卻又穿插在一起,像一部冗長的默劇。
蘭坊裡的長廊,金絲楠木陳年的味道,那個人手上的翡翠鏈,他說過她是他的命,他抱著她讀書,為她涂口紅,那麼多仇怨他都不眨眼,怕只怕她哭。
可惜突然下了雨,那一場無休無止的暴雨,雷聲讓她發抖。那條街是她的家,那些看著她長大的人都是她的家人,可他們人人都帶著譏諷的目光,像一場審判。
「華先生不會留下這個孩子,你乖乖聽話,少受點罪。」
她聽見自己撕心裂肺的叫聲,被一陣混亂的對話打散。
「想把你拐到手啊。」
「別怕,我幫你留下孩子。」
「我沒準備婚戒,反正你也不想要。」
「裴小姐真是敬業。」
沒有任何人和事,只有空洞洞的聲音。
裴歡覺得自己難過,這些話讓她難過得幾乎喘不過氣,她那麼可惜,辛酸得快要哭出來,突然就醒了。
她睜開眼睛,窗簾沒完全拉好,冬日的光線透過云層依舊晴好。裴歡躺在自己床上一如往常,好像她起來洗臉換衣服,還能照常出去工作。
她起來坐了一會兒,看見床邊的位置微微下陷,她盯著那裡忽然流出眼淚,伸手將床單撫平。
她已經來不及為了他變成一個好人。
可惜的是,蔣維成,那一年的你和我,竟然在夢裡都再也見不到。
裴歡心力交瘁,看表才發現這一覺幾乎睡到中午。
沒有時間過多猶豫,她很快收拾好自己,眼睛腫了太難看,只好戴上墨鏡下樓。
今天的南樓比平常更安靜,不知道蔣維成吩咐過什麼,連林嫂都一句話不說。裴歡和平時一樣戴著墨鏡要出門,林嫂看見她沒拿那些收拾好的東西,這才鬆了口氣。
「要叫司機嗎?」
「不用。」她好像要去趕拍攝一樣,匆匆忙忙地走了,下人們都習慣了,裴歡從來不讓人看到蔣家的車接送,一般都是敬姐在外邊路上等著,接她一起去片場。
但她今天不是去工作,她走了很長一段路,直到出了八號院之前的老城牆,順著小路一直走到街上。
她沒有打給任何人,也不能通知敬姐,她必須一個人去孤兒院,想辦法先把笙笙接走,再一步一步去找蔣維成談。
裴歡也沒再回電話給蘭坊,她瞭解華紹亭的脾氣,他有一千種辦法可以直接打她的手機,但他沒有。不管昨天那通電話他到底想給誰提個醒……總之,他還想用這件事逼她離婚,他不會讓裴熙出事。
市區的繁華路段總是很難打到車,裴歡心裡著急,偏偏事與願違,很久都沒有空的出租車。
昨晚鬧了那麼久,她臉色很差,素著一張臉,在街口站了一會兒,忽然發現周圍的人都在看她。
這時候她才想起來,原來她還算是個名人。
裴歡拉高大衣領子,幸虧記得戴了墨鏡,這種時候她可沒有心情應付偷拍的記者。
遠處有輛出租車慢速向她駛過來,她趕緊招手,低頭又開始撥惠生院長室的電話,她只想趕緊離開鬧市區,這裡人多眼雜。
車停得剛剛好。
她腦子裡裝了太多事,一邊等手機接通,一邊看也不看直接拉開前門,坐上副駕駛的位置,「先往前開,離開這裡。」
下一個路口綠燈,車子飛速離開。
裴歡剛剛接通手機,「喂?嗯……我現在過去,笙笙今天……」
後邊的話她沒能說完,手機直接被人從窗口扔了出去。
院長莫名其妙,只聽見聽筒裡一陣嘈雜的聲響,隨即掛斷。
裴歡儘量調整好坐姿,她不回頭,也不說話,平靜地看著前方的路。
槍口就抵在她脖子後方,「裴小姐,上次那頓飯還沒吃完,今天程導和浮都在,不知道裴小姐……願不願意賞臉?」
一個人的走失還來不及翻天覆地。
陳峰不請自來,突然闖進顧琳房間的時候,她正在和隋遠說話。
