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裴歡對著鏡頭,她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裡是什麼感覺。
他永遠不會懂,她當年突然發現自己懷孕了,傻傻地隱瞞了一個星期,不知道怎麼開口。那種微妙的感覺讓人坐立不安,她高興又覺得有點害怕,最終忍不住先和姐姐裴熙說了,兩個女孩誰也沒經歷過,手足無措。
最終還是裴歡自己鼓足勇氣去坦白的,她想好一切,反正再有幾個月她就到了法定結婚的年紀,這對他而言也該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但是華紹亭的態度竟然瞬間就變了。
裴歡從來沒見過他生那麼大的氣,她被嚇得跑出去躲了好幾天。隨後,敬蘭會在沐城幾乎傾巢出動,只為了找回她,鬧得謠言四起。
最後她還是被帶回去了,從小到大,她從來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那年海棠閣外一地雨水,裴歡踉蹌著推開門,渾身都濕了。
她苦苦地求他,他不動聲色,不談這件事,讓她先去換衣服,目光冷得讓她發抖。
裴歡喉間發澀,她怎麼都想不到他竟然會是這種態度,那是他的孩子,他再冷血,好歹也是一條命。
她還是太年輕了,絕望得沒有辦法,急得一口血衝上來,癱倒在地上,最後逼得急了,她幾乎是爬過去抱著他求他,「再讓我任性一次……最後一次,留下孩子吧,求你了。」
她什麼都沒了,臉面,自尊,那麼多年被慣出來的脾氣,只為她心裡自以為是的愛情,全部都放棄,哪怕他不願意娶她,哪怕他這麼多年不是真的愛她都無所謂。
那時候裴歡多傻,瘋了一樣地想證明她是愛過的。
這孩子是個見證,曾經無悔,再見無怨。
可是華紹亭卻說:「別的什麼都行,這件事不能由著你。」
那個深夜,窗外剛下過雨。華紹亭坐在檀木椅上看她,那雙眼睛悲喜不驚,卻狠得讓她心涼。
她曾經恨不得趕快長大嫁給他,突如其來有了孩子,她偷偷欣喜,最後換來他殘忍的否定。她真的不知道華紹亭有多狠的心才能做到鎮定自若,把痛苦和屈辱烙在她心裡,潰爛生根。
再後來發生的事,今生今世無法回望,讓裴歡幾乎死過一次。
這世間多少情與恨,終須都歸還,無謂多貪。
她有多少委屈,已經想不清。
如今有人讓她演,她不是沒經歷過,而是已經麻木了。
裴歡對著鏡頭,台詞喊得淋漓盡致,眼前統統都是那一年的華紹亭。
眼淚就在眼眶裡,卻根本哭不出來,她幾乎渾身都在發抖,和對戲的男主角對峙,最後那一刻,眼淚恰到好處往下流,一字一句地說著女主心裡那些苦。
「你以為什麼都聽我的就是對我好,可你永遠不明白,因為愛你,我連一個女人最後的尊嚴都沒有了。」
這句話原本被處理成憤怒,發洩,痛斥,但裴歡這一次是壓抑而平靜地說出來的,眼神裡不是恨,而是遺憾。
人走到這一步,無關愛恨。只是遺憾自己還是愛你,至今無怨無悔。
所有人都被裴歡突如其來的情緒震住了,全場鴉雀無聲,隨著導演喊停,大家依舊沉浸在她這場戲裡。
很久之後,敬姐率先反應過來,為她鼓掌。
那天裴歡很快收工,大家情緒高漲,拉著她晚上一起出去玩。
她婉拒,心緒不寧,早早就回家休息,可是一進門卻看到蔣維成坐在大廳裡,竟然在等她。
他還穿著大衣,裴歡以為他馬上就要出去,剛走過去就聽見他壓著怒氣問:「盛鈴的事是你成心做的吧?」
現在人都被雪藏了,裴歡也懶得和蔣維成再提,「我沒想為難她,也沒找人幫忙,那天是巧合。」
