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歡手傷的恢復情況比想像中要好,當時處理得比較及時,沒有發生後期感染。她起初幾天疼得睡不著覺,每天還要輸液,後來漸漸也都熬過來。
唯一不方便的就是她傷的是右手,除了吃飯,還有很多事做不了。
「隋遠今天去給你問了,再過差不多一週,就可以拆線了。」華紹亭把睡衣遞給她,靠著浴室的門邊,又問了一句,「真能自己洗?」
裴歡抱著衣服轉身往裡走,「別再叫麗嬸來了……以前叔叔就說她最愛打聽閒事,前兩次一直問我。」
別的都還好,只有洗澡這件事成了大問題。華紹亭讓蘭坊里長一輩裡的女人來幫她,結果裴歡反而成了陪聊的。
華紹亭笑了,「她好幾年沒看見你,肯定話多。」他上下打量她,「我讓顧琳來,你不好意思,都是年輕女孩臉皮薄。我讓看著你長大的嬸子來,你又被問煩了。」
裴歡只怕他再往下說,順勢把門關上,「我自己洗,沒事。」
他只好在門外提醒她:「一點水都不能碰,不行的話趕緊叫人。」
華紹亭轉回她臥室裡去泡茶,裴歡這邊的浴室和她睡覺的房間緊挨著,放水的聲音細細密密地傳過來。
他想了想,裴歡只能在浴缸裡洗才能空出一隻手,這樣也好,頂多是不方便,沒什麼摔倒碰著的可能。
華先生難得親自動一動,親自去拿銀針出來,茶味清淡適合晚上喝。他把紫砂杯子過一遍水,也不嫌燙,慢慢握在手裡,剛把茶壺端起來倒茶,浴室裡就辟裡啪啦一陣響。
他不著急,洗了杯子和壺,又等第二遍水,過了一會兒才出聲問:「裴裴?」
裡邊又有東西往下掉。
華紹亭捏著手裡微微發燙的杯子往浴室走,門是半挑空的,中間窄窄一條華麗的磨砂玻璃,朦朦朧朧,卻又什麼都看不清。
他靠在那扇門上又喊她,「裴裴?」
裡邊的人果然不動了,什麼動靜都沒了。又過了一會兒,裴歡無可奈何地說:「你別進來。」
華紹亭隔著門低聲笑,他手涼,拿著燙過又倒了熱茶的杯子格外舒服,他就這麼半握著,懶懶地開口:「我又沒說……」
然後他就把門推開了。
水裡的人果然把浴缸周圍弄得一片狼藉,上邊的毛巾架都掉下來了。而罪魁禍首她自己整個人都泡在水裡,就剩一隻右手。
裴歡回頭,頭髮濕了一半,蜿蜒散在肩膀上,手足無措地看著他,活像只落水的貓。
她沒反應過來,直到華紹亭低頭把她扔在地上的內衣和睡裙都撿起來的時候,她突然啊了一聲,在水下抱著膝蓋縮成一團。
裴歡哪裡都彆扭,臉上燒著不敢抬頭,最後硬是找回點膽子和他說:「你還是去把麗嬸找來吧。」
華紹亭一臉坦然,端著他的茶走過來,他懶得再彎腰,於是乾脆把地上被裴歡扯掉的架子和零散東西都踢開了,最後坐在浴缸邊上。
浴缸是暖黃色的大理石,裴歡臉上乾乾淨淨,帶著熱氣染出來的曖昧顏色,眼角眉梢都是水汽,霧濛濛地看他。
他又想起過去某一年的春,忘記裴歡當時多大,不外乎女孩子最好那幾年,任性又脾氣大。他一夜有事未歸,清晨天亮了才回來。車停在外邊,他往裡走,看見裴歡抱著她的小貓站在海棠閣門口。
她賴床,上學的時候想叫她起來千辛萬苦。
那天她偏偏一大早就在,他過去問她在等什麼,她盯著他半天不說話,最後扔了貓氣鼓鼓地走了。
人面桃花。
他哪能不明白,他什麼樣的女人都有過,以前從不猶豫。唯獨對著裴歡,城府深如華先生也做不了決定,他想等她再長大一點,看她會不會後悔。
