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笙笙和培訓班的孩子一起玩累了,裴歡抱她回去,路上笙笙就趴在她肩頭睡著了。
她把孩子放到小床上,自己去衣櫃裡找當時來葉城穿的那件大衣。
沈銘似乎做了宵夜,他在樓下的廚房裡鼓搗,喊裴歡下去吃。她說等一會兒,讓他自己先盛。
她們的房間是小閣樓的頂層,屋頂一半傾斜,窗戶很矮。
裴歡拿著那個盒子坐到窗邊的小桌旁,她打開檯燈,猶豫了一會兒才重新拆開,盒子裡是蔣維成當時給她的婚戒。
她盯著這枚戒指出神,身後來了人也不知道。
沈銘咬著勺子,端了一碗湯圓,笑呵呵地遞給她,一低頭,剛好看到桌子上的東西,他睜大了眼睛,看看裴歡,又看看戒指,然後才扯下勺子說:「你幹嘛?別賣戒指啊!哎喲……是那個名家設計的是不是?我女朋友之前總嫌我沒出息,上網查這個系列的婚戒給我看,說結婚就要一擲千金……」
他喋喋不休地說,裴歡笑了,合上蓋子說:「不是,我拿出來看看而已。」
「哦,嚇死我了。」沈銘撓撓頭,自己吃了一個湯圓,然後又小聲地說:「不過說實話,畢竟這個挺值錢的,孩子又等著做手術……」
裴歡嘆了口氣,回頭看了看笙笙還是搖頭,「這不是我的東西。」
沈銘一臉好奇,裴歡推他出去,「好了,別問了,你先去吃湯圓。」她關上門,靠著門想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下定決心。
她拿出手機撥敬姐的號碼,「是我,裴歡。」
敬姐一聽出是她就急著嚷嚷,「你在哪?這麼久了連個電話也不給,孩子怎麼樣了?你們……哦對了!蔣維成結婚了你知道嗎?他竟然真和Alice結婚了!」
「嗯,我知道。」裴歡聲音沒什麼波瀾,她不讓敬姐再問,只和她說:「我現在在葉城穩定下來了……敬姐,你能不能借我兩張機票錢?」
敬姐所有的話都被她堵住了,她震驚地沉默很久才說:「死丫頭,你怎麼了?你要去什麼地方?」
「一天之內往返,我想要回去一趟,最快速度,最好當天馬上就能再飛回葉城的,多晚都行。」
「你瘋了?好不容易沒人找得到你了,幹嘛回來!」
「我想見Alice。對了,你再幫我找到她的手機號吧,真的有事,敬姐……我現在一時也拿不出這麼多機票錢,只能求你幫忙。」
敬姐被她說得聲音都軟了,一邊嘆氣一邊答應著,「我馬上幫你訂,什麼借不借的……你出來都沒帶什麼錢吧?這麼久了,為什麼不給我打個電話啊!難道我還能扔著你不管?」
「不用,我沒什麼事要用錢,既然出來就得想辦法自己過,這次實在沒辦法了,著急回去。」
裴歡三言兩語匆匆和她說完,也不想再解釋。敬姐非讓她留地址,裴歡死活不肯,最後掛了她的電話。
敬姐氣歸氣,但這麼多年下來,裴歡還是相信她的。果然沒一會兒,裴歡要的手機號就發過來了。
裴歡把桌上的戒指收好,下樓去廚房找沈銘,問他明天能不能幫忙把笙笙送到培訓班裡。那裡白天也有代課老師,都是附近社區裡的鄰居,可以幫她看一下孩子。
沈銘答應得很快,又問她是不是有事。
「嗯,去見個人,應該夜裡就回來了。」裴歡捧著那碗快涼掉的湯圓吃得津津有味,笑著和他說:「拿了別人的東西,心裡總是不好過。」
沈銘不明所以,呆呆地聽她說什麼都笑。他正在刷碗,點點頭很認真地說:「你也別著急,什麼事都會有辦法的。我媽以前老和我說,人啊,不能覺得自己苦。你看,有活兒幹有覺睡,還有人能讓你想著去給她熱飯,這就很難得啦。」
裴歡慢慢地嚥下湯圓,滿口都是芝麻餡兒,甜甜的,能一直暖到心裡去。
她說:「是啊,你還有媽媽,我還有女兒,這就很幸福了。」
她曾經不食人間疾苦,她曾經穿過最美的華服,但那麼多年台上台下名利沉浮,最後只能換這一碗半冷的湯圓,她還是很知足。
第二天早上,裴歡不到六點就去了機場。