「巧合?老狐狸帶了那麼多人能是巧合?好大的排場啊,真給你長足了臉!」蔣維成站起來盯著她,目光如遇蛇蠍,「盛鈴不過是和我出去吃了兩頓飯,你就找人來和我對著幹……裴歡,你真讓我刮目相看,還以為你能和他老死不相往來呢,結果……這才幾天,剛陪他睡完就找他撐腰了!」
裴歡厭惡地推開他說:「你嘴裡放乾淨點。」
蔣維成像聽見了天大的笑話,「別裝了吧?這六年你多清高的樣子啊,一見他就什麼都行了。」他看了看裴歡的臉,忽然對她口紅的顏色很感興趣,問:「這什麼牌子,顏色不錯。我買來送Alice怎麼樣?」
「隨你。」她不知道蔣維成突然回來鬧這麼一出想幹什麼,轉身想上樓,卻聽見他在身後說:「那片子上不成了,叫什麼《不見的時光》吧?別白費功夫了。」
「為什麼!」裴歡回身看他,蔣維成卻整理好外衣已經走到門口,他無所謂地回身衝她笑了笑:「因為我撤資了,其他幾個投資商都是跟著我才來的。Alice最近聽話,我答應給她投個新片子。」
裴歡不說話了,站在樓梯上不動。
蔣維成回身看她,那雙眼睛格外溫柔多情,他體貼地問:「生氣了?」
「你明知道我喜歡這部戲,我花了多少心思在劇本上!」
蔣維成認真地點頭,又有點苦惱地說:「可是Alice比你年輕,比你聽話,我讓她玩什麼花樣她都答應……夫人,你要能比她還讓我驚喜,你想演什麼我都給你投。」
「大度一點親愛的,哦對了,真生氣的話,大不了你再去找他處理掉Alice就行了。」說完他折回來,愉快地親親裴歡的臉頰說:「早點睡,我愛你。」
他為了一個盛鈴心裡不痛快,回來找茬折磨她。
裴歡逼著自己忍下來,蔣維成終於滿意了,出門尋歡作樂。
林嬸剛從樓上下來,沒聽見他們之前的話,只看見蔣維成和裴歡親暱告別的樣子,她不好意思地低頭提醒:「哎喲,少夫人,你該借這個機會說讓少爺留下來嘛。」
裴歡不理她,到樓上用涼水沖臉,冷冰冰的水終於讓她清醒了一點,心裡不再那麼難受。
有的時候她時常會忘記,當年的蔣維成是什麼樣子。
在裴歡最狼狽的那段時間,她賭氣從蘭坊出走,不能出現在任何和敬蘭會相關的地方。
她差點就要睡在大街上,第一次自己去找酒店,被人不懷好意地帶走,是蔣維成替她解圍。
那時候他多耀眼,天之驕子。
他站在明晃晃的酒店大堂裡,和她打招呼:「真巧,又見面了,我的車還等著你修呢。」
裴歡當時像個刺蝟,全身都是戒備,那幾天的時間讓她懷疑過全世界,卻因為蔣維成的一個笑容,終於放鬆下來。
他幫她開了房間讓她休息,給她買了宵夜吃。小傢伙一直被人捧在手心上,什麼也不會,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保姆,什麼都要替她考慮周全,連第二天的早餐都訂好。
夜裡,裴歡蜷縮在被子裡,蔣維成讓她乖乖睡覺,他準備離開。裴歡忽然問:「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想把你拐到手啊,娶回家做老婆。」他坦白得讓人臉紅,斜靠在門邊上,誘惑力十足。
裴歡罵他,卻用被子矇住臉。
他笑得更大聲。
她悶在被子裡說:「我懷孕了。」
蔣維成很久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想明白為什麼裴歡會離家出走了,他走過來把她從被子裡揪出來,又把空調溫度調高,確認她不會著涼,才坐在她床邊說:「睡吧,我不走了。」
「你……要幹什麼?」
「怕你害怕,才多大啊,這種事……算了。」他忽然有點心疼,伸手揉揉她的頭髮,「總會有辦法的。」
他說得那麼溫柔,讓裴歡幾乎想哭,她喃喃地說:「我馬上二十歲了。」
蔣維成嘆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玩手機,「你自己還是個孩子。」