華先生換了新藥,隋遠原本是為了藥的事過來說注意事項的,他一條一條說,顧琳都用心記,這幾年,華先生身邊都靠她。
隋大夫正經的醫囑都交代完了,人卻賴著不走,磨磨蹭蹭非要跟她聊天,他其實也不善言談,結果找了半天話題,最後竟然憋出一句,「冬天了,你……女人嘛,要養生。」顧琳看了他一眼,他慌慌張張解釋,越說越亂。
顧琳竟然笑了,她今天難得有耐心,沒著急送客。隋遠沒話找話一直說,她就聽著。
結果陳峰不長眼,風風火火往裡跑,一進來看見兩個人氣氛正好,房間裡也沒別人,於是顧琳臉上有點掛不住,直接罵他。
陳峰知道還有人在她不自在了,一邊使眼色一邊和隋遠開玩笑,「喲,隋大夫在呢。」
顧琳看出他有話才過來,心裡一動,親自去把隋遠送走,回來的時候,直接鎖上門問:「裴歡那邊是不是有事?」
「大堂主得先讓我心裡有底,我才知道這算不算件事。」
顧琳當然明白他什麼意思,他需要確定彼此上得是一條船。她無所謂地笑:「你這話就逗了,你說或者不說跟我有什麼關係?我還是華先生身邊的人。我不是老會長的侄子,不會讓他懷疑,也沒有老婆馬上就要生孩子……」
這買賣從頭到尾,可不是她顧琳的主意。
明知道陳峰要誠意才肯說消息,她偏偏還是寸步不讓,愛說不說。
這蘭坊裡怕死怕被猜忌的人,反正不是她。
陳峰臉色冷下來,這姑娘年紀小,嘴可是真狠,老狐狸帶在身邊的人個個都不好對付。
他乾脆不繞彎子,挑明了告訴她:「裴歡出事了。」
顧琳壓低聲音,「你確定?」
「二十分鐘前的事。」陳峰也不急了,慢悠悠地坐在她的沙發上,「我按規矩告訴大堂主了,你現在趕到海棠閣去,還來得及。」說著他還指了指桌上的手機,「一個電話更快。」
顧琳沒有動,她面上在做考慮,心裡卻前所未有被攪得一團亂。
她從沒做過這麼艱難的決定。
陳峰還在提醒她,「今天出事的不是她,是大堂主你,女人就這麼一輩子,要麼賭他能忘了裴歡,要麼就靠自己……讓那個女人徹底消失。」他順手抓過桌上一碟栗子開始剝,「有車過來把人拉走了,應該是浮那邊下三濫的人渣。她從小被老狐狸慣出毛病,你可不知道……那脾氣要真上來,肯定能把浮的人惹急了。」
顧琳死死地握緊手,半天也沒說話。陳峰不催她,吃了兩個栗子長出了口氣,起身準備走,「大堂主其實什麼也不用做,只要當作沒聽見。老狐狸事後氣急了就算要屠街,那也是我們的事,最後真出事自然有替死鬼……到時候她人都沒了,他能氣多久?何況他那麼倚重你,早晚蘭坊都是你的,我們只希望……」陳峰迴頭看她,目光頗有深意,「只希望大堂主記著,陳家兄弟一直不想搶什麼家業,只是心疼老爺子的東西都扔給一個病秧子糟蹋。」
顧琳忽然盯著他,口氣變了:「我不會背叛他,他是主人,永遠都是。」
「當然,是我們心裡有鬼,但我有什麼辦法!那一槍再打準點就能要我的命!」陳峰再也裝不下去,心頭火起,憤怒地說:「從他上位那天起,我們兄弟過了這麼多年提心吊膽的日子,還不如早點給個痛快!」
「陳峰!」顧琳眼看他失態,不得不出聲提醒。陳峰拉拉領口不再說話,在屋子裡來回踱步,最後乾脆開門離開,「消息我帶到了,至於它算不算件事……大堂主自己掂量著辦。」
他一走,房間裡就剩下顧琳一個人。
她的院子為了方便,選得離海棠閣最近,她過去把東邊的窗子打開,能看見那邊一片冷灰色的樹梢。