後來,華紹亭和顧琳說過,跟著他的人,大多沒什麼好下場。
明知是個火坑,可人總有貪念。他費盡心機築一座城,最終還是把她困住了。
熱氣一陣一陣讓人心猿意馬,華紹亭伸出手,微微蹭她的臉說:「人面桃花。」
裴歡躲都沒地方躲,卻明顯對他的目光不信任,開始慢慢往浴缸另一側挪。華紹亭格外平靜地扔出四個字:「接著洗吧。」
裴歡氣得不想說話,僵著不動,華紹亭也不出去。他今天穿了件暗藍色的綢子上衣,一邊看著她,一邊喝茶,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慢慢咬住茶杯。
他唇色重,人又總是倦怠的,這樣的動作透著危險,讓她一下就不敢再動。
華紹亭抬眼盯著她。
裴歡對這個目光異常熟悉,竟然連呼吸都亂了,她掙紮著要從水裡出去,左手去拿毛巾,直接被華紹亭握住了手腕。
他的手剛碰完熱茶,並不涼,順著她胳膊往上,一把將她從水里拉過來。裴歡沒想到他動作這麼快,嚇得叫出聲,慌亂之中一拉扯,她本能地回身抱住他,才沒在水裡滑倒。
她帶起來的水濺了他一身,她一絲不掛,他軟香在懷。
裴歡憤憤伸手,把他咬著的那個杯子扔了,勾著他的脖子就吻過去。華紹亭壓著笑,最後沒忍住,鬆開她,順著她的鎖骨一路向下咬,微微發狠,讓她縮著肩膀,推也沒力氣推。
她還真是豁出去了,一隻手揪著他往水裡帶。
熱水源源不斷,華紹亭擋著她的右手怕動作大了碰到,他拿毛巾想讓她先出來,結果裴歡看著自己被包得頗有禁慾氣息的傷處,又看了看他被弄得亂七八糟的衣服,忽然心裡一動。
誰說只許華先生逗女人了?
裴歡偏就不鬆手,仗著他顧忌她還有傷,拉住他領子糾纏,直接就把華紹亭拖進水裡,耳鬢廝磨之間,她肩膀狀若初雪,熱氣蒙了眼睛,翻出一地水。
她眼看他目光都沉下去,還不怕死,一隻手點在他肩膀上隔出一段安全距離,人還往後躲,一臉無辜地說:「別搗亂,我還沒洗完呢。」
他的手在水下順著她腰側向下而去,她皺著眉不敢動了,他過來按住她,咬著她耳邊低聲說:「那我給你洗?」
華紹亭身上那些無價的香木平日全當寶貝,眼下也不在乎了,隨隨便便泡了水。裴歡知道他這堆東西多不容易才收到手,瞧著都心疼,於是她單手解開他腕上一長串珠子,給他摘了放在外邊。他看她還有工夫想別的,抱著人就往後仰。
裴歡繃不住開始笑,裝也沒裝到位,被他拖過去的時候尖叫著說她錯了,抬起右手示意他冷靜點,「別,我自己來。」
華紹亭竟然格外開恩地鬆了手,靠著浴缸壁示意她,「嗯,你自己來。」
裴歡這下傻了,再也玩不下去,心裡開始賭氣,咬著牙濕漉漉地看他。他難得看她這麼委屈,心下漫成一片,把人抱過來吻,手帶著水向裡探。
她覺得怪,怎麼也掙不開,軟得往他身上倒還死嘴硬。
華紹亭一寸一寸都沒放過,微微眯著眼貼著她的臉問:「哪裡我沒見過……你躲什麼。」
她已經不敢抬臉,和以前一模一樣,一玩過火就往他懷裡藏當縮頭烏龜。
水溫過熱,朦朦朧朧看不清彼此。
當年糾纏,裴歡總難脫青澀,如今離開他六年之後,他一碰她還是以前那樣的反應,這讓他下手就更控制不住。
華先生還有個不好的毛病,一到這種時候就特別喜歡折騰人。
偏偏今天還是在水裡,環境太刺激,讓裴歡越來越沒骨氣。
他的手燒得她渾身難受,她像離了水的魚,他偏偏不緊不慢地伸手點在她小腹之上,微微皺眉問:「這道疤是怎麼弄的?」
