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逢場作戲

  華紹亭依舊在看那塊料子,他慢慢拿在手上玩,過了一會兒和邊上的人說,「你去打光看看幾分水……要我說,這塊還是別開了。」

  他說著伸手把料子還給陳嶼,陳嶼被顧琳那句話震住了,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華先生還在和他說石頭的事,趕緊答應一句。

  顧琳就直直地對著華紹亭,一點也不掩飾。

  華紹亭卻不看她,他和其他人笑笑說:「你們接著喝吧。」

  「華先生!」

  隋遠攔不住顧琳,他眼看華紹亭側過臉,那雙眼已經沉下來。

  顧琳眼睛紅了,兩人隔著長長的桌子,她想走到華紹亭這邊來,胳膊卻被隋遠拉住,她回身就急了,「你放開!」

  隋遠死抓著她不放,華紹亭微微勾起嘴角的樣子讓人從頭冷到腳。隋遠把顧琳拉到自己身後,說:「你要罰她什麼……我替她領了。」

  華紹亭走過去,人靠在椅背上站著,手指順皮毛紋路一路向下,顧琳已經開始往後退,一步一步,她竟被他的目光逼得無地自容。

  他唇色重,喝了熱茶之後臉色好了一點,可這樣側著臉漫不經心的樣子,讓人心裡發冷。

  他說:「顧琳,我跟你說過,一個人想要,並不等於他能要。」

  「……我不想讓自己後悔。」

  「但你壞了規矩。」

  隋遠擋住顧琳,搶過他的話:「大堂主今天喝多了,說的都是胡話。」華紹亭那雙眼突然落在他身上,隋遠頓了頓,堅定地說:「我知道敬蘭會講規矩,你要罰什麼,我來替她。」

  大家心裡稍稍鬆了口氣,好歹隋遠是華先生的私人醫生,這麼多年隋遠功不可沒,華先生肯定會給他面子。

  「那好。」華紹亭又低下頭,黑子慢慢從他袖口探出頭來,順著他的手爬到衣服之外,繞在他腕子上,華紹亭輕聲說:「陳嶼,你過來。」

  「華先生……」

  「既然是隋遠替她領,按規矩來。」

  顧琳原本已經徹底絕望,此刻聽他這麼說,意識到他這是真的怒了。她一把推開隋遠說:「他只是個大夫,哪受得了……是我錯了,我痴心妄想……先生罰我吧,這和隋遠無關。」

  華紹亭連看也不看她,淡淡地說:「陳嶼?打。」

  兩側已經有人過去,拖著隋遠拉到牆邊,一左一右把他架住。

  陳嶼嚇得脫口就喊:「華先生!隋遠不像我們……他受不了的。何況他救過先生……」

  華紹亭腕上那條黑曼巴忽然吐出信子,聲音嘶嘶地帶著劇毒。陳嶼後退一步渾身發抖,立刻閉嘴,他掙紮著看向大哥陳峰,可陳峰捂著受傷的地方低頭不說話。

  全場人倒抽一口氣,盯著那條毒蛇。

  這就是華先生。

  就算隋遠救過他的命,只是個醫生,他也要罰,半點情面都沒有。

  何況他是讓陳嶼來,陳峰剛出事還沒好,他弟弟又被華先生拿來殺雞儆猴。

  「打。」

  陳嶼咬牙上前去打,隋遠很快臉上都是血,顧琳拼了命要過去攔,卻被人拉開了。她撲倒在華紹亭面前,「我知道錯了,饒了他吧!先生罰我什麼都行,只要放了隋遠……他救過先生啊……」

  她終於流出眼淚,聲嘶力竭。

  華紹亭安撫著黑子,一直沉默。陳嶼替他教訓別人,自己卻怕得渾身冷汗,他輕聲問:「華先生……打到什麼時候?」

  「打到大堂主知道害怕為止。」

  顧琳幾乎瘋了,她不敢回頭看隋遠,跪在華紹亭面前不停說:「華先生,我怕了,我真的怕了。」

  華紹亭站著,而她跪在地上,卑微地淚流滿面,像跪拜她的神。

  他的手指撫上她的臉,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訴她:「顧琳,怕我的人,都是聰明人。」

  她拚命點頭,他終於笑了,溫柔地說:「好了,別哭了。」

  顧琳像見到恐怖的妖,在他手下劇烈顫抖,忽然崩潰地抓緊他的袖口,啞著聲音說:「華先生,我求你了……」

  華紹亭手下一頓,他忽然想起那一年,也有人哭著求過他。

  他嘆了一口氣,轉身走出前廳。

  陳嶼如釋重負,趕緊停手讓人放開隋遠,顧琳掙紮著從地上站起來,和陳嶼一起把受傷的人送回後邊,叫人包紮。

  舊式的老房子,華紹亭從前廳後門走,走廊裡掛著厚重的暗紅色落地紗。他揉了揉眉心,伸手推門回去,門外卻站著一個人。

  昔日海棠,人如故。

  燈光太亮,恍惚之間,好像還是六年前。

  華紹亭看著她笑了:「裴裴,你還是記著今天的。」

  裴歡把手裡的盒子遞給他:「你過生日,我總要回來看看。」

  他手裡接過禮物,並不重,他不打開看,只等她的話。

  裴歡終於問:「姐姐在什麼地方?」

  「我說過,和蔣維成離婚。」

  「裴熙被報失蹤六年,現在我有線索找到她,可以讓警方介入,對敬蘭會也沒好處。」

  華紹亭並不意外,「蔣維成告訴你的吧?讓他去試試,我能讓她活著,也就能讓她……真的失蹤。」

  裴歡盯著他,華紹亭總有雙望不穿的眼。事已至此,半句都嫌多。她慢慢後退,「大哥,保重。」

  她走出幾步,華紹亭沒挽留。她回頭看到他站在一片晦暗不明的光影重疊之中,一股酸澀衝上來,眼眶發熱。

  不知道是誰先老去,總想當年。

  人間歡樂難長久,曾經濡沫,今日如冰。

  那年她還小,到他書房亂翻他收藏的手抄本,看到一句:「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當時她不知道什麼意思,華紹亭卻收拾好書架告訴她,有些東西看不懂才好。