她回到沐城的時候臨近中午,兩座城距離不遠不近,剛好三個多小時的飛機。
氣溫已經回升,但裴歡還是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她想盡辦法擋住臉,按約定的地址打車過去。
Alice和她約在一間普普通通的茶餐廳,要了包間,畢竟大家都不想讓記者看見。
裴歡一進去,發現對方似乎已經等了很久,桌子上的雜誌是攤開的,但她顯然根本就沒在看。
直到裴歡坐下,Alice才盯著她笑笑說:「我應該叫一聲歡姐的,按圈裡的資歷算,你是我的前輩。」
裴歡摘掉墨鏡,她穿著普通到廉價的牛仔褲和絨衣外套,拿最普通的帆布包,連頭髮都只用皮筋綁了個馬尾,好像剛從超市裡買完菜的樣子。裴歡並不覺得自己這樣很丟人,看看對面的人搖頭說:「我早就退出了。」
Alice真人很漂亮,比起屏幕上顯得更溫柔,可惜她還是抹了那支很豔的口紅。
裴歡看出對面的女人已經很努力在控制對自己的敵意了,她只好開門見山,把盒子從包裡拿出來放在桌上,向她推過去,「蔣夫人,我今天來只想把這個給你,算是物歸原主,沒有別的意思,別誤會。」
Alice盯著她不說話,突然伸手把盒子打開,她看著那枚戒指很長時間說不出話,最後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
裴歡輕聲說:「我不想讓你難堪,抱歉,我知道……其實不該再找你,但是這枚戒指意義重大,我真的承受不起,必須把它還給它的主人。蔣夫人,我今天來這裡沒和任何人說,也不會再和他有聯繫了,你放心。」
如果一切真如蔣維成所說不代表什麼,只是他一時興起,裴歡還可以保持沉默。但昨天那場婚宴全城皆知,他藏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關於婚姻的承諾,他一生只想給一個人。
這樣的話,裴歡無論如何不能留下這枚戒指。
Alice伸手死死握緊盒子,她突然盯著她,好像再也忍不下去,「裴歡,你知道過去那麼多年我是怎麼過的嗎!我沒出道的時候就喜歡他……我曾經天天收集你的雜誌你的劇照,對著你打扮自己。」她哽嚥著停了一會兒,又說,「但你看看你現在的鬼樣子!我真覺得……他不值,我也不值!」
她把那枚戒指按在胸口,眼淚順著往下流,她根本控制不住。裴歡沉默不說話,靜靜陪著她。
一直到Alice終於能收拾好自己的情緒,裴歡才拿過紙巾遞給她,她看她擦乾眼淚,又指指她的嘴唇說:「你很美,但你不適合這個顏色,沒必要。」
「這是蔣維成和訂婚禮物一起送給我的,我知道這是你最愛用的口紅,他或許不是故意,但他覺得用這個顏色的女人最美。」Alice低頭看了看鏡子,忽然扯出無數張紙巾狠命地把口紅都擦乾淨。她抬頭死死盯著裴歡,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就要失態打人,但她最終克制住自己,低聲說:「謝謝你把戒指還給我。」
被另一個女人看穿最狼狽,何況裴歡還一直被她劃歸為情敵。
但裴歡今天來的目的很坦誠,她不想虛情假意,而Alice不管忍過多少委屈和辛酸,還是等到了她要等的人。
所以最終,Alice平靜地說:「這件事我不會告訴蔣維成,我會藏好這枚戒指,不管過去多少年,我相信他早晚有一天會和我說實話。如果他這輩子不肯說,那等到我們都老了的時候,我就拿這個戒指去和他攤牌。」她說得很冷淡,但是很堅定,「裴歡,他一定會明白,我比你愛他。」
裴歡笑了,「這樣最好。」
「我知道,包括你在內,所有人都覺得我是為了錢,為了嫁入豪門才去勾引他的,沒關係,我慢慢證明給你們看,我現在什麼都放棄,什麼都不要,哪怕他沒娶我,我也會一直等下去。」Alice細心地將戒指盒子收好,低頭的時候,她頸子上的鑽石項鏈隨著動作輾轉,華麗而優雅,她像蔣家真正的女主人一樣,慢慢地站起身:「婚禮前他和我說過,不準備交換戒指,我沒問原因就同意了。我果然猜對了……他這輩子只準備把戒指給一個人,但那個人不是我。」
