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當退則退

  華紹亭的左眼似乎已經看不清東西,她知道都是她當時那一槍造成的,她看見他眉上那道疤,伸手要去碰,他抓著她的手不讓她動。

  裴歡忽然想起隋遠說,華紹亭衝進醫院之後,看到那個場面大病一場。她沒法想像他當時的心情,他是這世界上最看不得她受苦的人,一點都不行。她一直都明白這一點,所以有恃無恐。她曾經無數次地想過,他對她這麼好,也許連她父母都做不到。

  曾經萬人豔羨,非要血淚相見。用六年時間換來兩敗俱傷,她甚至差點殺了他。

  裴歡千言萬語再也說不出來,抱著他的脖子無聲無息地哭。

  華紹亭擔心她再這麼哭下去身體都要受不了,伸手蹭她的眼淚說:「好了,聽話,我們去看看笙笙好不好?別哭了……都做媽媽的人了。」

  裴歡勉強恢復平靜,拿紙擦乾淨臉上狼狽的樣子。

  大門外突然有人說話:「華先生?」

  華紹亭眼都不抬,輕聲說:「進來。」

  顧琳推開門,她身後是一層又一層暗色的紗幔,透出金色的燈光,幽邃莫測。她帶著笑意走過來,看了看裴歡,最終才恭敬地低下頭,轉向華紹亭一字一句地說:「先生,沈銘已經被處理掉了,不用擔心。」

  「我說過讓你動他了嗎?」華紹亭沒想到她會這麼做,厲聲說,「跪下。」

  顧琳立即跪在地毯上,低頭解釋:「我是為大家在葉城的安全考慮,事出突然。」

  裴歡聽到噩耗,手裡的紙巾掉了一地,嗓子都已經哭壞了,話也說不出來。她掙紮著站起身問她:「你把他……怎麼了?」

  顧琳不看她,表情淡漠地說:「是他不識好歹,出去後就想報警。為了避免麻煩,就讓他出了一場車禍。」

  華紹亭沒時間再問顧琳,眼看裴歡情況不對,迅速拉住她的手。

  裴歡腦子裡轟的一聲炸開,什麼聲音都再也聽不見。

  她不知道怎麼找回那麼大的力氣,硬是推開了華紹亭。她衝過去撿起地上那把槍,對著顧琳就扣下扳機。

  顧琳飛快向旁邊躲開,子彈幾乎蹭著她的頭髮過去。

  華紹亭上來按下她的手腕,將人死死扣在懷裡:「裴裴!你冷靜點……裴裴!」

  裴歡啞著嗓子一個字也喊不出來,眼看這一出沒有綵排的默劇,所有純淨都注定世所不容,徒勞留不住。

  洶湧而來的震驚和悲傷終於把她拖垮了。

  裴歡站也站不住,徹底暈了過去。

  那幾天就像一場夢,後來裴歡在醫院清醒過來,但不肯和任何人說話。

  她腦子裡的意識是很明白的,還隱隱約約聽見醫生在外邊說:「應激性障礙,裴小姐內心非常自責,心理壓力過大,給她一段時間。」

  她知道自責也來不及了,很多事深究起來徒勞無功。她都清楚,但就是邁不過去。

  從早到晚,裴歡能看見周圍的環境,也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她好像總是被圈在什麼地方。直到第三天,隋遠拉著笙笙進來,孩子靜靜望著她。她突然就想起幾年前,笙笙剛滿一歲,她被迫把她放到別人的懷裡送走……那個畫面,永生難忘。