  她一直以為華紹亭能幫她擔負這人世所有苦難,可是到最後她才發現,他就是她的難。

  裴歡走後很久,華紹亭才打開那份禮物。

  盒子裡是一條斷掉的翡翠鏈,鏈上珠子的成色已經無法估價,何況還有傳說中的白奇楠。

  腰鏈是被外力弄斷的,盡頭的同心鎖已經不見了,最終凌亂散了一盒子。

  華紹亭慢慢向回走,隋遠住的地方外邊圍了許多人,顧琳似乎情緒很激動,有人在勸她。陳峰和其他人都在暗處,不敢輕易表態。

  他手腕上的蛇探出頭,無聲無息爬到他肩上。華紹亭不理它,一人一蛇,除此之外,今夜他僅有的只是一盒斷掉的珠子,而他就這樣孤零零地回到海棠閣。

  顧琳去找華先生的時候已經恢復如常,她臉上的眼淚都擦乾了,也等著不進他的房間。

  直到華紹亭親自來給她開門,他笑著靠在門邊問她:「和我賭氣呢?打的又不是你。」

  天黑了,他換了一件衣服,軟軟的灰色開司米,人都顯得柔和了,只是看在顧琳眼裡,沒來由一陣心慌,依舊讓她怕。

  「隋遠怎麼樣了?」

  「只是外傷。」

  華紹亭嘆氣,好像真的在擔心隋遠,這樣反覆的脾氣也只有他能做到。顧琳猜不透,聲音都啞著,低低地和他說:「我有自知之明,今天明白先生的意思了,以後不會亂說話……別再為難隋遠了,他是大夫,先生的病還靠他。」

  華紹亭卻像沒這回事了一樣,突然拿過一件外衣,和她說:「走,陪我去看個人。」

  顧琳心裡惦記著隋遠那邊,猶豫了一下,華紹亭又說:「去看看阿熙。」

  「裴熙?」顧琳非常驚訝,她是裴歡的親生姐姐,她私底下從陳峰那裡問出這件事,可是對方六年前失蹤,從此再也沒有人見過她。

  天南地北都找不到的人,其實就被關在蘭坊的西苑裡。

  西苑在蘭坊的最西邊。他們這條路上的人什麼事情都做,不論白日裡多可怕,夜裡也容易睡不安穩,老會長也迷信,請大師算出他不能去西邊的院子,否則會有血光之災,所以他早早就把最西邊的地方都封了。後來年久失修,如今敬蘭會這些還活著的人裡,從來沒人去過那裡。

  沒人還記得有這麼一片院子,車道都被樹林擋住了。顧琳陪著華紹亭走了半個小時才到,門口沒有人,華紹亭又給裡邊打了電話,才有人開門接他們。

  顧琳這一路想了無數種可能,陳峰和她說裴熙肯定早死了,六年都找不到人,說是失蹤只是為了安慰三小姐而已,誰還信。

  可是她去了西苑才發現,裴熙真的還活著。

  顧琳站在落地窗之外,發現房間裡和蘭坊其他地方幾乎一樣,顯然這裡六年來都有人住,而且有人看管,院子裡還種了花。

  暖黃色的燈光下,裴熙背靠著窗戶而坐,長長的袖子綁在她自己身上,讓她不能亂動。她似乎一直在喃喃自語,不停說話,可是屋裡只有她一個人。

  慢慢地,裴熙自己站起來,繞著床走來走去,她頭髮凌亂,顧琳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見她嘴裡還咬著自己的發梢,不斷地啃。

  這就是蘭坊過去的二小姐,裴歡的親生姐姐。

  顧琳忽然明白了,她猛地回身看向華紹亭,倉皇后退。

  「她……她瘋了?」

  華紹亭沒什麼表情,點頭。

  「為什麼……」

  華紹亭靠著窗戶似乎在回憶,想了一會兒才說:「被我逼瘋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底一點波瀾都沒有,平靜得讓人齒寒。

  顧琳見過更可怕的事,但裴熙今天的樣子讓她不敢再問原因,她心裡一陣不舒服,卻不知道為了什麼,屋子裡這個瘋瘋癲癲的年輕女人讓她覺得……這或許才是華紹亭今天真正想說的話。

  跟著他的人,最好的結局,不外如是。

  房間裡的女人突然停在牆邊,用指甲開始扣那些防護軟墊。顧琳微微發抖,看向華紹亭問:「三小姐知道這件事嗎?」

  「她不知道。」

  顧琳這一晚已經心力交瘁,她不敢再往屋裡看,退到院子裡。

  華紹亭把下人們叫去說話,只安靜了一會兒,屋裡就有動靜。裴熙似乎又開始發瘋,砰砰地傳來撞牆的聲音,大家立刻衝進去抱住她喊大夫。顧琳聽著聽著胃裡一陣翻湧,驚訝和心慌攪在一起,讓她格外噁心,急匆匆地和華先生說她去外邊等。