人生何其有幸,他的妻子因為愛他,而願意成全他的秘密。
包容,守護,付出,不要去問值不值得,這是她給蔣維成的愛。
裴歡很理解她的心情,她看見Alice臉上的妝有點花了,但依舊笑得很堅定。外人都對這個女人有太多誤解和偏見,可今天,裴歡冒險趕回沐城見她,終於發現大家都錯了。
這是個值得欽佩的女人。
裴歡總算鬆了口氣,她看她收下戒指,誠懇地說:「我真心希望你們能幸福。」
Alice不再說話,她戴上帽子將自己的臉掩飾好,然後拿起包準備離開,到門口的時候她又退回來,從包裡拿出一份喜帖和兩袋糖果,「我看見他早早準備好的,但找不到你,所以就放在家裡沒動……雖然晚了,但我應該幫他給你。」
裴歡看出這是他們昨天婚宴的請帖,她笑著收下,「是我食言了,本來說好一定去喝你們的喜酒。」
Alice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告訴她:「如果你以後有難處,可以直接來找我。」
裴歡愣了一下,明白Alice嚥不下這口氣,總要給她難堪才算扳回一局。她乾脆示弱,搖頭說:「放心,我不會再去麻煩他了,也不會麻煩夫人。」
Alice客套地笑了,和她告別。
裴歡看著她的背影上了車,這是個很堅強的女人。
裴歡穿好外衣走出去,回程的機票就在兩個小時之後,她準備直接趕回機場。
她刻意逼自己不去看週遭的街景,不去想這裡是什麼地方,也不讓自己有時間回憶,像逃一樣的讓自己趕緊離開,只怕再晚一點點,她就要被打回原形。
可惜為了一枚戒指,裴歡做的一切都太冒險。
她出了茶餐廳之後,有人迅速打電話叫車跟上去。
從飛機上看,葉城的霓虹太過於輝煌。
裴歡回到紅葉街的時候才晚上七點多,雖然累,但她覺得一切都很順利。
既然請了假,她就不再去做兼職,提前把笙笙接回來,順便還去超市買了菜,自己去做晚飯,等沈銘回來一起吃。
裴歡一直不太會做飯,最近才努力學的。幸虧沈銘這人脾氣特別好,人也老實,就算她做得不好吃,他也不挑剔,大家相處這一個月很融洽。
吃過晚飯之後,電視裡又有關於蔣維成大婚的新聞,說盛傳蘭坊一直和蔣氏家族敵對,近年來雙方形勢緊張。但藉著獨子婚宴的機會,蔣母提前好幾天就接受採訪,親自放話,表達了和蘭坊之主握手言和的意思。
節目組的用詞自然處理得比較正規,只說源於家族生意上的紛爭,不敢再往深了提。
裴歡正在收拾桌子,聽到這裡讓沈銘別換台,她坐下看。
蔣維成的母親平日鮮少露面,據傳言說她年輕時也是叱吒沐城的名媛淑女,當年生孩子很晚,如今六十歲了,人卻保養得非常好。
老人家名門風範,一番話說得言辭委婉,但不失鄭重。
隨後節目切換到演播室內,主持人都覺得他們能各讓一步很不容易:「這一次蘭坊的主人還是比較尊重長輩的,態度非常謙和。蔣維成大婚當日,蘭坊以華先生的名義給蔣家送了大筆禮金,雙方息事寧人。媒體稱,兩家欲借此機會一笑泯恩仇。」
沈銘也在一邊跟著看,聽到這裡特別感興趣,扭頭和裴歡聊:「蘭坊就是敬蘭會的吧?這不就是一明一暗的兩大勢力嗎,真嚇人。小報上寫,節前高速沐城段不是封鎖了好幾天嗎,就是因為他們火並造成的!」
裴歡低頭沒說話,換了個台之後收拾碗筷要走。沈銘還津津樂道地想和她聊,追著問:「你是沐城人啊,去過蘭坊嗎?」
「去過。沒什麼,正常通車,路過也沒事,白天就是一條特別普通的街。」
「我以為像電影裡那樣呢,陰暗神秘,門口有人把守的那種。」沈銘還比畫了一下。
裴歡被他逗笑了,搖頭說:「哪有那麼嚇人。」她把碗筷都洗完,岔開話題問沈銘,「明天給你媽媽做點什麼帶過去吧?還有菜呢。」