就像一陣冷雨突然砸下來。
裴歡心裡一驚,瞬間像觸電一樣開始躲,眼淚都要下來。她眼看彼此只剩一時半刻的衝動,驀然抱住他,自暴自棄地催:「前幾年闌尾炎,一個小手術而已……別管了。」她怕他再往下問,整個人像朵淺粉色的桃花,慢慢在水裡舒展開,「你快點……」
他眼看她像貪歡的孩子一樣被勾得哀哀地哼,終於不逗她了,讓她趴在邊上,手按著她的胳膊壓在濕滑的大理石上。裴歡覺得熱水和他一起進來,可怕的感覺讓她整個人都像燒斷了,還是從背後,她看不見他就很反感這個姿勢,死活想翻過身,可他一隻手就能讓她動不了。
裴歡越緊張,他越愛撩她,在她耳邊低聲說:「怎麼就嚇成這樣,以前……不是也在水裡做過麼。」
她扭著肩膀回身抓他,「你記錯人了吧,和誰?」
他看她一下就急了,那樣子格外有意思,「逗逗你,乖一點。」
華紹亭覺得自己真像給小貓順毛,他笑得更大聲。裴歡更氣了,她淚流滿面,他還笑得出來,可是她被他抱著,無比貪戀這種熟悉的安全感,漸漸連意識都不清楚了,嗚嚥著開始哭。
整個浴室旖旎一片。
裴歡渾渾噩噩覺得嗓子都啞了,他在水聲混亂之間似乎問了一句什麼,裴歡聽不清。
他讓她轉過身,裴歡纏緊他,忽然卻順著他的動作明白過來。她閉眼撒潑似地又啃又咬,他想吻她,她側過臉抱緊他,緊得快喘不過氣,卻還是答他:「……用不著,剛好是安全期。」
她在最後的時候分外聽話,要怎麼樣全由他。她細細地喘,曖昧又情色地黏著他:「萬一有什麼意外,我自己去處理掉,不用你費心。」
他不說話,裴歡卻能感覺到他在難過,她偏要再補一刀,「我現在想明白了,我們這樣的人……沒資格為人父母。」
華紹亭終於失控了,他摀住裴歡的嘴不許她再說。她哭著咬,換來他動作狠得讓她虛脫,還不許她出聲。他近乎恐怖的壓迫感讓她發抖痙攣,他殘忍地壓制著她不許她得一個解脫,偏偏在她耳邊溫柔地說:「是我做的孽,與你無關。」
有很多事情是裴歡不懂,他也不想讓她看懂的。
裴歡哭得更凶,她不知道怎麼能讓華紹亭明白,這輩子她愛上一個魔鬼,可她到今天還敢說自己不後悔。
這是他不在的時候,她一個人痛苦掙扎,唯一支撐她活下去的驕傲。
裴歡百感交集,一陣放空,最後哭到說不出話,整個人脫力暈過去。
華紹亭把她捂在胸口,「萬一我走得早,你還這麼年輕,你一個人要怎麼帶大孩子?怎麼跟他解釋……我連想想都心疼。」
再濃烈的感情也有灰飛煙滅那一天,等到物是人非,他不忍心留她一個人,徒勞守著回憶。人活著的意義並非轟轟烈烈萬人豔羨,前半生誰不想要錢權名利?得到後就索然無味。
一生一世太遠了,他只想守住一時半刻。這輩子,能活到今天已經是奇蹟。
他早已過了狂妄自大隨便就給出承諾的年紀,他只想他今生所受過的苦,後來的人可以不必再受。
這個冬夜靜謐到讓人生出錯覺,瘋也瘋夠了,只剩相依而眠。
華紹亭關上燈,黑暗和睏倦讓人以為這樣下去就是天長地久。
他貼在她柔軟的髮絲之上,輕輕感嘆,「別以為我什麼事都有辦法,我只是個普通人,你和蔣維成結婚,我嫉妒得只想弄死他……所以裴裴,不要孩子,就我們兩個人吧,將來老了也無牽無掛。我走的時候帶你一起,省得我連死都不踏實。」