那天晚上裴歡睡不著做了噩夢,哭喊著醒過來,蔣維成聽見她喊了什麼,過來哄她。
他有雙漂亮的桃花眼,笑起來的樣子格外多情,看不出真假,他說:「別怕,我幫你留下孩子,好好睡吧。」
裴歡根本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她再傻也明白,蔣維成不過是哄女人哄習慣了而已。
她不當真,躲在被子裡慶幸,那天她怕得要命,還好他沒走。
第二天,裴歡趁著蔣維成出去買東西的時候偷偷跑了,她為了躲敬蘭會的人,每個地方都不能久留。
他們還那麼年輕,最好的時光裡,她離家出走,他風度翩翩施以援手,僅此而已。
隨後,三小姐的出走引起華先生震怒,蘭坊成了人間地獄,入夜之後的沐城人人自危,最後她還是沒逃過敬蘭會的人,被帶回家。
沒人知道裴歡回去後經歷了什麼,而裴歡也不記得蔣維成那句隨口而出的承諾。
蔣維成這輩子說過很多假話,所有女人都當真。他只說過一句真心話,可是聽的人卻一直以為它是玩笑。
原來回憶沒有想的那麼漫長,不去想也不覺得快。一頁翻過去的書,回頭再看,不悲不苦,也不再為那些人事流淚,唯一的感覺只剩失落。
裴歡擦乾自己的臉,看著鏡子裡的人,慢慢給自己涂口紅。
這麼多年,他們相背而眠,她竟然沒有機會問問蔣維成,後不後悔。
晚上裴歡的手機一直響,全是敬姐的電話,她顯然已經聽到了撤資的風聲,打電話過來。
她不接,最後鬧得睡不著更難受,只好起來接受女王的咆哮。
敬姐果然用各種手段勸她和蔣維成服個軟,「別倔了,那是你丈夫,他真不拿你當回事早和你離婚了!裴歡……聽我一句,這種事我比你看得多。」
裴歡不肯,只和她說:「週四停拍,還有兩天時間呢,我喜歡這個戲,哪怕不能上也無所謂。」
「祖宗,去好好哄哄他不就行了嗎?男人就是這樣,只要你肯順著他一點,他立刻就心軟了,這對大家都好啊!你費了多少心思,我都替你可惜!什麼Alice啊,小貓小狗啊……那些爛貨都不重要!」
裴歡欲言又止,停了好久才說:「他要真那麼喜歡Alice,我不想攔著他。」
敬姐被她氣炸了,罵人的話都想不出來,摔了手機。
可是事情到了週四出現轉機。
投資方宣佈撤資之後,峰老闆的公司插手介入,新的投資方已經和劇組重新去談,暫時不會停拍。
敬姐看向裴歡的目光又多了一分深意。
裴歡解釋過,新拉來的資金和她沒有關係,她誰也沒找,可惜敬姐不信。
全劇組的人都不信,連導演都開始對她格外照顧,和她說話越來越客氣,專門包了休息室給她一個人用。
裴歡無奈只好接受,在休息室裡等著敬姐幫她去拿衣服過來,過了一會兒外邊有人,她開門,進來的卻不是敬姐。
來的人還很年輕,但她穿了一身黑色的套裝,精緻又幹練,不像這個年紀的女孩。
裴歡猶豫著想她的名字,不太確定地叫她:「顧琳?」
顧琳冷淡地笑了一下,毫無客套的意思,她拉開門示意裴歡馬上和自己走,「華先生在對面的『鳴鶴』,讓我來接三小姐過去。」
裴歡看了看時間,外邊還在調光,還有一刻鐘就要開始了,於是她和顧琳說:「你幫我和他說一聲,今天忙,讓他先回去吧。」
顧琳眼睛裡閃過一絲嘲諷,「從來沒人敢讓先生等。」門邊忽然過來好幾個人,低著頭喊她,「三小姐,別為難我們。」
裴歡沒動,她看著顧琳的目光,心裡有點難過。
她當年和顧琳一樣的年紀,也是這樣……一心一意地喜歡華紹亭。
裴歡笑了,她當著顧琳的面坐下,一邊拿眉筆畫眉一邊和她說:「你看,我就能讓他等。」
顧琳手下狠狠地攥緊,站在門邊等裴歡補妝,她以為她要跟他們出去了,沒想到她竟然看了看外邊說:「等我拍完這個鏡頭吧,現在走不開。」
都是女人,裴歡看得出對方討厭自己,顧琳被氣得就要發作,卻咬牙在忍。