  華紹亭很久之後才出來,他始終對於西苑的慘狀無動於衷,輕聲問她:「嚇著了?」

  「沒。」顧琳強忍著心裡的不適,「只是覺得很意外,別人都說二小姐死了。」

  「嗯,很多人都這麼猜。」他走得很慢,但並不猶豫,「顧琳,你總好奇當年的事,如今我帶你來看了。」

  顧琳不再說話。

  「只要我手裡有她姐姐,她就一定還會回來。」

  顧琳裹緊了大衣,不敢看他。

  華紹亭卻輕輕拉住她的手,笑意一點一點浮上來。

  他拉著她穿過黑漆漆的樹林,向著燈火通明的方向而去,「我就是這樣的人,所以裴裴才要逃,你呢……竟然還想往火坑裡跳。」

  顧琳終於明白自己有多可笑。

  華紹亭慢慢拍著她的背,溫柔而安靜,像是一種安慰,「顧琳,聽話。」

  她抖得控制不住,閉上眼點頭。

  他溫柔地抱著她,可她卻分明覺得,華紹亭只是在拍他手心裡的一條……狗。

  三天之後,隋遠才出來見人,額頭上還貼著紗布,別的地方倒看不出來了。

  沒人敢和他說話,人人都僵著臉,不知道他還會不會留在蘭坊裡,但他要敢離開,勢必又是一場風波。

  可惜隋遠竟然直接就去找了華先生。

  他大咧咧地坐在華紹亭價值百萬的躺椅上,按著自己沒什麼事的傷口,一臉低氣壓,不開口說話。

  華紹亭上下看他,笑了,「找我算賬來了?」

  「早知道你就是一六親不認的白眼狼!」隋遠冷哼了一聲,「說不生氣是假的,等著吧,下次那邊配藥的時候我加點東西,直接毒死你,大快人心。」

  「陳嶼沒什麼出息,不像他哥有膽子使壞,他哪敢真下手打你,虛著比劃兩下,我心裡有數。」

  隋遠拍腿就坐起來了,氣更不打一處來,「和著你拿我立威我還得感謝你啊?你就是嫌命太長,非把人都得罪光了!」

  華紹亭不說話,推了一杯茶過來。隋遠不理他,最終還是嘆了口氣喝下去,「行了行了,老狐狸,我要真想和你計較,你活不到現在。」

  屋子裡依舊點了淡淡的沉香,這次熏得時間長一些,透出淡淡花香,很是沁人。

  隋遠沒忍住,低聲和他說:「顧琳嚇壞了,你也該放心了,她再能幹也是個女人,你體諒她一點,讓這事過去吧。」

  「大堂主是隋大夫看上的人,我為自己的命著想也不敢動她。對了,這幾天……聽說她天天過去看你。」華紹亭一臉淡然地和隋遠開玩笑,弄得對方渾身不自在。

  隋遠咳了一聲轉開話題說:「你下次要還有這種苦肉計,麻煩先通知我一聲。我這頭上算破相了,工傷吧?」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全都笑了。

  看著隋遠這幾天,顧琳的日子很不好過。蘭坊的人不知道華先生到底是什麼意思,他一向倚重大堂主,只是那件事出了,沒人知道華先生是否還能和平常一樣對她,因此上上下下沒人敢來找她。

  直到華先生終於又把顧琳找回去,大家才都鬆了一口氣。

  華紹亭傳了幾份賬目過去給她,「南亞那片林子,這兩筆錢的去向,你知道嗎?」

  顧琳如實回他:「不知道。」

  「陳峰前幾天受傷留在家裡,就讓陳嶼出去簽的字,但是之後南亞那邊根本沒收到這筆錢。」

  顧琳心裡明白了,接口說:「我去查清楚,回來給先生一個交代。」

  「從他哥身上查。」

  「是。」

  顧琳剛從海棠閣出去,就收到了陳嶼的短信。

  兩個人相約在市裡,陳嶼說要請她喝咖啡。一坐下,顧琳就懶得和他廢話,「你哥讓你來的?」

  「哎喲……大堂主,誰都明白的事,華先生不會放心我們兄弟的,早晚那兩筆錢的事要被他看出來,我哥說,大堂主一聽就懂。」

  「先生讓查誰就查誰,你來找我說也沒用,你們倆這幾年瞞下來的貨你當他不知道?忍到今天,那是看在老會長的面子上。」顧琳今天穿了件帶皮草的外套,一臉漫不經心的樣子,像極了海棠閣那一位,讓陳嶼在她對面坐立難安。

  顧琳冷笑著想,這倆兄弟是來向她求情想辦法的,她早早準備好了罵人的話。

  沒想到陳嶼越說越小聲,「我哥的意思是,大堂主回去該怎麼查怎麼查。」

  「活得不耐煩了?」

  「不,華先生起疑心了,這是試探我們兩邊的關係,大堂主不留情面說實話,先生反而放心。」

  顧琳心裡一動,上下看了看他,慢慢地笑了,「沒看出來,你們倆這幾年還算長腦子。」

  大堂主辦事效率自然高。

  沒過兩天,華紹亭就收到了那兩筆錢的去向,清清楚楚,顧琳並沒手軟。

  「陳峰把錢洗得乾乾淨淨,分兩次投了一部戲。就在不久前,主演是三小姐,所以他有恃無恐。」顧琳說得不帶任何感情,「華先生,他們擅自做主洗錢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次是碰巧拿三小姐的事當擋箭牌,萬一……將來陳峰被縱容得膽子大了,再出點什麼事,先生就不擔心?」