沈銘樂呵呵地點頭:「好啊,這幾天我都要早起,我媽連續做檢查。」
白天的時候,裴歡中午抽空幫沈銘去醫院送飯,老太太對她已經不認生了,迷迷糊糊地鬧著要吃包子。沈銘說以後給她買,她又不依不饒地拉住裴歡,嚷嚷要餡兒裡放蘑菇的,還老小孩兒似的說生兒子還不如生個閨女,意思就是生氣沈銘總是忽悠她。
裴歡安慰她說:「我晚上回去自己包,明天就給阿姨帶來。」
沈銘特別不好意思,勸她別答應,最後也拗不過,又小聲和裴歡說:「麻煩你了,老太太總是犯糊塗,不知道什麼時候想出個奇怪東西就要吃。」
「沒事,反正我也不忙。」
裴歡和他們說好了,晚上就提前下班,又去超市裡買菜,正好趕上九點後蔬菜區的東西全都打折出售。
她把頭髮別到耳後,背著購物袋和一大群大媽大嬸們一樣擠來擠去,伸手去挑蘑菇,買肉餡,一件一件都選好之後,她忽然回身看。
雖然周圍人很多,但蘭坊里長大的人都有本能,她總覺得不太對勁。
裴歡往四周看了一圈,快步出去結賬,抱著滿滿一袋子的東西順著紅葉街往小閣樓走,快到的時候,她突然拐進了旁邊的便利店。
她在店裡藉著貨架的遮擋,暗暗往身後的玻璃外邊看,還是什麼人都沒有。
一切如常,是她自己多心。
裴歡出去繼續往回走,剛到門口要拿鑰匙,突然蹦出一個人,伸手就拉她背著的袋子。裴歡嚇得抬腿一腳踢過去,竟然輕而易舉就把對方端開了。
菜掉了一地,她才發現是沈銘他撞在防盜門上,人已經完全蒙了,傻乎乎地滑到地上坐著看她,半天才說:「我……我在樓上看見你買了東西,想下來接……」
裴歡去扶他起來:「抱歉,我太緊張了。』她又看他有沒有傷著。沈銘搖頭示意自己沒事,被她這一腳弄得不知所措。直到他們上樓回到家裡了,他才懾懦著說:「你練過什麼防身術嗎?很專業啊……」
她笑著搖頭:「以前拍過打戲學了兩下。」
「沒記得你演過,只有文藝片啊。」
裴歡忘了這位可是她的資深影迷,一時沒話往下編,只好糊弄過去:「呃,就是學過樣子而已。好了,今天是我的錯,對不起。」
沈銘笑了,說要去給她泡咖啡。裴歡過去看看笙笙,孩子已經在家先睡了,她也放下心,只要沒事就好。
第二天中午,裴歡帶好老太太想吃的包子和其他配菜去醫院找沈銘。
可是大夫竟然和她說,今天沈銘沒有來醫院。
「那他還能去哪兒?他一早就出門了。」裴歡很奇怪,先陪著老人把飯都吃了,又讓笙笙別亂跑,自己去打電話。
沈銘的手機開著,但一直都沒人接。
裴歡不知道還能去哪裡找他,四處問人,醫院裡相識的護士都說他平時一大早就會過來,但今天很奇怪,大家以為他在家有事。
裴歡抱起笙笙往樓下走,心裡正納悶,手機突然收到一條短信,顯示的是沈銘的號碼,她按開看,瞬間血液都沖上頭頂。
有人用沈銘的號碼給她發:「還想見到他的話,帶孩子一起來817會館。如果孩子不在,那他也不在了。」
裴歡握著手機幾乎發抖,笙笙站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伸手拉拉她的袖子問:「媽媽,我們回去嗎?」
她顫抖著撥通沈銘的手機,那邊果然有人接了,但不說話。她知道是誰,說:「華紹亭,你真是人渣!」
裴歡說完就把手機扔了,砸到醫院的牆上碎得四分五裂。來來往往的護士和病人全都嚇了一跳,停下來看她。
她蹲在醫院的走廊裡,深深地抱緊笙笙,臉都埋在她身上,幾乎不敢呼吸。
笙笙害怕了,抱著她的脖子小聲安慰:「媽媽別生氣,笙笙聽話。」孩子說著說著還伸手拍她的後背,一下一下,輕卻很肯定,像她每次讓她別怕一樣。
裴歡回身看向身後的病房,沈銘的媽媽什麼也不知道,時常不清醒,今天都沒意識到兒子沒有來。
老人家還和臨床的老太太一起聊天,說要磕瓜子,高高興興地誇裴歡做的包子很好吃。
裴歡咬牙逼自己站起來,抱起笙笙,解下圍巾裹在她身上,把她的小臉擋住,然後輕聲說:「笙笙,不管出了什麼事,你要記住,媽媽是愛你的。」