裴歡上場前換下自己的外套,正好經過顧琳身邊,她忽然低頭問她:「你喜歡他嗎?」
顧琳狠狠瞪著她點頭。
裴歡笑了,她臉上化了淡妝,只有口紅的顏色飽和度很高,襯得人格外明豔。
她輕聲和她說,像用前生換來的經驗,「那就不要怕他。」
那場戲拍完,天都黑了,已經快到八點。
敬姐本來開了車來準備送她回家,但從裴歡下場之後,她身後就一直跟著幾個人,為首是個年輕姑娘,冷著臉也不說話。
裴歡說不用敬姐送了,對方不明就裡地問:「誒,那誰啊?苦大仇深的。」
裴歡這才發現她和顧琳真的沒什麼關係能拿來說,於是她含糊地搖頭。顧琳等著她換衣服,遠遠帶人站在對面的牆邊。
敬姐沒著急走,點了根煙開始評頭論足:「小姑娘挺好看的啊,你哪找來的啊,哎喲脾氣也好,看她等你一天了,就這麼站著……這彆扭樣兒真像你當年!讓她跟了我吧,保準能紅。」
裴歡無奈了,「你去試試?拿槍崩了你。」
「別別……祖宗,你又招來道上的人了?」敬姐聽出來了,說話終於小聲一點,回頭問裴歡:「她看你那眼神可不對勁啊,恨不得掐死你呢。」
裴歡笑了,又看了看顧琳說,「都說她像我,她比我聰明多了,將來不會吃虧。」
敬姐嘖嘖點頭,又嘆了口氣拍拍她肩膀,小聲囑咐:「我就不送你了,自己當心點,有什麼事趕緊給我打電話,聽見沒?」
鳴鶴是間茶樓,就在街對面。
華紹亭以前很愛去,那裡人少環境雅緻,在加上他格外喜歡鳴鶴老闆親手泡的大紅袍,裴歡陪他去過不少次。
六年不見,很多事都被磨平,直到鳴鶴變成路過的一棟普通建築,她甚至沒注意到今天這場戲離它這麼近。
顧琳引著裴歡到了二樓的雅間外就走了。
裴歡直接推門進去,華紹亭坐在一張仿古的躺椅上,好像本來在處理什麼事,但他面前矮幾上的屏幕已經暗了。
他正閉著眼,似乎累了,裴歡進去他也沒有反應。
她走過去輕聲喊他,華紹亭沒動。
裴歡盯著他,雅間裡暗香襲人,靜得出奇,她心裡一沉,慌張地低頭推他,「大哥?」
華紹亭終於出了一口氣,揉著額頭睜眼,正對上裴歡一臉緊張,他抬手摸摸她的臉,「眼睛不舒服,閉眼坐一會兒就睡著了……怎麼了?」
裴歡坐到他身邊,她覺得不太對勁,華紹亭不會警惕性這麼差,她從小就知道他睡覺輕。
可是她不敢問。
氣氛忽然軟下來,倒退回舊日裡,裴歡一句硬話也說不出,依舊握著他的手,勉強擠出一點笑容說:「我今天忙,剛收工,你怎麼還沒走?」
華紹亭站起來動了動,然後懶懶地仰倒在躺椅上,剛好把裴歡拽到懷裡。他剛醒,眼神裡帶著一點倦,盯住她的目光就有三分危險,像算計著獵物的狐。
她趴在他身上,莫名開始不好意思,不知道為什麼,他一個眼神能讓她從耳後燒起來。
裴歡開始掙動,明明剛才還在擔心他,現在尷尬了又別過臉,這彆扭的小樣子和當年一模一樣,看得華紹亭心裡一熱。他輕輕地咬在她耳後,聲音模糊:「你不來,我哪敢走啊。」說著他就捏住她下巴,故意沉下聲音說:「你今天該罰。」
裴歡大衣裡只穿了一條針織長裙,他手涼,順著她的袖子往裡探,那微妙的曖昧感覺逼得裴歡直往後縮,想說什麼都沒說出來,最後只憋出一句:「外邊都是人。」說著推開他的手要坐到一邊去。
華紹亭動作比她快得多,攬住她的腰,重重把她摔回躺椅上,裴歡悶哼一聲怕了,攔著他的手,「別,你找我就為……」
她的衣服被他拉開,這種地方讓她格外敏感,又不敢大聲,只好弓起身像隻貓似的躲。裴歡這示弱地樣子讓他心滿意足,一點也不肯放過她,他進去的動作讓她整個人都軟了,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這還是在外邊……裴歡害怕得咬他肩膀,他好言好語抱著她哄,她眼淚都快被逼出來了,還不敢死命掙扎,生怕動靜大了外邊有人聽見,最後她捂著嘴被逼急了,無聲無息地哭,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華紹亭輕聲笑,得逞地吻她,「罰你不許出聲。」