裴歡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睛,哼了一聲轉過身。房間裡空調開得有點熱,她躺了一會兒很快又翻身,扒開被子攬住他,忽然像安慰小孩一樣,拍拍他的頭,小小聲地嘟囔:「別死啊死的掛在嘴邊上,你不會死。」說完她閉著眼想了想,又靠過來摸摸他臉說:「我還沒答應你死呢,你敢嗎?」
華紹亭在黑暗裡愣了一下,順著她的動作輕輕咬了下她的手指尖,裴歡唔地一聲縮回去,他笑著把人按在懷裡,不許她亂動,「反了你了。」
裴歡小聲笑,沒一會兒她就睡著了,呼吸聲軟軟地透過睡衣直抵他胸口,再說什麼都不理。
他想,這輩子那麼多人怕他恨他算計他,多沒意思,他只要這樣的夜,隨便明天怎麼翻天覆地,拿什麼來他也不換。
第二天終究沒能翻天覆地,只是事情多,陳峰又做不了主。
他大清早就跑來海棠閣準備和華先生匯報。下人說先生在三小姐屋裡,讓他等著,陳峰以為華紹亭只是按例過去看裴歡換藥的,結果他等到十點多,顧琳都過來要問午飯吃什麼了,還不見有人讓他進去。
顧琳出來了,靠著院門邊上的石獅子,搖頭示意他說:「沒起來呢。」
陳峰哦了一聲,一臉明白的樣子,他點了一根煙,邊溜躂邊抽,故意低頭笑,和顧琳說:「看見沒?這就叫從此君王不早朝。」
「陳峰,禍從口出。」
「就咱倆逗悶子而已,怕什麼。唉……娘娘一回來什麼都麻煩,想說點正經事還得低三下四等著。」陳峰有點不耐煩,一根煙抽得很快。
顧琳掃了他一眼,剛想問什麼,院子裡有人說華先生他們都起了,她讓人先進去收拾,特意留了個心眼,自己停在外邊,先問陳峰:「什麼事?」
「阿七你還記得吧,家宴上華先生罰過他,他回南邊去了,可是……這幾天,有人追去要他的命,他躲過去,他弟弟被人打死了。阿七現在來沐城,帶了點人,就想問個清楚。這事我哪敢隨便管,大堂主你也別插手,上邊的態度還不明朗。」
顧琳有點驚訝,「華先生當時就說留一隻手,沒動除掉他的念頭。」
「我也是這麼想,但關鍵他來了才說實話,家宴上的事不光是因為他晚了,南邊前一陣走私線上出事,阿七沒給辦好,讓對方傷了敬蘭會的人,丟了大面子,華先生當時壓住沒管,等他中秋來給了懲罰。如今阿七家裡人出事,南邊人心惶惶,他這都帶著人來了,說是請罪……我只能幫他先安頓下來。」
陳峰三言兩語說了,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你看,就和我這事一個道理。華先生的脾氣越來越古怪,有事一步一步吊著人。兄弟們這日子過得,誰不是如履薄冰啊?這比直接生氣還可怕,鬼知道他哪天就暗中清理門戶了,大家都睡不踏實。」
顧琳想說這事她平時一點也沒聽華先生提,但想到陳峰受傷那次顯然也有人挑撥,她沒說出口,只安撫一句,「你先等等。」
海棠閣裡今天都起晚了,華紹亭換了衣服和裴歡吃完早飯,還沒從廳裡出去,顧琳就有事要說。裴歡看他們都有正事,自己先回去了。
華紹亭和顧琳去他房間,他找出那個放翡翠珠的盒子,打開看了看,先說:「一會兒給你個電話,去幫我請人來,這鏈子應該有個鎖,可惜以前的壞了。」
顧琳答應了,屋子裡點上一小爐菩薩沉,坐在桌子後邊的男人優雅又沉靜,好像他今天心情極好。她察言觀色,覺得華先生今天應該不會為難陳峰,於是插空把陳峰要問的事大致報了一遍,「在外邊等一早上了,這事不是生意,我不能做主,先生自己和他說吧?」