  華紹亭戴了手套,面前有個顧琳沒見過的盒子,他正一顆一顆地擦翡翠珠,不以為意地看了她一眼說:「你能查清楚,我就當給他兒子送禮金了,這次算我不知道。」

  「先生……」

  「顧琳,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清楚他們倆是什麼貨色,所以我不擔心,真正讓我擔心的,就是那些我並不清楚的人。」

  他這麼說著,抬眼看向她。

  顧琳站得很直,逼自己直視他的眼睛,然後輕聲說:「華先生什麼都清楚。」

  華紹亭笑了,今天他氣色很好,整個人都透著暖,他看著她口氣輕鬆地說:「我可不清楚你,跟了我六年,第一次知道你膽子那麼大。」

  顧琳聽他這麼說就知道這是沒事了,她一直提心吊膽,終於鬆了口氣,走過去靠著他的桌子,軟下聲音說:「別提那天的事了。」

  華紹亭似乎覺得她這麼乖巧的樣子很有意思,伸手拉住她,把她頭髮別到耳後,離遠一點看了看說:「嗯,大姑娘了,該嫁人了。」

  「華先生!」

  「隋遠不錯啊,雖然情商不高一根筋,沒心沒肺的,但是他腦子好,不用擔心下一代,肯定也是個小天才。」

  顧琳年紀輕,平常不可能有人敢跟她說這些,一聽這話再也繃不住了,低聲打斷他:「……誰擔心下一代了。」

  兩人氣氛正好,隨便開口說句玩笑的話,顧琳沒想那麼多,卻眼看華紹亭不再笑了。他一顆一顆地把翡翠珠子擺好,親手穿在一起,拿起來打量,他淡淡地說:「為人父母,都心疼孩子,要是知道孩子注定受苦,不如不要……」他像是自言自語一樣地說著,「你看,你也恨過他們,不能照顧你,又非要把你生下來……都一樣的。」

  顧琳突然明白了點什麼,可是細細去想,又理不出頭緒。

  她愣在那片刻的時間,華紹亭已經不再說了。他在看手上的鏈子,極品的帝王綠,這珠子在不打燈的情況下也出奇好看,綠中帶著剛硬的黑,顯然他愛不釋手。可惜這東西規格不常見,鏈子長短和大小都很奇怪。

  顧琳一時看不出它是戴在什麼地方的,「這是什麼?」

  華紹亭側著臉笑了,動作溫柔地將它放回盒子裡,半真半假地說:「命。」

  是非名利場,最不缺的就是新聞。

  裴歡這部新戲一波三折的事很快就被人盯上,為了博眼球,八卦記者都躍躍欲試,編排出一版的幕後爆料,讓公司上下都頭疼。

  輿論的風向瞬間就變了。

  裴歡不是什麼大牌,輾轉過兩家公司都是因為敬姐一直帶著她,後來為了家裡的私事銷聲匿跡,再回來,現在的RS公司也沒在她身上下過什麼功夫。直到最近,她接二連三被扯進女藝人爭風吃醋的傳聞裡,又不肯公開夫家身份,無名無份受人猜測,為了一部《不見的時光》,開始和所謂的危險人物有關,頓時關注度大大增加。

  每座城市都有它入夜的規則,而蘭坊就是沐城臉上的那道疤,檯面上誰也不提,一但招惹上了,是非多,猜忌多,麻煩也多。背地裡,連路人都知道娛樂圈沒人清白,被炒出來一點都容易給名聲抹黑,何況裴歡是個女藝人。

  連續一個星期,什麼被大佬包養,情婦,小三……各種勁爆的標題都出來了,各大論壇上八卦高樓層出不窮,她這麼一個存在感薄弱的女星突然就有了無數談資,多年的名聲和努力都比不上一條內|幕。

  偏偏這場八卦的主角裴歡沒有任何表態。

  《不見的時光》進行順利,即將殺青。裴歡之前還簽了一個廣告的拍攝,正好也趕上這幾天要拍,工作緊湊,她裝聾作啞。

  裴歡能忍,敬姐忍不住了。早上裴歡要趕去拍廣告的地方,敬姐先開車帶她回了公司,兩人進會議室,敬姐點上煙不說話。

  裴歡一直狀態不好,不知道是不是昨天睡晚了,她今天妝也很潦草,無精打采。

  敬姐看得火氣都沒了,忽然沒頭沒腦問她:「他一直沒回家?」

  「誰……嗯。」裴歡反應了一下,意識到她在問蔣維成,她搖頭笑,「他幫不了我,誰要抹黑踩死我,我也沒辦法。」

  敬姐冷下臉,心裡有數,看樣子,蔣維成最近格外痴迷那個Alice是真的。

  「你知道的,盛鈴這事弄得她公司高層一直不痛快,雖然不是咱們使的手段,但你要明白,外邊人看,這就是咱們RS做的,覺得我們成心對著幹。那姑娘一個新人那麼多人捧,突然就被拉下來,背後栽進去多少錢多少人的臉面,現在都是公司替你扛著。你家那位又不表態,而且……」敬姐把煙捻了,敲著桌子說,「你有什麼背景值得公司繼續保?你老公跟你一直不和睦,名分也沒有,峰老闆替你出過幾次頭,但這件事現在成了話柄,更不能輕易往外說了。」