最後的時候,華紹亭似乎不肯饒了她,他反覆問蔣維成和她到了哪一步。
裴歡就是不說話,他生氣了,讓她死去活來,眼睛都腫了。他終究還是心疼,放手給她穿好大衣,抱在懷裡哄。
她看著他,目光帶刺,故意咬著牙說:「我跟他結婚六年了……還用問嗎。」
華紹亭慢慢笑了,這笑看得裴歡心涼,他當年不讓她要孩子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笑,狠而毒,壓著所有情緒,竟不像個人了。
他說:「他敢碰我的人,下場只有一個。」
裴歡反而平靜了,她慢慢地提醒他:「蔣維成是我丈夫,他出事,我也活不了。」
華紹亭真正被這句話刺到了。
好像剛才他們那麼親密繾綣都是一場夢,夢醒了,她長大了,他再也留不住。
華紹亭鬆開手,裴歡蜷縮著坐在一旁,他長長嘆氣:「裴裴,你非要氣死我是不是?」
她已經不再哭,可是心裡卻像漏了一塊,越來越疼,她故意拿這件事刺激他:「你怪我?當年我為了活下去什麼都能答,他想要我,我就答應他,換來六年安穩日子。」她情緒激動,「你有什麼資格怪我!那天晚上我差點死在醫院……那年我才不到二十歲啊,華紹亭,你那麼對我,我不嫁給他還有活路嗎?」
華紹亭伸手把她臉頰旁的頭髮別到耳後,輕輕地和她說:「我不怪你……和他離婚,兩個星期的時間,兩個星期之後,我去接你回家。」
她甩開他的手,「不可能。」
華紹亭不說話,靜靜看著她,突然起身去拿東西,回來遞給裴歡。
那是張照片,她一看就愣住了,上邊的人就是失蹤六年的裴熙。
照片上光線不錯,裴熙正坐在一個地方看書,而且照片下的時間,就是上個月。
「她還活著。」裴歡抓住他的手,情緒激動,「她在什麼地方?」
華紹亭拍著裴歡的肩膀,目光溫柔,他說:「你回去和蔣維成離婚,我就把姐姐還給你。」
她怔住看著他,艱澀地開口:「你非要讓我們之間變成這樣嗎……拿姐姐威脅我,來跟我談條件,你這樣和……和蔣維成有什麼分別。」
華紹亭搖頭:「是你在逼我,裴裴。」他手指慢慢地敲了敲矮幾,一字一句地說:「和他離婚。」
門外的人聽見華先生的暗示,推門進來。
顧琳眼神嘲諷地掃了裴歡一眼,把手上的東西放在桌上就出去了。
裴歡緊緊捏著那張照片,她看向桌上的藥片和水,什麼氣憤都沒了。
到了這個份上,對他連恨都談不上。
她推開他的手,踉蹌著過去,如他所願地吃完藥,她拿著那張照片,笑得格外淒涼,「華紹亭,你會遭報應的。」
他依舊不拿她當個女人,又或者……對於他而言,女人永遠只是件東西。
榮幸的是,他當裴歡是自己的所有物,所以才對她這麼好,但她永遠只能等著他的臨幸和決定。
裴歡看著姐姐的照片,幾乎情緒崩潰,站也站不住,整個人眼前發花。
他向她伸出手,「我早就遭報應了。」他想扶住裴歡,可是她不讓。她越看他越受不了,順手拿起水杯,發狠地向他砸過來。
杯子沒砸到華紹亭,可是半杯溫水直接潑在了他臉上。
裴歡心死如灰,看著他說:「我不會和蔣維成離婚,你想動他……大不了我陪他一起死!」
雅間裡亂七八糟的聲音已經讓門外的人警覺起來,有人過來輕聲詢問:「華先生?」
裴歡再也不去看他的表情,她轉身就拉開門,抱著那張照片跑出去。顧琳從外進來,冷眼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一回身卻愣住了。
華先生竟然被那個女人潑了一身水,杯子碎了一地。