從裴歡回來那天開始,她就知道自己早晚會走到這一步。
顧琳盯著那些開不了花的樹枝發愣,突然想起自己被帶進蘭坊那天也是個冬天。三九的寒冬,她站在海棠閣的院子門口,眼神冷淡,根本不像個孩子。
她被賣去偷竊團夥裡受盡折磨,咬牙熬過來,最後藉機害死了那幾個混蛋,眼都不眨一下,因此才被人帶回蘭坊。
當時有人和她說,先生一會兒要看看她。
顧琳滿心都是刺,她從來不信什麼歸宿。
但是那個男人坐在椅子上,沉沉一雙眼看過來,她突然就明白了人世冷暖,站在那裡就哭了。
她沒過上一天安穩日子,從小混跡街頭,打從會說話起,就不知道人還可以哭。
後來這六年,有一次華紹亭想起來,和她開玩笑,他說他又不是怪物,一句話都還沒問呢,怎麼就能把她嚇哭了?
顧琳說她忘了,其實她沒說實話。
當年她只是站在那裡想不通,她已經逼著自己變得那麼可怕,而他一語不發就能把她打回原形,讓她知道她終究還是個孩子。
她至今依舊想不通,為什麼這世界這麼髒,還能有人讓她奮不顧身。
顧琳終於做了決定。
反正她一直心狠,這是她活下去的資本,如果不傷人,就要被人所傷。
她抓過手機很快撥出,卻是給陳峰的命令:「讓你的人都撤回來,不用跟著裴歡了。」
這通電話打過去的時候,裴歡坐的車已經開出市區。
她早就知道這些敗類不會善罷甘休,可是偏偏就是今天。
事已至此,裴歡心裡突然平靜下來,找到一個暫時能在威脅下坐得舒服點的姿勢,她一句不問,那兩個人也不多嘴。
這次他們顯然做好準備才下手,之前裴歡打程導那兩下,打得對方恨她入骨,回去找人,非要扒了她的皮才罷休。
車子一路開到城南,浮一直在南邊混,還得回到他的地盤上。沐城有數百年歷史,自古王侯將相以北為尊,積累下來到如今,南邊的發展相對不算好,這倒方便了他們這種人。只要拉點正經生意掩飾門面,這裡廠房多,明的暗的買賣,背地裡也能漸漸有規模。
可惜人想要混,也要看進的是什麼門,萬事都有高低貴賤。裴歡出身敬蘭會,她從沒見過這麼下三濫的流氓,也沒來過這種爛七八糟的地方。
空蕩蕩的廠房,四周只有車道,然後就是橫七豎八的廢棄建材。
她被人用槍頂著,一路推搡著進了倉庫,沒想到裡邊的環境倒讓她出乎意料,既不黑也不暗,只是隔斷很多,巨大的空間被裝修成上下二層,像個普通複式的別墅。
程導正靠在二樓樓梯上抽雪茄,弄得那一片烏煙瘴氣。他一看到浮的人把裴歡帶來了,立刻皮笑肉不笑地迎下來,上下打量裴歡,還讓人先放開她,「裴小姐金貴著呢,又大牌又難請。」他說完湊過來,伸手就掐住她下巴。
裴歡偏過臉,口氣冷淡,「放開。」
程導一口煙噴在她臉上,輕蔑地笑:「人都在這兒了,就別倔了。挺好看的一張臉,我是捨不得啊,瞧瞧,這脾氣帶勁!浮還就喜歡野的……只要你今天服個軟,好好聽話,我們就不傷你,明天回去該拍戲拍戲,不留下痕跡讓人看出來。」
他一邊說,手一邊順著她的臉往下摸,裴歡甩開他往後退了兩步,身後立刻又有人拿槍抵住她。
程導眼角的皺紋都擠在一處,盯著裴歡,突然口氣一變,「你他媽瞪誰呢!」
他抬手就抽,直接把她打得摔在地上。
身後幾個男人一看這場面就來了野勁,圍在一起笑。程導狠狠地抽了口煙,站著看她,「臭婊子!那天不是挺有本事的麼!」他說完舉著那根雪茄蹲下,一把掐住裴歡的脖子逼她抬頭,燒著的雪茄幾乎就要燙在她臉上,他咬牙切齒地提醒:「我可告訴你……這兒的人玩得狠,你不配合一點,弄得你渾身再也見不了人!」