  裴歡像是驚醒了一樣,伸手就要抱她。

  隋遠很猶豫,怕她太激動,試探性地問了幾個問題。裴歡儘量平和地說:「好了,我知道你是誰。我真的沒事了,讓我抱抱她,行不行?」

  「媽媽。」笙笙撲到她身上,乖乖地張開手給她看,「隋叔叔說我現在沒事,他一定會治好我的,會和其他小朋友一樣。」

  她抱著女兒很久說不出話,好一會兒才捏捏她的小鼻子說:「我也沒事了。」

  笙笙回頭看了一眼隋遠,又小聲說:「他們都說媽媽病了,還有那個人……他是不是欺負媽媽?」她低頭往裴歡懷裡藏,「我害怕。」

  裴歡心裡難受,也不知道怎麼解釋,安慰她說:「別怕,不會有人欺負我們。」

  笙笙趴在裴歡懷裡,小孩子溫暖的體溫終於讓裴歡緩過來。她總算覺得自己周圍有點真實感了。走到窗邊往外看,正午的太陽很好,整座城市泛出淺黃色的光暈,在她不知道的時

  候,桃花都開了。

  裴歡問隋遠:「這裡是什麼地方?」

  葉城佑仁醫院,華先生和唐家的人有來往,為了方便,請他們安排了這裡。」

  裴歡點點頭,把笙笙放下地,讓她自己去桌子上找水果。隋遠走過去陪著裴歡,她停了一會兒才問:「沈銘救過來了嗎?」

  隋遠誠實回答:「沒有。」

  裴歡還是沒能忍住,背過身摀住臉。

  隋遠試圖讓她放鬆,但根本沒有用,他勸了一會兒:「你放心,敬蘭會負責他母親的事,醫院裡請了專門的護工,以後所有醫療費用和生活上的事都有人負責,華先生還安排葉城

  的人為她養老送終。而且……老人那個病,也不知道兒子出事。」

  她極力控制:「說得容易!要不是沈銘,我和笙笙都活不到今天,可我竟然把他害死了!」

  隋遠自知沒法安慰,又和她說:「華先生已經讓人把顧琳先帶回蘭坊了,他說等回去處置。」

  裴歡抬眼看著他說:「別勸我,我不會原諒顧琳,我知道她不想讓我好過,但她憑什麼拿人命當兒戲!這件事她早有預謀!」

  隋遠沉默,過了一會兒才嘆氣:「我明白。」

  病房裡的氣氛僵持,忽然有人敲門,笙笙懂事地過去給人開門,高興地叫起來:「唐叔叔好!」

  裴歡轉過身看,進來的男人優雅而溫和,摸摸笙笙的頭,還給她帶了糖果。她看著他,依稀覺得彼此見過,但多年前的事印象不深。裴歡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怎麼稱呼,隋遠去和他打招呼,然後介紹了一下:「唐頌。」

  裴歡想起來了,笑笑說:「很久沒見了,先謝謝四少在葉城多照顧。」她說完就轉過身,實在沒心情和人客套。

  唐氏家族在葉城無人不曉,老爺子當年有背景,家裡也出過不少亂子,到如今只剩下唯一的孫子唐頌,實打實太子黨一樣的人物。只是唐頌脾氣太好,裴歡態度冷淡,他也不覺得

  她失禮,好像什麼尷尬的事他笑一笑都無所謂。

  笙笙從果籃裡翻出一個蘋果想要吃,隋遠帶她一起去洗。

  病房裡一下變得很安靜,裴歡只好勉強敘舊:「上次見面還是在沐城一起吃飯的時候……前一陣聽說四少結婚了?」

  唐頌點點頭,停了一下說:「我剛去見了華先生。」他走到窗邊往外看了看,和裴歡繼續說,「這家醫院有很多故事,我和我太太也在這裡惹過麻煩,不過……什麼事都會過去的。」

  最後半句的聲音放緩,意有所指。

  裴歡側過臉說:「謝謝,我已經想開了。」

  「華先生有福氣,女兒懂事,比我家那個聽話多了。」唐頌笑了,他確實不是來開解裴歡的,停了一會兒才說,「我來是有兩句話,作為朋友該說的話。但直接和華先生說不太好,一方面我算後輩了,沒資歷和先生談這些,一方面觀棋不語真君子……顧念多年交情,這一次我不做君子。」