顧琳臉色都變了,拿槍就要追出去,華紹亭看著她的動作,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你敢!」
外邊的人全都低下頭,顧琳直接把槍扔了。
她跟著他六年,什麼場面什麼形勢都過來了,但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麼生氣。
華先生盛怒之下一句話都不再說,在場所有人全部不敢動,誰也不敢去問怎麼辦,只好連呼吸都儘量壓低。
顧琳低著頭收拾殘局,過去拿了紙巾遞給他。華紹亭深深吸了口氣,他想接過去,可是全都掉在了地上。
他嘴唇的顏色越來越重,顧琳眼看他臉色不對,衝過去一把扶住他,「華先生!」
她迅速回身喊人,「讓隋遠馬上到海棠閣等著!」隨後反手把門關上。
華紹亭的呼吸斷斷續續,人已經說不出話。顧琳扶住他,她隨身帶著他的藥,冷靜地讓他吃下去,暫時穩定住這次病發,然後送華紹亭上車趕回蘭坊。
夜裡,幾位大夫為防止華先生病情反覆,全都守在海棠閣。
隋遠皺著眉站在床邊上,華紹亭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但一直沒能睡著。他看他都嫌累,這人明明剛從鬼門關上走了一圈回來,還不肯放過他自己,一直若有所思在想什麼。
隋遠哼了一聲,說:「也就三小姐能讓你生這麼大氣,她跟你說什麼了?氣得你病都犯了。」
華紹亭終於收回目光,表情倒還算平靜,只是淡淡笑了,「她說我要敢動蔣維成,她就陪他一起死。」他說完開始咳嗽,隋遠趕緊擺手示意他不問了,讓華紹亭冷靜,「好好好,她這是氣話,命要緊,你好好活著才能把她帶回來,聽見沒,躺好。」
他咳了一會兒好受多了,苦笑著看向隋遠說:「別大驚小怪的,我想了這麼久,已經沒什麼好生氣的了。」
他慢慢地側過身看向窗外,還是那年的海棠樹,還是那年的人,可是他們真的回不去了。
隋遠披了件衣服守在他房間裡,坐在靠門的躺椅上,夜裡就在那裡睡了。
不知道是幾點,隋遠壓到胳膊忽然醒了,正準備換個姿勢,卻模模糊糊看到華紹亭站在窗邊。
隋遠一個機靈嚇醒了,外邊一團黑漆漆的夜,華紹亭要做什麼?
那人站在窗邊,屋子裡只能看清他的輪廓,藉著月亮唯一的光,這一切竟然像電影裡緩慢的長鏡頭,無聲無息,在這世界極暗的角落裡,無休止進行下去。
彷彿這個故事即將曲終人散,最終定格。
隋遠沒什麼文藝情操,他第一反應就是……孤魂野鬼。
而這隻鬼是敬蘭會的主人,蘭坊的神,二十年殺伐決斷,帶著他們一路走到巔峰。
盛極而衰,不論是蘭坊還是華先生。
任你是人是鬼,總會原形畢露。
華紹亭似乎感覺到有動靜,他不開燈卻回身看過來,一句話也不說。
隋遠戰戰兢兢開始懷疑科學,他猶豫著站起來問:「你……你還活著吧?」
華紹亭被他逗笑了:「沒看出來天才也怕鬼啊,我睡不著,起來看看。」
隋遠摸索著過去要開燈,華紹亭攔下他,隋遠有點奇怪,忽然明白了,過來要檢查他的眼睛,被華紹亭躲開了。
「見光就不舒服。」
「外傷導致瞳孔放大,肯定會對光線敏感。」隋遠知道勸他也沒用,乾脆站到窗邊,他不知道華紹亭究竟在看什麼,因為窗外對著後院,只有幾顆樹,葉子都快掉光了,這麼晚,看也沒得看。
華紹亭的手指輕輕抹開玻璃上的霧氣,不顧外邊冷,把窗戶從內向外推開。
他說:「這扇窗一直這麼開的,當年沒換鎖。那會兒裴裴才十歲,和我鬧,藏到後邊院子裡,想從這裡爬進來嚇我。」他邊說邊笑,「結果撞到頭。我抱她進來,傻丫頭嚇壞了,以為窗戶要把她頭砸下來呢,拉著我的手哭了一晚上,第二天我讓人重新換了安全鎖。」
隋遠不再說話,靜靜地聽。
華紹亭的手指蒼白修長,那層霧在夜色映襯之下泛出灰,他的手指點在玻璃上,無端端透著妖異。