裴歡從進來就一語不發,沒有任何激烈的情緒,甚至都不正眼看他。
程導氣得下手就要燙她的臉,旁邊手下趕緊出聲提醒,「浮還沒看過人呢。」
於是他只好作罷,憤憤地又是一巴掌打過去,他用足力氣洩憤,打得裴歡嘴角都是血。她抬手剛擦了一下就被人攔腰拖起來,幾個男人都不懷好意地笑,掐著她的腰,手就要往衣服裡伸。
裴歡覺得自己嘴裡一片腥,這些噁心的人看得她胃裡更難受,她乾脆擰住一個人的手腕,藉著力氣回身,和那天一樣,直接踹翻了程導。
那幾個人全都愣住了,真沒想到這女人還不死心,傻呆呆看著地上的人。
「都他媽站著幹嘛!給我拖上去!臭婊子,我今天不弄死你我就不姓程!」
裴歡的眼睛被人蒙上,手已經被捆在一起。幾個人拖著她的頭髮,把她強行推進一間屋子,裡邊似乎一直有人在,煙味嗆得她喘不過氣,死咬著牙不吭聲。
有幾個人明顯在笑,裴歡被打得一直耳鳴,混亂之中聽不清他們到底說了什麼,直接就被扔在床上。
有人對她評頭論足,越說越下流,那聲音聽著就是個大煙鬼,啞著嗓子,已經快五六十歲的樣子,八成就是那個浮。
裴歡的手被捆在一起,她在這種時候開始佩服自己還能維持冷靜,她慢慢地放鬆手指摸索到繩子的位置……她必須忍過去,這輩子前二十年她過得無憂無慮,因而現在就要加倍還。她已經什麼都豁出去了,到如今,她每一步都只能自己抗。
裴歡知道她也許會死,但絕不能是今天。她咬著牙逼自己想著這個念頭,她不能光為自己,她還有女兒。
裴歡努力說服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可最終一切都還是落在華紹亭身上。
她想他,想他要是在,他再狠再毒,不會捨得帶她去那種飯局。
裴歡拍過很多戲,演過一百種注定的結局,可她每次想起華紹亭,才明白什麼是戲什麼是命。
這人世間的愛恨,哪有那麼多善終。
他把她養得人人豔羨,最後她卻淪落到躺在這裡被這群畜生折磨。
那幾個男人的聲音越來越近,浮乾巴巴地笑,似乎對裴歡格外滿意:「這比你上次找的那個好,這種女人才有意思,就是瘦了一點……不過這些女明星,人人都為了上鏡好看不要命,上次那個什麼燕蓉,是不是還為減肥吃粉了?」
說著,浮開始扯裴歡的上衣,「你去拿相機來,給她留點紀念……讓她出去了老老實實當啞巴!」
裴歡吸了口氣忍住了,她慢慢地轉動手腕,漸漸找到角度從繩扣裡把手一點一點褪出來。華紹亭從來沒讓她沾過一點會裡的事情,但裴歡小時候不聽話,他為了哄她玩,就拿這個逗她,後來裴歡學會了,可從沒想過有朝一日真能用上。
她的手掙脫出來,浮已經扯開她的上衣,裴歡漸漸聽清楚了他的位置,她突然扯掉了矇住眼睛的東西,反手就用它勒在對面的人脖子上。
浮人很胖,頭髮白了一大半,臉上看著倒不算老。顯然誰都沒防著裴歡被捆住了還有辦法反抗,浮猝不及防就真的被她勒住了,立時破口大罵。
周圍其他人都急了,衝過來強行壓著她,逼她放手。裴歡畢竟就一個女人,這一屋子都是要吃了她的鬼,她眼睛都紅了偏就不肯低頭,硬是扭打起來。
浮喘過一口氣,捏過她的臉狠狠地唾了一口。眼看裴歡就是不肯老實聽話,他也沒了耐性,回身吩咐人,「把刀拿來!不讓她見點血,她就不知道害怕!」