  裴歡不知道在想什麼,盯著桌子上的一盆花,聽敬姐說了半天,終於給了點回應,「我明白,這圈子就靠關係,對方肯定沒完,所以我這麼多年不願意出風頭。」

  「早上上邊就要找你去,我給攔了。說白了……最近這些新聞和網上的水軍,都是盛鈴那邊的舊東家嚥不下這口氣,非要把你給踩死呢,人家花了錢捧人死在半路上,也不能讓RS這邊好過。」

  敬姐越說越著急,會議室裡沒開窗戶,煙一直不散,裴歡一陣一陣透不過氣。她好幾天心神不寧,腦子裡都是裴熙的那張照片和華紹亭的威脅。

  她根本沒空也沒時間管什麼名聲,她進這個圈子原本是無心,後來是為了笙笙的病,她只是需要能大筆大筆進賬的工作而已,現在……她要想辦法知道裴熙到底被敬蘭會藏到哪裡去了,六年過去,一個大活人,怎麼可能就被關起來無聲無息?

  裴熙一定是出事了,但她還活著。越這樣越可怕,裴歡無法知道她任性逃離蘭坊之後,姐姐受了什麼罪……裴歡每次看到那張照片,整個人都快崩潰了。

  「裴歡?你聽沒聽進去!」敬姐急了,伸手把煙盒扔過來,裴歡正發愣,煙掉出來甩了她一身,她被逼得撐在桌子上,「你別說了,我都知道。」

  「你他媽就是賤!沒腦子!你看看其他人,誰有你嫁得好!誰不是女人……女人蹚了渾水就別裝烈婦!」敬姐恨得牙癢癢,「我告訴你,再不想辦法讓你老公出來擺平盛鈴的爛事,你名聲全完了!看沒看他們編的內幕多噁心啊?這你就不要臉了?就會跟蔣維成裝清高?」

  敬姐順手把一堆報紙推過來,裴歡腦子裡一團亂七八糟,再也忍不下去,她把那堆報紙扔到地上,「我說了他不會管我!」

  敬姐沒想到她還理直氣壯,一下氣得不嚷了,「好好!你真是有出息,我為你好都是白搭,你從來沒跟我說過實話!峰老闆那邊的人是怎麼回事?這要鬧大了……捲進什麼洗錢的事裡大家都得栽進去!」

  裴歡閉上眼睛不說話,好一會兒才平復下情緒,她沒有能解釋的話,轉身推門要走。

  敬姐冷冰冰地瞪著她提醒:「最毒婦人心,殺人不見血。外邊那群豺狼虎豹,個個都等著吃了你呢。」

  裴歡停了一下,外邊正對著一整片落地窗。公司的會議室在18層,正好是一日清晨,按點上班的人還沒來,空蕩蕩的辦公區裡陽光大好。

  裴歡看著那片光,忽然覺得睜不開眼。

  她走不出去,也不能回頭。她已經有很多年不能停,不能回憶,不能往後退。

  人言可畏,豺狼虎豹,她也無處可躲。

  敬姐看見她愣愣地站在門口,突然鼻尖一酸。她跑過去拉住她的手,她們畢竟還得去工作。敬姐抓著車鑰匙試圖再說些什麼,但她的脾氣,實在不適合說軟話安慰人。

  裴歡明白。

  她嘆了口氣,輕聲說:「你不用擔心,我過去比現在更慘,這不算什麼。」

  「你離開那幾年到底怎麼了?」

  裴歡從不回答這個問題,但今天她卻像想開了什麼,過了一會兒慢慢地說:「夜裡,不知道是幾點,很黑的夜裡,被一群人帶去醫院的產科……」她漸漸說不下去,忽然發抖,敬姐下意識扶住她的胳膊,但她推開她,率先向外走。

  裴歡勉強控制住發抖的手指給自己系好大衣,拿出手機看時間,她臉上完全就是要開始趕場工作的樣子,但她還是說了下去,「被他們按在那種可怕的檢查台上打鎮靜劑……被人圍觀著強迫引產。」

  敬姐手裡的車鑰匙差點掉在地上,但裴歡已經去按電梯,她對著四周鏡子裝飾檢查自己的妝,扯出笑容來,「沒事,那都過去了。我沒想瞞你什麼,只是我的事說出來除了讓自己難受,還會嚇到別人,沒有任何意義。」

  敬姐對著面前這個強自鎮定下來的女人,心裡一陣一陣發冷,她第一次小心翼翼地開口問:「誰……蔣維成?」

  「不是。」裴歡忽然換了一副表情,就像每一個提起自己丈夫的女人,她淡淡地笑,輕聲說:「蔣維成是個很好的男人。要是下輩子我能和他早一點遇見,我會一眼就愛上他。」然後她很快褪盡笑意,就像個盡責的戲子,乾脆地坦白:「但是這輩子,來不及了。」