華紹亭去打開電腦,果然南邊的事也驚動了沐城的人,他把牆上的大屏幕打開,南省地圖清清楚楚放出來,他畫了兩條紅線,一直出境,從水路直到東南亞,他問顧琳,「這兩條線知道嗎?」
「知道。南省的東西都從這裡進。」
「阿七五月的時候在這條線上翻船,湄公河上和柬埔寨軍方起衝突,丟的不光是我兩年談下來的東西,還丟了人,敬蘭會從來沒在這條線上出過事。」華紹亭看著顧琳,「我只留他一隻手,因為他是自己人留下的晚輩,畢竟他們家從他父親開始就負責南省。」
顧琳點頭,「先生是不是……不放心?南省最近有人追著他不放。」
華紹亭盯著那兩條線,過了一會兒笑了,「你們都覺得我不放心?行了……叫陳峰進來。」
陳峰繪聲繪色把阿七的事說了一遍,他是如何辛辛苦苦養好傷,沒了一隻手,但從來沒有埋怨,可是他一回到南邊明裡暗裡都不消停。阿七的父親是死在事故里的,留下大筆家業,在當地還算有面子的人,最丟人的事就是五月那次衝突,差點丟了命,阿七為此發誓以後絕對不敢了,想問問華先生是不是還不放心?他回到沐城是來請罪的,一人做事一人當,他弟弟已經為他擋槍沒救過來,只求華先生能饒了南省那一幫親戚叔侄。
華紹亭一直在桌子上翻東西,陳峰說的時候他也不抬眼,直到陳峰一口氣說完,他都沒什麼表情。
陳峰站著很尷尬,咳了一聲又小聲地提醒:「華先生?」
「這麼多年,阿七是南邊的人摸不清我的脾氣,你也不懂?」華紹亭找到文件開始一份一份看,忽然開口,陳峰趕緊低頭。
香爐裡的煙氣若有似無,卻一陣一陣往人鼻子裡鑽。華紹亭穿了件黑色的襯衫,搭著羊絨衫,但房間裡一直保持恆溫,他只披一半,背後的窗子透過一層淺淺的光,他靠在椅子上漫不經心地翻合同。
陳峰咬了半天牙,硬是沒說出話來。
椅子上的人停了一會兒又說:「既然當時留他一隻手,我就只要一隻手。規矩擺在明面上,他沒犯錯,我不會為難他。但他犯了錯,怎麼罰,罰什麼,我已經處理完了。疑心病這麼重,還是心裡有鬼。」
陳峰聽得頭上冒汗,這話是在說阿七,但明顯也是在說他。
「你去告訴阿七,我沒興趣和人打啞謎,我想除掉的人,活不到第二天。」
陳峰趕緊點頭要出去,走到門口又返回來問,「先生,他弟弟無緣無故地沒了,他就是為這事心裡才不痛快,先生能不能給句話,他弟弟的事到底是不是先生……」
華紹亭抬眼看他,突然把手裡的文件甩出去,陳峰慌亂後退,還是被東西砸了一身。他僵著不動。
華紹亭懶懶靠在那裡,口氣卻已經很迫人,「非要問?那你就讓他多多關心你和陳嶼,只要你們倆還活著,我就沒空去收拾他。」
陳峰就像被冰錐子扎進心裡,汗如雨下。他抖著手彎腰收拾地上的東西,恭恭敬敬給華紹亭都撿回來,又一份一份擺在他桌子上。整個過程裡,椅子上的男人在玩一塊烏木手把件,一語不發地盯著他看,看得陳峰如芒在背。
「是,華先生的話我明白了。」
陳峰匆匆忙忙退出去,關上門,抬頭才發現今天是個陰天,灰濛蒙的云壓得人透不過氣。
顧琳不知道去做什麼了,海棠閣的院子裡沒有人,格外安靜。
陳峰一肚子火直罵晦氣,老狐狸欺人太甚,他這麼多年養尊處優,估計是忘了,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
要不是叔叔老糊塗,他一個病秧子早就死在外邊了!現在端主人樣兒嚇唬誰呢,不過就是個怪物。
陳峰從小就恨,歸根究底,老狐狸有多大排場擺多大譜,那都該給外人看,沒有陳家人,哪有他!