笙笙似懂非懂地點頭,把頭靠在裴歡肩膀上。裴歡抱著她飛快下樓攔車。
路上的時候,笙笙輕聲問:「媽媽,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孩子從小就在孤兒院長大,因為生病總被其他人異樣看待,格外敏感。
裴歡幾乎就要哭出來,搖頭說:「怎麼會,你是媽媽的命。」她把孩子的小臉壓在懷裡,深深吸氣讓自己勉強平靜下來,盯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說,「不管出什麼事,這一次我都陪著你。」
所謂的817會館果然是敬蘭會的人開的,裴歡一看就知道了,它是一傢俬人俱樂部,地面對外開了普通的酒吧做掩飾。裴歡下車的時候,出租司機欲言又止,看看她們,好心提醒說:「你還帶著孩子進去……不太好啊,這裡邊什麼人都有。」
裴歡搖頭,付了錢給他就直接往裡走。
門口很快有人迎上來。
顧琳面無表情,低頭恭恭敬敬地打招呼:「三小姐。」說完就示意她跟自己走,她們一路坐電梯往地下而去。
電梯裡四面都是鏡子,裴歡沒看顧琳,但是從鏡子裡看見她的笑,和當天她們在海棠閣門前那次一模一樣。
難怪顧琳得意,他們應該早就得到消息,知道她和孩子的事了。
地下的裝修風格和上邊完全不同,極盡奢華,暖昧的香氣若有若無,牆壁都是華麗的暗紫色天鵝絨,從電梯口一直延伸出去,甚至看不出房間的門在什麼位置。
四周異常安靜,所有出出進進的人都低著頭。走廊裡分岔路很多,如果沒有人引路,絕對走不出去。
裴歡鎮定下來跟著顧琳走,低聲告訴笙笙絕對不要說話,然後就把孩子整個抱在懷裡,都用圍巾擋住,一隻手壓著她的頭,不讓她好奇亂看。
「沈銘在哪兒?」
顧琳停了一下回身說:「華先生吩咐我們帶他去休息,現在應該睡著了。」
「用的什麼藥?」裴歡心知肚明,「別跟我廢話。」
「安定而已,現在應該醒了,只想讓他安靜一會兒。」
裴歡鬆了口氣。
顧琳帶她一直走到最裡邊,盡頭處有一層一層的暗紫色紗幔,皮革大門打開,一陣熏香的味道迎面而來。
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沉香,一陣一陣地順著人的鼻子往裡鑽。
裴歡來了,顧琳就退出去,說去地上守著。裴歡往裡看,屋子很大,不知道原本是用來做什麼的,但因為華先生來了,所有東西都被騰空。 華紹亭披了件淺灰色外套,就靠在角落裡的一張長沙發上,那沙發完全是中世紀復古的風格,扶手上扔了一把槍。
從她進來之後華紹亭就沒動,裴歡盯著那把槍,擋住笙笙的眼睛不想給她留下陰影,她開口說:「我和孩子都過來了,先讓沈銘走。要不是他幫我,我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他閉著眼睛休息,好久之後才呼出一口氣,坐起來看她,上下盯著她打量說:「裴裴,你知道你現在什麼樣子嗎?」
她發現自己還笑得出來,無所謂地和他說:「人總得向生活低頭,沒錢吃飯的時候,哪有時間考慮穿什麼……行了,放沈銘走吧。」
華紹亭敲了兩下沙發扶手,旁邊暗紫色的牆壁上開出一扇門,門和牆壁完全是一樣的裝演,導致沒有人推
開的時候,幾乎看不出來。
有人帶沈銘過來,他的頭都被矇住了,人倒是已經醒了,可是嘴被堵住,只能拚命地叫著要說什麼。
沈銘弄出來的動靜讓沙發上的人皺起眉,手下的人立刻抬手要打。裴歡過去攔著他們:「別動他!」
那人看向華先生,沙發上的人輕輕搖頭。大家都退下了,臨走的時候還狠狠瑞了沈銘一腳,沈銘一下就摔在地上起不來。
裴歡急了:「你放他走!」
華紹亭把身上的外套推到一邊慢慢地看著她說:「裴裴,我不想這麼和你見面,是你非要逼我。」他看她懷裡抱著小女孩,伸出手示意她,「先把孩子給我。」