他還在說:「後來她長大了,和同學胡鬧,背著我去參加選拔要拍廣告。我不讓,她就和我賭氣,還是隔著這扇窗戶,站在外邊不肯進屋。我一看她在大太陽下曬著就心軟了……玩就玩吧,她要幹什麼我都答應。」
隋遠聽出他聲音裡的傷心,他想安慰他,可是竟然找不到合適的話。
華紹亭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轉向他,「我以為……我把她養得這麼大,她是離不開我的。所以我才耗著這麼久苟延殘喘,不肯做手術。萬一我賭輸了,蘭坊這群豺狼虎豹能把她吃了。」他看著隋遠說:「我這輩子早活夠了,欠了多少報應數都數不清,早點死了才是解脫,之所以還想多活幾年,就怕扔下她一個人,我欠的債不能拖累她,能護她一天就是一天。」
隋遠伸手拍在華紹亭肩上,輕聲和他說:「裴歡明白你對她好。」
華紹亭把窗戶關了,靠在上邊嘆氣:「她是沒辦法才和蔣維成結婚的,所以我說兩個星期後去接她回來。她卻和我說,要陪著他去死。」
隋遠知道他為什麼這麼生氣了,或者並不算生氣,只是失望。
因為兩個星期之後,是華紹亭的生日,以前大家都在蘭坊的時候,裴歡每年都會守著他過,他的病這麼危險,每熬過一年都是件不容易的事。
良時佳節成辜負,舊日歡場半是苔。
華紹亭閉上眼,很久很久都不說話。
隋遠突然覺得華紹亭有點可憐。有很多人恨他,有很多人怕他,但沒有一個人把他當個人。
沒有誰能比華先生看得更清楚,也就沒有人能安慰他。
所以他做不了一個普通人,普通人難過了,出去喝酒發瘋,找人傾訴,總會好的。
他難過,就只能爛在心裡,因為這是個笑話,不會有人信。
隋遠心思淺,感慨了一會兒很快釋然了,他插著兜向門口走,既然華紹亭病情穩定,他沒必要陪他嚇人玩。
隋遠好心提醒他,「去睡吧……天快亮了,你想勾引女鬼都晚了。」
他推開門的時候,華紹亭在黑暗裡忽然說:「隋遠,珍惜眼前人。」
因為人這一輩子,只有這麼長。
隋遠抬眼看向遠處的長廊。
燈下有人也沒睡,單薄的衣服不擋風,但她也執著地在冷風裡守了一夜。
隋遠走過去的時候,顧琳已經凍僵了,她扶著柱子站起來問他:「你怎麼出來了,華先生呢?」
「死不了,他這種老妖怪羽化飛昇還不得天地變色啊?」
「隋遠!」顧琳沒心情跟他開玩笑。
他攤攤手不再說,「好吧,別這麼緊張,我看他這麼多年都習慣了……」隋遠是大夫,本能中有對生死的漠然,可顧琳做不到。
她心裡慌,明明在華先生面前的時候又聰明又能幹,看他發病也能冷靜處理。可是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她就慌得坐立難安。
隋遠不笑了,站著看她,顧琳從把華先生送回來之後就在這裡守著,甚至都沒回去換件厚一點的衣服。
他看她抱著肩膀的樣子,突然想起華紹亭剛才那句話。
他伸手拉住她,顧琳一愣,猝不及防被他拉著向前走,「你……」
隋遠趁她沒回過神,把她拽出海棠閣。天還沒亮,顧琳不好鬧出動靜,沒跟他動手,她一出院子就甩開他,「幹什麼!」
他指了指她回去的方向,「洗個熱水澡,睡一會兒,他屋子外邊有十幾個人守著,天塌了他都死不了,先照顧好你自己再說吧。」
顧琳不想理他,隋遠冷不丁冒出一句,「你手都裂開了,回去用維生素E,不要用那些亂七八糟的護膚品,可以泡熱水之後敷在……」
她低下頭看自己的手,她小時候顛沛流離,沒人心疼沒人管,手被凍得落下病根,天氣稍微轉涼,手上就很容易出現傷口。
從來沒人注意過大堂主的手,連她自己都不記得了。
顧琳抬眼看隋遠,他以為她會說點什麼,可是她看著他,忽然掉頭就走,再也不和他說話。