  所以她開不了口,蔣維成能給她的已經足夠多。

  敬姐沉默了很久,直到電梯來了,裴歡走進去,敬姐突然和她說:「對不起。」

  裴歡笑著搖頭,她努力控制情緒示意自己很好,她搶走敬姐的車鑰匙,堅持一個人去拍攝地。

  今天那個廣告還有其他兩個電影女星,全是正當紅的大牌。一個化妝品廣告三段展示,她不過是第一段的陪襯,又正好身陷醜聞,可想而知今天的場面一定不好看。

  敬姐受不了冷嘲熱諷,去了也是白生氣,不過幾個小時的拍攝時間,熬過去就好了,最終裴歡只叫了助手一起。

  果不其然。

  兩三個鏡頭的廣告被兩位大牌一直拖時間,從早上九點到下午四點,裴歡被壓在最後。

  她知道她們故意,不過也無所謂。

  裴歡坐在化妝間裡出神,外邊正在拍攝,她讓助理去買飲料,化妝間一時除了她沒有別人。她對著面前一整片大鏡子,盯住自己的臉,腦子裡卻全都是姐姐。

  裴熙和她性格並不一樣,裴家出事的時候姐姐裴熙已經懂事了,留下很大的心理陰影,從此性格非常內向,後來八|九歲的時候一度患過自閉症,裴熙一直都不愛見人,在蘭坊裡過了那麼久,她好像也只在對著華紹亭的時候才能開口說說話。

  但裴歡就幸運多了,家裡出事的時候她還小,記不清什麼,後來又被華紹亭保護得那麼好,她一直活得比裴熙輕鬆。

  姐妹倆就像兩個極端。

  說到底……如今的裴歡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她知道她對不起姐姐。

  她們本該相依為命,可是她自私出逃,扔下裴熙一個人,從此失蹤。

  那張照片證明了裴熙還活著,她還有親人。

  這個念頭一直在裴歡腦子裡,可她沒有任何辦法見到她,這讓裴歡坐立難安。偏偏最近兩邊的拍攝情況都不順利,她漸漸覺得有點撐不住,趴在鏡子前想要歇一會兒。

  身後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人,對方開口聲音低,卻足夠裴歡聽清,「聽說……你有點本事?」

  來的人是今天合作拍攝的鄭燕蓉,這女人一直只拍電影,科班出身,又得過國際上的獎,自然從頭到尾姿態都不一般。

  裴歡知道她想歇也歇不踏實,嘆了口氣坐起來補妝。鄭燕蓉也不走,靠在裴歡的椅子後邊,萬一有人進來看見,她們倆也只是在親密聊天而已。

  可惜內容就不那麼好聽了。

  「你這樣的……能攀得上蔣少也算不錯了,幹嘛還惹峰老闆那邊的人?不自量力的結果就是被人背後捅刀子,你現在都不知道該求誰了吧。」

  裴歡越聽越覺得有點想笑,看樣子,這些人都覺得是她下賤惹了道上的人,結果不知道得罪了誰,亂七八糟的爆料全被翻出來了。

  鄭燕蓉畢竟有點資歷,不像盛鈴那麼耀武揚威,她還拍了拍裴歡,小聲問她,「我有條路,看你願不願意,你要肯,媒體那邊好擺平……你懂我意思?」

  裴歡正拿著腮紅刷,抬眼看了看她說:「不用了。」

  「裴歡,我這是幫你牽線搭橋,也算是給你下個邀請,你總得給我個面子……浮他們最近和幾個名導走得近,前兩天說讓我帶點新鮮的人過去,你正好也有煩心事,大家各取所需,是不是?」

  裴歡盯著鏡子,鏡子裡的鄭燕蓉依舊風華絕代,一雙眼睛卻如蛇蠍,死盯著她不放。她突然有點反感,加上這幾天狀態糟糕,頭疼得厲害,隨口敷衍:「沒興趣,你去問問別人吧,我不參與這些事。」

  鄭燕蓉被她這口氣刺到了,「給臉還不要臉了!」她說著轉頭到自己的位置,拿了女士煙夾在手上,她一邊翻打火機一邊冷笑,「裴歡啊,怎麼就你每天端著一副聖女樣兒?我們就活該都是爛貨?報紙上說的那些事你可也沒比我們沒少……」

  說著鄭燕蓉正好摸到了打火機,她打開點了煙,火苗還沒滅,一回身對著裴歡的外套直接扔了過去。

  含羊毛的大衣不一會兒就竄起火苗,裴歡站起身,卻看見鄭燕蓉一臉輕鬆地靠在一旁抽她的煙,事不關己。

  裴歡顧不上和她吵架,先跑過去匆匆忙忙撲滅了火,一旦真燒起來全都麻煩,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鄭燕蓉突然一把拽過她,繼續玩著打火機,一陣一陣衝她臉上晃,「你年輕,不懂什麼人能惹,什麼人不能惹,用不用我給你長個教訓……嗯?」

  鄭燕蓉手指捻著打火機,幾次擦著裴歡的頭髮撩過去,裴歡抱著亂七八糟的外套一動不動,她看著她,心裡氣到極致,卻突然覺得這女人可悲。

  裴歡冷眼掃過她,扔了手裡的東西,伸出手直接按在了她打火機的火苗上,火瞬間滅了。鄭燕蓉沒想到她敢這麼做,嚇得尖叫出聲。

  她意識到裴歡成心耍了她,這是要跟她玩狠的,鄭燕蓉臉上掛不住,急了就要動手,一把扯住裴歡把她推在衣架上。裴歡撞到了之前被玻璃扎到的傷口,捂著胳膊蹲下身,她無心和人爭執,頭疼欲裂,偏偏化妝間的門在這時候被人推開了。