陳峰順著長廊走,狠狠一拳砸在柱子上。
誰也不知道這場冬何時能過去。
裴歡拿了手機,披上一件外衣出了房間,卻不走正門,往海棠閣後邊的樹林裡繞。
她這幾天手不那麼疼了,好久沒怎麼活動,想去走走,順便打個電話。海棠樹的後邊不遠就有一小片散步的林子,可惜如今沐城的天氣,樹都乾巴巴的沒有生氣。裴歡走了兩圈,靠在一塊假山石頭上撥通惠生孤兒院的電話。
「笙笙這一陣怎麼樣?我病了一段時間,最近都沒去看她。」
裴歡想死孩子了,讓他們去找她來接電話。笙笙不知道怎麼了,和她說了兩句突然小聲地抽噎,裴歡心裡一下就揪緊了,「怎麼了?誰欺負笙笙了?」
孩子不肯說話,過了好一會兒,那邊似乎也有人在哄她,她才肯開口:「裴阿姨,是不是因為我一直生病,他們才不要我的?連……連其他的叔叔阿姨過來,都不肯帶我走。」
裴歡一隻手死死地捏著手機說不出話,極力控制情緒才說:「誰說的,每個小朋友都會生病,很快就會好的,我陪著你一起好不好?乖,笙笙最聽話,別哭,過兩天我就去看你。」
她說著陪孩子聊了一會兒,聽她說想吃什麼想要什麼都一一記下來,準備之後買了去看她。裴歡又找院長來,委婉地和她說先不要急著為笙笙找領養家庭,「我一直喜歡她,這個孩子和我有緣,這幾天我就去辦好領養手續……我會帶她走。」裴歡心裡又難受又說不清,弄得院長都聽出不對,以為她是最近工作上的壓力太大,還勸她多休息。
「其實我是覺得,裴小姐要能領養笙笙我們都很放心,只是……唉,您的工作比較特殊,尤其是蔣先生家裡……不會輕易接受。」
惠生裡的人都不輕易問,但大家都覺得是因為裴歡和蔣維成這麼多年沒法自己生,才讓她格外喜歡照顧孤兒院的孩子,尤其她看中了笙笙,只是礙於工作原因不好直接領養。
裴歡不能說實話,她只好一一聽著,「我之後可能暫退,這些都不是問題,笙笙的病不能再耽誤了,我把她帶走方便照顧她。」她說完又拜託院長看著孩子按時吃藥,如果再發病一定要告訴她。
裴歡打完電話已經心灰意冷,笙笙開始懂事了,她還把她放在那樣的環境裡就是不負責任,可她沒辦法。
這個孩子已經死過一次,一旦讓華紹亭知道,他絕對不會放過。
裴歡幾次試圖試探他的態度,可是……她想起昨晚,抵死纏綿的時候他都不肯鬆口,她是真的不抱任何希望了。
從六年前華紹亭派人逼她拿掉孩子開始,他們的結局就已經擺在那裡了。
她和他走不到最後。
裴歡早晚會找到姐姐,之後她就要帶著笙笙離開這一切。後半輩子她不再做夢,不再妄想,這些一晌貪歡,深情不悔的愛和恨都是往事。
人生這場戲,總要轟轟烈烈,才好黯然收場,她有多愛他,就有多堅決必須離開他。
裴歡快步往回走,她想去確認自己的右手到底什麼時候能拆線,還有很多手續要辦,她一路上思緒很亂,沒有留心身後。她離開不久,假山另一側有人慢慢走出來。
陳峰拿出手機給顧琳發短信,他忽然覺得今天還不賴,雖然被老狐狸威脅,但起碼無意中確認了一件事。
「她還真的在孤兒院藏了個孩子。」
快跨年的時候裴歡的右手拆線,但她還需要一段時間康復治療。
她做好心理準備,可是真的發現自己連筆都拿不了的時候,還是有點無法接受。直到元旦,手指總算能彎曲,簡單抓拿的動作基本可以做到。
等到右手活動差不多適應之後,裴歡就去和蔣維成辦離婚。一切很順利,他恢復得也快,辦好之後帶她去吃晚飯。