裴歡聽見那些人大聲笑著,刀子扎進來的時候,巨大的疼痛幾乎就像她分娩那一天,裴歡漸漸聽不見聲音,意識飄忽著避開現實裡的一切,腦子裡全是過去。
她體質不容易吸收營養,從小到大都很瘦,何況還不到二十歲就懷上孩子,受盡折磨。臨產之前醫生一直提醒她,盆骨狹小不適合自然分娩,最好剖腹產。
她不知道怎麼就有了堅定的主意,咬著牙死活不肯,只因為都說剖腹產對孩子不好,她豁出去就是要自己生,最後被活活折騰了一夜,為了女兒,險些把命都搭上,最後不得不採取剖腹產,躺在醫院幾個月,糟了兩遍罪,一分不少。
也許真的是年少輕狂,也許是女人做了母親連心性都變了,裴歡耿耿於懷地想要證明,她愛華紹亭,那是一場至死不悔的孤勇,就算天地不容,連他自己都不肯認,她也沒後悔。
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她在為這個選擇負責。
那些畜生開始對著她拍照,裴歡疼到幾乎喪失知覺。
那場雨夜,她也是這樣,被人按著躺在醫院的產科……原來人的情緒逼近臨界點之後,會被迫開始自我保護。她腦子裡的一切念頭都被割碎了,又是這種折磨……又是生不如死。只是這一次她記得不再出聲。
哭天搶地沒有用。
屋子外邊突然一陣巨響,隨即就是槍聲。
畢竟不是過去,如今沐城一切有法可依,即使在城南的倉庫區也沒人敢在白天這麼囂張,這聲音一出,屋子裡的人全都僵住了。
剛剛騰起的興奮瞬間就冷了,浮低咒著扔掉相機,轉身示意人拿槍跟著他下去看看,他剛一開門,一步都沒能走出去。
對方幾乎是橫掃式的直接闖進來,數十人已經直接上了二樓,樓下浮的人無一倖免,甚至連句話都沒來得及說。
一個女人就站在浮門外,她看上去甚至還不到二十歲。就在浮驚愕的一瞬間,已經被這個女人直接制住。
她把他的頭按在牆上,突然一用力,血就濺了一牆,竟然還能讓他意識清醒。
「你們……」
那女人不說話,一張冷漠的臉完全不符合她的年紀。從頭到尾不到三分鐘,浮的倉庫裡就躺了一地人。
大門再次被人衝開,有人踩著一地暗紅色的液體往樓上走,他走得快而急,卻抬手摀住了口鼻,彷彿這屋子裡的濃重的殺戮氣味讓他受不了。
浮臉上的血糊住了眼睛,他在一片重疊著的影子裡垂死掙扎,「什麼人……你們!」
有人把程導和其他人迅速制住,從二樓挑空的地方直接推下去,一片慘叫。
顧琳回身向著樓梯上的人說:「華先生,找到了,就是這間。」
浮聽到這個稱呼腦子嗡地一聲炸開,他抓著牆壁還想做什麼,身後的女人又扯著他的頭撞過去,這一次他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華紹亭掃了一眼樓上樓下,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冷,除了程導那些人的慘叫,所有人都不敢說話。
就在片刻之前,顧琳十萬火急地衝進海棠閣告訴他,蔣維成的人不讓陳峰他們再跟著三小姐,她想盡辦法才得知今天有人要下手。
華紹亭用了不到二十分鐘就找到城南。
他停在房間門口,「顧琳,守在這裡。」
說完他就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