裴歡咬牙看他,一字一句地告訴他:「我敢帶她來就已經想好了!你想動這個孩子,就先殺了我!」
笙笙不知道周圍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她知道媽媽非常生氣。裴歡情緒激動到整個人用盡力氣抱她,讓笙笙幾乎覺得疼,她扭著小臉要看四周,卻被裴歡很用力地一把按住。
笙笙開始害怕,嗚嚥著喊「媽媽」。
裴歡心裡就像被什麼東西一下一下揪著往下墜,到這個時候,誰也救不了她們。裴歡抱緊笙笙一動不動,重複和華紹亭說:「放了沈銘。這是我和你的事,沒必要牽扯無辜的人。」
華紹亭笑了,笑得半點悲憫也沒有。他臉色不好,但依舊居高臨下坐在那裡問她:「我和你的事?那你先告訴我,這個孩子是誰的。」
裴歡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擋住笙笙的臉說:「別做夢了,華紹亭,當年你的孩子什麼下場你自己都看見了。」
「那是你和蔣維成的?」華紹亭的口氣毫無波瀾,慢慢站起身。裴歡被他看得只想後退,但為了孩子硬是站在原地。
華紹亭從沙發扶手上拿起那把槍,裴歡依舊一動不動。
他走到她面前,地上的沈銘還在模糊不清地喊著什麼。他不看他,只看裴歡,伸出手就要去抱她懷裡的孩子。裴歡甩手抽在他臉上喊出來:「別碰她!」
她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打完他,自己眼淚也湧出來。
周圍突然衝出無數人,齊齊看著他問:「華先生?」
華紹亭擦了一下嘴角的血抬眼看裴歡,不動聲色地說了一句:「沒事,下去。」
大家都不走,他抬手一槍打在牆壁上:「滾!」
再也沒人敢留下。
裴歡懷裡的孩子聽見槍聲號啕大哭。她抱著笙笙哄,又抬眼看向華紹亭說:「不是蔣維成的,也不是你的,你們用不著為這個孩子費心。」
華紹亭笑了,往旁邊走了兩步,正好繞到沈銘身前。裴歡意識到他要做什麼,彎下身把孩子放在地上,騰出一隻手拉他:「你敢!」
槍口就指在沈銘頭上,華紹亭站著,而裴歡幾乎半跪在地上,一隻手攔著他,一隻手護著女兒。
她瘋了一樣地握著他的槍口不讓他動,但華紹亭只是站在那裡,一如六年前那個暴雨的夜晚。
他一直都沉默,但是足以毀掉她的全部,讓她知道她只是祭台上的供品,他享用與否,要看心情。
華紹亭的口氣越來越冷,說:「裴裴,你成人那天我就告訴過你,我是有底線的,你必須清楚你是誰的人!如果你敢在這件事上說謊,就該承擔後果。」
他的槍口一動不動地對準地上的人,裴歡撲過去擋在沈銘身前:「不行,他幫了我那麼多……他媽媽還在住院,別!算我求你!」
「好,那我再問一遍,孩子是誰的?」華紹亭依舊站在那裡看她,目光一點一點沉下來。裴歡看著躲在圍巾裡哭的孩子,拚命搖頭說不出話。她擋著笙笙的眼睛不讓他看,把她摟到懷裡,不肯解釋。
華紹亭似乎也下了決心,事到如今,竟然還能用一副耐心的口氣和她說:「你也知道,我從來不做善事,也沒興趣替別人養孩子。她和沈銘,我今天只留一個,你自己選。」
「放了沈銘,他完全不知道我的事,他是無辜的!」
華紹亭掃了一眼地上的人,點頭說:那好,那我處理掉孩子,省得將來她大了,天天提醒我你這麼多年在外邊幹了什麼!」他口氣終於壓不住,一句話說出來已經氣到極點,手腕一轉,甩開裴歡,用槍口直接對準了笙笙。
還是走到這一步。
裴歡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虛脫了,沒力氣站起來,最後幾乎跪在華紹亭面前。
她護著笙笙到自己身後,顫抖著抱住華紹亭拿槍的手,把槍口按在自己胸前。
所有的眼淚這六年也該流乾了吧。
她抬眼看著他說:「開槍吧,你要打死她的話,先殺了我。」