兩個人六年都沒能坦誠相對,反倒是最後這一次,彼此都痛快許多。蔣維成請人幫她辦了領養需要的相關手續和證明,推過來給她,「我也心疼笙笙,雖然惠生是條件最好的孤兒院,但再怎麼好也比不上親生母親照顧。」
裴歡收好那些東西,她心裡藏了很多話,可是對上蔣維成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就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無以為報。」她只能誠實地告訴他。
蔣維成於她有恩,這麼多年,一直如是。
他倒了杯紅酒給她,兩人一起喝完,他看著空蕩蕩的酒杯說:「舉手之勞,就算是我一個朋友我也會幫,蔣家人沒有這麼小氣。」
她不再刻意和他客氣,低頭吃東西。他只靜靜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問:「你們決定什麼時候結婚了嗎?」
裴歡這才發現她竟然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搖頭。
蔣維成沉默,裴歡想了一會兒笑了,和他說:「我和華紹亭都沒想過這事。可能十幾歲的時候……那種小女孩的心思,特別想嫁給他,但現在無所謂了。」
對面的人放下刀叉,他看著她有些無奈,「裴歡,我以為你堅持和我離婚,是想放下一切回頭,和他在一起的。」
但是看起來,她有她的打算。
裴歡知道他看得出來,她不否認也不解釋。
蔣維成不再說話,安安靜靜享用一頓晚飯。
最後送裴歡出門,剛跨完年,大廈上方大紅色的倒計時牌還沒撤,街上人來人往,霓虹耀眼。
今年再過春節的時候,他不用再徹夜離家,把南樓的溫暖讓給她。
蔣維成替她推開玻璃門,卻在她走出去的時候拉住她的胳膊。
他說:「裴歡,我不會換手機號,萬一有事,給我打電話。」
這一句話,說得裴歡幾乎要被打回原形。她勉強笑著,伸出手抱抱他,輕聲說:「你放心。」
她選的這條路,誰都看出注定要受苦。
一個禮貌性的告別擁抱,蔣維成遲遲不肯鬆手,直到裴歡笑著退後說:「我真的要回去了。」
他放開她,裴歡融入街上的人群。她走出幾步,手放在大衣兜裡捏緊了那個盒子,她其實今天把它帶來了,她回身問他:「阿成,那枚戒指,你真的不準備收回去嗎?」
夜風微涼,蔣維成無所謂地搖頭,他隔著千萬人和她擦肩而過,用口型告訴她:「我也不後悔。」
一座城的往事,從他救她走,陪她生下孩子,到最後相敬如賓六年,那麼多可以動容的日日夜夜,彷彿都沒有這一晚漫長。
裴歡想和他說謝謝,但他沒給她這樣的機會,他說:「我不需要,你要真的想謝謝我,就努力過得幸福一點,別再打給我。」
從此他守著一個永遠不會換的號碼,卻真心希望她再也不要打來。
鬧市區的十字路口,裴歡沒有時間再說什麼,蔣維成已經走遠。
她沒急著回去,在街上慢慢地逛。
如果蔣維成不提,裴歡還沒想過,他提了,她才發現自己和華紹亭都有默契,竟然誰都沒有問過對方,想不想去領一張結婚證。
很多人以為,兩個人熟悉得像親人一樣平淡,就不會再有愛情了。但濃烈的愛往往是流動的,愛你也會愛別人。只有像親人一樣,愛到平淡,才是一生的開始。
她和華紹亭早就已經過到不需要證明的地步,好像這些從來都不是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