  裴歡的助理拿了一大堆飲料和吃的東西衝進來,開口就嚷:「歡姐,蔣少過來探班……正……找你呢……」

  她後半句沒說完,顯然也被化妝間裡的樣子給嚇著了。

  裴歡癱坐在地上,沒等她想明白蔣維成為什麼突然來找她,他已經站在門口了。

  鄭燕蓉明顯收斂了,她瞬間找到解圍的方式,一臉緊張地向裴歡伸手,要拉她起來:「摔哪兒了?」

  蔣維成先她一步走過來,鄭燕蓉的手只好尷尬地僵在半空中,蔣維成上上下下打量她,「去年還是前年……我在酒會上見過你吧。」他今天穿得休閒,短外套和長褲,依舊風度翩翩,問得隨意,鄭燕蓉只能點頭。

  蔣維成邊說著邊彎腰,半摟半抱地把裴歡扶起來,他維持著擁住她的姿勢,繼續和鄭燕蓉寒暄:「我好像還看過你一個電影,但是記不住名字了。」

  鄭燕蓉看著他和裴歡臉色都變了,她瞪著他們一臉詫異,卻發現蔣維成不再理自己。

  他只是低頭看裴歡,動作很自然地推開她上衣袖子,看她胳膊上的那些傷口,果然又有血滲出來。

  裴歡推他,「沒事。」

  蔣維成很溫柔地拉著她的手說:「我和外邊打好招呼了,今天要帶你先走。」他千載難逢能過來探班,化妝間裡湧進一大堆人,大家一看氣氛不對都不再出聲,人人假裝在做自己的事。

  裴歡奇怪他能有什麼急事,低聲問了一句:「怎麼了?」

  他不多說,皺皺眉看地上那團被燒過的大衣,又回身掃了一眼鄭燕蓉,拖著裴歡就出去了。

  蔣維成今天是自己開車出來的,裴歡坐在副駕駛位上,他忽然俯身過來給她系安全帶。

  兩個人距離太近,他的聲音清清楚楚,「如果我今天沒來,你就隨便她欺負?」

  裴歡搖頭,「這已經不算什麼欺負了。」

  他的動作停了一下,低頭翻出來兩個創口貼扔給她,又說,「這麼多年,蔣家沒有要求過你保密。」他看著她的眼睛,「我也不在意。」

  裴歡知道他在說他們結婚的這件事,正式公開地透露出去,她的日子會好過很多,但她這麼久就是從來不提,她不提,他也樂得繼續維持單身貴族的形象,和眾多情人牽扯不清。

  她自己胡亂地處理了傷口,靠在車窗上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了一句,「謝謝。」

  好像這麼多年,從第一次相見開始,她總是這麼狼狽。

  但六年過去,裴歡也還是只能還一句,謝謝。

  前方路口紅燈,蔣維成回過身笑了,又溫柔又親暱地過來握緊她的手說:「別謝我,正好有事接你去幫忙。」

  裴歡回頭看他,「什麼事?我最近沒心情……今天頭疼,先回家吧。」

  他仍舊笑,「惠生那邊我都讓人照顧好了,今天的事也是我替你解了圍,起碼之後她們顧忌我看上你,不會再找茬。」

  裴歡聽出來他的意思,她打斷他:「蔣維成,笙笙的事我一直感激你幫我,但是其他的……你想讓我……」

  他一根一根撫摸她的額手指,「噓,安靜一點,先別急,就是麻煩你陪我去吃個飯。一個飯局,你知道,我不帶個女伴顯得不合適,剛好今天Alice有重要的通告,你這邊……我順路,過來接你一起。」

  好,這倒很合適,原來他今天來找她,只是想找個臨時替身。

  裴歡不再說話。蔣維成湊過來,她躲著卻還是被他吻在耳邊,溫溫熱熱地一陣曖昧。他看她忍氣吞聲的表情小聲笑,「其實……我還是喜歡你當年張牙舞爪的小模樣。」

  裴歡心裡一陣不舒服,明知道這就是他們相處的方式,今天卻突然有點難過。

  她害怕蔣維成提起當年,當年她不是現在這樣,也沒有這麼卑微。

  不是不動搖的。

  這麼多年同一屋簷之下,她試圖去接受過他,哪怕能有一次把夢做到底,她就願意從此認命了。

  但是她連做夢都夢不見結局。

  裴歡不再多問,她對著遮光板上的鏡子涂口紅,一遍又一遍。今天她臉色不好,妝也蹭得差不多了,但只要塗上一點鮮亮的顏色,整個人還算說得過去。

  「上次就想問,這是什麼牌子的口紅,你用很合適。」

  「YSL,111# Rouge Helios。」她捏著那個口紅笑,「你應該提前說一聲,我補好妝再出來,既然是應酬,總不能給你丟人。對了,一會兒需要我是蔣夫人,還是……什麼?」

  蔣維成的笑也淡了,冷著聲音嗯了一句,「裴小姐真是敬業。」

  她瞭然,一路無話,硬打起精神來讓自己看著光鮮漂亮。女明星嘛,總得有點女明星的樣子。

  於是連下車的時候,她都等著蔣維成給她開了車門,才挽著他的手進去。

  市中心七星級的酒店,這飯局上的人自然也不一般。

  大廳裡有輝煌璀璨的水晶燈,光線太耀眼,誰走進去都自覺高了三分。何況蔣維成走到哪裡都引人注目,今天郎才女貌,一時人人矚目。

  進了電梯,蔣維成看裴歡笑容剛好,姿態順服,忽然笑著說:「還是裴小姐好,起碼對著我能笑一笑了。我家夫人可沒這麼好,連根手指頭都碰不著。」他說完轉過臉,聲音依舊,卻沒再讓她看見他的表情,「我這六年,比不上你偶爾逢場作戲。」