華紹亭氣得受不了,劇烈地咳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裴歡按著他的手:「我受夠了,大哥……我答應孩子,這一次不管發生什麼,我都陪著她。你要真想讓她死,我也陪著她去。」
她閉上眼睛,不敢再看他,眼淚偏偏還能往下掉,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有個終了。
「別折磨我了,你不是第一次這麼對我……。可我還是不怪你,我就是這麼沒骨氣。」
她覺得華紹亭想要後撤,拚命地壓著他的手,整個人抵在槍口上:「我們做個了結吧,我受夠了,我知道永遠逃不出去……我也離不開你,可是我有笙笙了,不能不管她。」
華紹亭的手一動不動,不知道過了多久,裴歡臉上的眼淚都乾了。他忽然開口叫人:「先把這個人送出去,放了他,讓他走!」
進來的都是跟著顧琳的人,他們猶豫了一下又低聲問:「先生,要不要給他點教訓,省得出去亂說話?」
「不用,馬上放他走!」
「是。」
沈銘被人帶走了,最終只剩下他們。
裴歡鬆開他的手坐在地上,低著頭,笙笙已經嚇壞了,撲在她懷裡哭得止不住。
她受不了這樣的場面,就像要把她活活劈開一樣。她無法讓孩子面對這麼殘忍的事,嗓子已經都啞了,低聲問他:「華紹亭,你作的孽還不夠多嗎?非要到這一步?」
華先生說一不二,既然已經把沈銘放走了,就肯定不會饒過這個孩子。
事已至此,裴歡什麼都不再奢望。她有點發狠,一把拉過笙笙,告訴她別哭:「媽媽陪著你,沒事。」
笙笙已經被嚇得說不出話,一看裴歡這樣更害怕了,被逼得開始揪緊裴歡的衣服,小臉漲紅,漸漸喘不過氣。
裴歡意識到不對勁,突然鬆開圍巾,把她整個人放平:「笙笙!」
終於還是把孩子逼得發了病,裴歡再也忍不了,回身衝著華紹亭歇斯底里地喊:「動手!別再讓她受罪!你這個王八蛋……你連這麼小的孩子都不放過!」
華紹亭終於看清孩子的樣子,甚至來不及驚訝,已經看出她嘴唇的顏色越來越深。他最清楚這是為什麼,渾身一震,訝異地鬆開手指,那把槍就掉下去。
裴歡撲過去,不知道怎麼能讓孩子好起來,逼得她幾乎發了瘋。
華紹亭反應過來,抱住裴歡讓她冷靜,大聲喊人進來,他一口氣湧上來嘴角帶出血,可他根本顧不上管,立刻叫人把孩子抱走:「讓隋遠下來!馬上送醫院!」
裴歡滿臉淚痕,頭髮全亂了,看著笙笙被送去搶救,終於找回了一點意識,哭得嗓子乾澀得出不了聲,混亂地按著自己的頭。
華紹亭嘆了口氣再也撐不住。裴歡抬眼看見他嘴角的血,心裡一下就亂了。
她終究明白這是她的命,她放不下他。
裴歡掙紮著爬過去扶他,但華紹亭搖頭,隨便擦了一下血,說不出話。
裴歡再也不敢亂動,坐在他身邊守著。華紹亭緩了一會兒沒事了,苦笑著側過臉看她,好半天才能說話:「你怎麼就這麼倔?孩子病成這樣……咳,你明知道隋遠肯定能治好她!你還不肯和我說實話嗎?」
他一說話就不太舒服,皺著眉咳嗽。裴歡被他看穿,全部的情緒一下湧上來,臉上全是淚痕,朦朦朧朧地看他,很久之後才開口:「哥哥,我求你,放過孩子吧。」
裴歡硬嚥著,聲音越來越低,近乎哀求地說:「是我非要把她生下來的。蔣維成幫我……他當年是故意把現場弄成那樣給你看,讓你相信孩子沒有了才能放過我。其實她沒事,生
下來就和你有一樣的病,但我從來不後悔。」
裴歡說不下去,儘量控制著自己,拉住他的手說:「你不信的話就去做鑑定,她是你的女兒……血濃於水啊,哪怕你不想要她,我也會把她養大的。求你了二……哥哥,這輩子你為我做了那麼多事,再為我放過她吧,好不好?」
華紹亭一直沒開口,就坐在地上等裴歡說完。最後他深深嘆氣,忽然往後仰,裴歡嚇得叫出聲,撲過去抱住他。
其實他沒事,他就是覺得心寒。