隋遠站在原地,看她即將走到拐角,終於忍不住喊她:「顧琳!」
她停住,四下無人,他們隔了一條石子路,在黎明之前最後的黑暗裡,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隋遠在猶豫,顧琳卻先開口:「華先生要過生日了,我準備和他坦白。」
「坦白……什麼?」
「我不是只想當他的大堂主。」顧琳聲音聽上去很輕鬆,「所以,要是他不高興,你可能就看不見我了。」
隋遠再也說不出話。
顧琳往前走了幾步,「我沒有親人了。就當我拜託你,別讓我不明不白被扔進海裡,一定把我找回來,隨便埋在什麼地方都好……我不想活著沒人在乎,死了都沒人收屍。」
她說完這句話,再也沒回頭。
黎明破曉。
隋遠終於明白,為什麼華紹亭能在那扇窗邊站一夜。
今年天氣多變,十月底的沐城還有雨。
整個星期都是陰天,到華先生生日這一天,終於見了太陽。
華紹亭這幾年不愛過生日,每年都要等到下邊的人反反覆覆來問,他才請人辦。
今年也是,拖到最後也不想弄什麼花樣,只是吃頓飯就算了。
陳峰已經出院了,但他從走進前廳開始就一直讓陳嶼扶著,好像那一槍再也好不了。
華先生只請了在沐城的幾個堂主,加上蘭坊這條街上住著的親信,不到二十個人。男人們坐在一起不外乎喝酒,可華先生不喝酒,於是大家只能按慣例帶著賀禮過來陪他說幾句場面話。到最後,下邊的人鬧成一團,氣氛高漲,而華先生一個人遙遙坐在主位上。
那張椅子龍鳳紋路,幾百年的老料,顏色暗沉,上邊披著整整一塊白貂,華先生就坐在上邊不說話,他喝一口茶,潤得唇色鮮豔,人卻冷清。
顧琳看著下邊那幾個傢伙不懂事心裡就來氣,想讓他們都過來,但今年誰都知道三小姐不來生日宴,華先生心裡沒好氣,誰敢走錯一步,下場就和中秋時的阿七一樣,所以大家都在裝傻。
滿場只有隋遠心寬,他原本和陳嶼開玩笑,非要賭黑子什麼時候冬眠。說著說著把其餘幾個兄弟的饞蟲勾出來,陳嶼就把自己帶的料子拿出來,圍在一起要賭料,眼看越說越大,華先生似乎也覺得不錯,走過來看他們品頭論足。
陳嶼讓先生來押,他掃了幾眼笑了,但不說話,大家開始起鬨。
熱熱鬧鬧的時候,顧琳突然端了一杯酒,就站在主位旁邊,伴著華紹亭那張華麗的椅子。
大堂主一開口,大家都靜了。
她只看向一個人,「華先生……」
華紹亭的手拍在那塊石頭上,搶在她前邊問:「你今天還沒送東西,我等著呢。」
大家心領神會,「大堂主最細心,肯定送先生喜歡的。」
隋遠突然變了臉色,他向顧琳走過去,可是她已經仰頭把那杯酒直接乾了,她捏著空蕩蕩的酒杯笑著說:「我送的禮,估計先生看不上。」
「顧琳,你還記得我那天說過的話嗎?」華紹亭低著頭正仔仔細細看那塊石頭,突然問出這麼一句,全場鴉雀無聲。
隋遠一把拉住顧琳。
大家都在看,顧琳臉上發燒,不知道是酒灌得太急還是別的什麼,她腦子裡全是那個女人說的話。
裴歡告訴過她,不要怕華紹亭。從那天之後顧琳就想賭一口氣,她想知道,裴歡到底憑什麼。
她也能做到不怕他。
她看到過華紹亭對裴歡像對其他女人一樣,不讓她有一丁點可能懷孕,所以顧琳覺得……也許那個女人只是陪他太久了,久到成為他的習慣,就像他喜歡點香一樣。
一個人陪在身邊的東西丟了,總會耿耿於懷一陣子。
裴歡也未必那麼重要。
顧琳胸口那團火隨著酒氣衝上來,她靜靜地看著他說:「華先生,顧琳的禮物就是一句真心話。從今往後……我願意陪著先生一輩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誰也沒想到她敢當著這麼多人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