  裴歡心裡一陣苦,想和他說什麼卻來不及,電梯門打開,他們直接就被引進了房間。

  她原本以為今天會有很多人,否則他何苦執意需要一個女伴。

  但一進來裴歡就覺得事情不太對。

  包房裡只有兩個男人在等,全都五十多歲的年紀了,依稀面熟,她卻想不起來,總之該是圈內人。

  蔣維成很熟絡地介紹了下,對方立刻就笑著伸手,一把拉住裴歡,眼睛死盯著她看,「喲,我聽說裴小姐不出來的,一般人請不動,想和裴小姐吃頓飯都要請蔣少才能說動。」

  「程導,還有許導……都是浮這幾年力推的,一直想請裴小姐你吃頓飯,談談之後的合作,今天我正好有這個面子,大家見見面。」蔣維成話說的不咸不淡,把對方的來頭都點明白了。

  說著,他沒坐在裴歡身邊,反倒去了對面。

  裴歡漸漸明白過來,浮是這兩人幕後老闆,那人也是混的,可惜上不了檯面,老頭子了,一直不是什麼好貨色。他估計是最近拉上了圈裡的導演彼此利用,難怪連鄭燕蓉也提過。

  這下裴歡心裡什麼感覺都沒了,一條砧板上的魚,刀都落下來了,什麼苦什麼委屈都沒用。

  真是個好應酬,這就是把她往外賣呢。

  裴歡忽然笑了,她大衣被火撩了沒法穿,現在不過臨時披了個薄披肩,包房裡空調暖氣開得足,她卻還是覺得冷。

  鄭燕蓉要她來的事她猜出來了,從來沒想過答應,這飯局明顯就是來賣肉做交易,但她怎麼都沒想到蔣維成替她解圍把她帶走,兜兜轉轉,竟然還是逼她落到這一步。

  對面的程導話沒說兩句話就跑過來給她倒酒,他整個人貼著裴歡,順勢一把抓住她的手。裴歡敷衍地笑了兩下,抽回手舉著酒杯不看他們,反而轉向對面的蔣維成。

  「是不是應該先感謝蔣少給我這個機會?」

  他正風度翩翩地品紅酒,不看她,也不答話,抿了一口示意領了。

  裴歡酒杯湊到嘴邊,裝個樣子卻又不喝,留下一道口紅印子,剛剛好襯著漂亮的酒液,讓身邊那個色慾熏心的老頭子眼睛都直了。

  她盯著玻璃杯上的反光,頭又開始疼。燈光太刺眼,在這裡別管什麼白的黑的,哪怕你曾經鍍了金身,一旦摔進染缸裡,這出亂七八糟的戲就永遠沒個完結。

  程導的手越來越不規矩,拉開椅子一屁股就坐在她身邊了,嘿嘿笑著在說什麼,她一點也沒聽進去。蔣維成一直沒往這邊看,全做沒這回事,正和另一位談笑風生。

  裴歡順著程導的手轉過去,那人正捏著她拿酒杯的手腕,一邊上下猥瑣地蹭著一邊感慨說她真人比屏幕上好看多了,「想要什麼片子?跟著我拍拍電影吧,這兩年電視劇越來越不行了,你看她們哪個拍了大螢幕的還回去拍劇?」

  裴歡笑,用了點巧勁手腕一轉,推推搡搡帶著程導的手轉回來,仍舊對著蔣維成,她問他:「我是蔣少帶過來的,我聽他的。」

  蔣維成終於抬起頭看她。

  她被程導糾纏著,卻格外肯定地盯著他。蔣維成突然開口要說什麼,但程導已經忘乎所以,一把摟住裴歡就要親。

  她回身就抽了程導一巴掌。

  那人見過不識相的,見過假清高的,可他從來也沒被女人打過臉,這一下被裴歡抽得愣住了。

  裴歡站起來,走到蔣維成身邊,她端著那杯酒一口沒喝的酒,從他頭上直接澆了下去,蔣維成一動不動,她搭著他的肩膀,動作風情萬種,只是笑,越笑越大聲。

  他狼狽至極,那麼風流得意,如今滿身酒污。

  她從來沒見過這麼難看的蔣維成,衣服頭髮都濕著。

  身後的兩個導演反應過來,破口大罵過來拉住裴歡,她回身抬腿就是一腳,踩著高跟鞋依舊把人踹翻在地上。

  「你忘了我在什麼地方長大的,找人也應該找兩個有本事的來。」

  蔣維成啪地把面前的盤子全推了,那兩人眼看形勢不對,爬起來沒再出聲。

  裴歡低頭伏在他耳邊,他身上有芳香的紅酒味道,她貼近他的耳朵,手卻環上他的肩膀。

  很久之前,蔣維成剛剛把裴歡帶走,她年紀小,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生下女兒,把自己折騰得身體狀況很不好,留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

  他每天定時去看裴歡,怕她害怕,晚上的時候他總是先這樣抱著她,等她睡踏實了他才走。

  後來很多年午夜夢迴,蔣維成忘了自己為什麼要一頭陷進去,裴歡也從來不敢打開那扇房門。

  他們之間只能用傷害來接近。

  否則不公平。

  蔣維成再也繃不住,他回過身想要抱緊裴歡,可她用了很大的力氣按著他,不讓她動,她不質問也不傷心,她只是第一次這麼抱著他,像他當年做過的那樣。

  然後她在他耳邊一字一句地說:「阿成,我們離婚吧。」

  蔣維成閉上眼。

  裴歡扔了酒杯,一個人離開了。

  她最終沒有回頭去看他是什麼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