「二十年了,我到今天才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
華紹亭躺下去總算喘過一口氣,想了一會兒,想起隋遠說他臭毛病特別多,果然,他這人確實自大,而且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錯。
就比如現在,他真想不通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才能在裴歡心裡被劃分到一定要手刃親子的位置上。
房間空蕩蕩的,頂上是繁複的歐式宮廷花紋。
華紹亭伸手抱住裴歡,躺在地上把她壓在胸口。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從她頭頂上輕輕傳過來:「我不太舒服,所以不許再鬧了。好好聽著,我慢慢和你說。我沒有不喜歡孩子,從來沒有,不想要孩子是因為……醫生很早就跟我提過,這種病會遺傳,我母親和我情況一樣,但她堅持要生下我,當天就心臟病突發去世了。這已經是兩代人的悲劇了,為什麼還讓孩子來活活受罪?我當時一直勸你,你還年輕,一方面我心疼你年紀小就受懷孕的苦,另一方面是……」他停了一會兒,讓她抬起頭,把她臉上哭花的地方都擦乾淨,繼續說,「我隨時都可能不在,萬一我哪天出事,你才多大?你怎麼養大一個生病的孩子?裴裴,你自己想一想,你任性,可這不是小事,不是你平常要玩要鬧,我必須為你考慮。」他的手貼在她臉上。
她慢慢扶他起來,兩人總算平靜一點。他看她低著頭的樣子,心裡還是拗不過,伸手抱她坐到沙發上去。
裴歡捂著臉低聲說:「我真不信你有這麼狠,可你逼著我去醫院……你是恨死孩子了。」
事到如今她想起來依舊無法釋懷。
華紹亭把她的頭髮都理順,輕輕拍了拍她說:「你總說虎毒不食子,我不希望孩子生下來就遭罪,但我還沒到畜生都不如的地步。」
他除了嘆氣沒有辦法,知道她不理解:「隋遠總讓我說清楚,可我說不清楚。帶你去的那些人是我身邊的親信,我確實不想要孩子,但我真的沒對你做那些事,孩子都四個月了,我不心疼嗎?我怎麼下得去手啊,你未免太高看我了。裴裴……我也是個人,普普通通的人。」
他嘴唇上帶了一點血,抱住裴歡,在她耳邊輕輕地說:「我當時知道你懷孕有多高興啊,可我沒辦法,從來沒有一件事能讓我這麼猶豫。我想趁孩子還小的時候乾脆讓你別留下了,但是狠不下心,後來我都打算好了,我喜歡女兒,要真是個女孩該有多好。」他拍拍她的頭,「不信你去問問隋遠,我讓他嘲笑了多久!直到現在還天天編話,說我就喜歡小女孩。」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點也不像華先生,就像每個溺愛女兒的父親,為了孩子讓他做什麼他都願意。
裴歡被他說得又開始哭,覺得自己要瘋了,怎麼會有這麼多眼淚。
她每一次都告訴自己不能再哭,可最後都忍不住。
分開六年,她用全部的力氣去恨他,把所有的信念都放在女兒身上,全部因為當年一場誤會。
怕只怕世事弄人。
她的嗓子已經不行了,可眼淚就是止不住。華紹亭自知哄不好,乾脆由她,最後裴歡的眼淚弄得他肩上的襯衫都濕了,她又發狠,咬他肩膀咬出血來。
他隨她撒氣。
「你告訴我是誰做的?」
華紹亭目光微微黯下去,搖頭說:「你放心,我以後不會再傷害孩子。她叫什麼,笙笙?」
「你告訴我!」
「當年那些人我都處理了,全部換了一遍。你不用擔心……是他們自己擅自做主,以為按我的意思,絕對不肯讓你留下孩子。」
裴歡不再問,非常清楚華紹亭,他如果不說的事,甚至願意扛下來六年,一定是他真的沒法解釋的。
她隱隱覺得這件事牽連很廣,廣到她不敢往下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