  裴歡這才認認真真地重新打量他,這個男人教養非常好,站在這裡沒有一點架子。她幾乎能想像到唐頌在一群人裡也會是最安靜的那一個。怎麼看也看不出當年唐家內鬥,他竟然

  會是最後的贏家。

  唐頌和她說:「三小姐應該勸勸他,物極必反,當退則退。」

  裴歡冷不丁被他說得一陣後怕,突然就問:「你覺得誰有問題?」

  唐頌搖頭,幫她把窗戶稍微打開一點說:「天氣暖和了,帶孩子出去走走吧。」他走到門口準備離開,很禮貌地勸她多休息,又補了一句,「這是華先生的極限,也是敬蘭會的極

  限了。」

  裴歡一個人靜了很久,臨近黃昏日暮,終於走出病房。

  笙笙坐在她病房外的椅子上看漫畫書,她換了一身特別好看的小衣服,歐式風格的蕾絲裙子和紅色小鞋,一看就價格不菲,不知道是誰買來討好她的。

  這孩子年紀小,是華先生的女兒。如今她坐在那裡看書,角落裡就必須有四五個人守著。

  裴歡總算能暫時放下唐頌那句話,走過去揉揉笙笙的頭問:「誰買的書?」

  「唐叔叔,他說他家裡也有小朋友,喜歡看這個。」

  「走吧,一會兒再看。」裴歡拉著她一起去休息室裡找華紹亭。

  華先生正在和隋遠說話。裴歡和孩子一進來,隋遠就先離開了。

  笙笙見到華紹亭就害怕,拉著裴歡的手躲到她身後不出來。

  裴歡無奈:「乖,過來。」

  孩子怎麼也不動,她只好把她抱起來,華紹亭嘆了口氣說:「算了,你別逼她。」

  裴歡住院這幾天,笙笙死活不讓他靠近。華紹亭最後乾脆不見她,只讓隋遠幫忙帶,不然笙笙就要哭。

  「你那天把她嚇壞了。」裴歡哄她。笙笙低著頭,好久才躲在裴歡懷裡偷偷看華紹亭,過了一會兒,她好像覺得他也沒那麼可怕,小聲問:「他不會欺負媽媽嗎?」

  「不會。」裴歡把她抱過去給華紹亭。

  他看見她好看的小領子都亂了,伸手給她壓平,他一動,笙笙回身就撲到裴歡懷裡。

  「笙笙,聽話,相信媽媽好不好?」她不讓她撒嬌了,搖頭讓她不許鬧。又指指華紹亭哄她叫爸爸,可是笙笙不知道怎麼了,遺傳到裴歡的倔脾氣,怎麼哄也不肯開口。

  「好了,沒事。她想叫什麼都行,等她不害怕了再說。「他伸手把孩子抱過去。笙笙低頭不看他,揪自己衣服上的小花。但小孩子注意力很分散,過了一會兒,她去拉華紹亭手腕上的珠子,覺得香香的一串很好玩,也不那麼怕他了。

  華紹亭解下來給她,裴歡眼看勸不動,出去和隋遠說準備出院,體息室裡就剩下父女倆。

  他靜靜地看著他的小女兒,覺得自己到今天總算能鬆一口氣了。

  作為敬蘭會的主人,他這輩子活該有報應。所以老天讓他等了這麼多年,熬了這麼多年,到他眼睛都看不清楚,沒剩幾口氣的時候,才肯把孩子還給他。

  笙笙揪著他七位數的珠子甩來甩去,忽然回頭說:「你為什麼要欺負媽媽?別人的爸爸都不會欺負媽媽。」

  華紹亭笑,這是替裴歡興師問罪來了。他試探性地抱緊她,輕聲說:「我沒有欺負她啊。」

  笙笙一心向著裴歡,撅起嘴說:「騙人,我都看見了。」她啪地把手串扔了,回身瞪著他說:「不許你欺負我媽媽!」

  她雖然還小,但也有想要保護的人。

  華紹亭看著她這張氣鼓鼓的小臉瞬間想起了裴歡小時候,心裡一下軟得不成樣子。孩子真是種奇妙的延續,他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捧到這小東西眼前來,只要她現在能高興就好。

  他被她逗笑了,可是笙笙為了保護媽媽很認真,看他這樣更不高興,抬起小手去揪他的臉,讓他不許笑,然後特別嚴肅地說:「你要是表現好,不再欺負我們,我就叫你爸爸,好不好?」

  她記得護工阿姨和她說,好孩子要講道理,好孩子才能拿獎勵。

  華紹亭這下很認真地點頭:「好吧,我盡力。」

  裴歡剛好從外邊進來,打開門就看見笙笙拍著華紹亭的臉,小大人似的在跟他說什麼,然後傳言裡的華先生一臉妥協什麼都答應。

  她不知道怎麼有點想哭,好不容易忍下去,過去抱住孩子抱住他。多少辛酸,前後波折,總算等到了這一天,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華紹亭握住她的手,輕輕地說:「好了,沒事,我在這裡。」

  她鬧、她瘋、她闖禍、她被欺負,怪他、騙他、恨過他、想殺了他,但華紹亭從始至終都只和她說這一句,他還在這裡,就什麼事都沒有。

  他們一行回沐城之前,裴歡最後去看了看沈銘的母親。老人家的檢查都做完了,腦血栓的病情不嚴重,精神也不錯,只是還不認人。

  裴歡又給她做了一次餡兒裡加蘑菇的包子,然後告訴她自己要走了,讓老太太想吃什麼都和護工說,找人去做,等之後有空來葉城,一定再來看她。

  老人似乎沒聽懂,只是拉著裴歡笑。

  裴歡看她這樣就走不了,心裡放不下,還是堅持要把老人一起帶回沐城照顧。但老太太的家在這裡,原本的主治醫生和相熟的鄰居街坊也都在這裡,把她接走未必是好事。

  華紹亭和她說:「落葉歸根,何況是老人家,不用強求。」

  最後隨行的人實在看不下去,把裴歡勸走了。

  他們回到蘭坊,陳峰迎在門口,一看裴歡帶著笙笙下車,立刻就迎過來了,他的人都和他一樣特別識眼色,一起改口叫她夫人。

  裴歡聽不習慣:「你還是別這麼叫我了。」

  「不行,這是規矩。」陳峰這話學得異常順嘴,他又看向笙笙不知道叫什麼好,恭恭敬敬地轉向華紹亭請示:「華先生?」

  華紹亭想了一下。裴歡攔下他:「你別慣孩子,她還小呢,讓大家都叫小名就行了。」

  於是他也同意。

  笙笙已經不躲著華紹亭了,被他抱著走也乖乖的。她懂事,很快就明白華紹亭對自己好,只是稱呼上還是不肯鬆口。

  陳峰漸漸覺得納悶:「孩子怎麼不叫先生?」

  「這是覺得我表現不夠好呢。」華紹亭笑著逗她。笙笙穿一件玫紅色的小斗篷,就是不開口,一邊拉著他的手,一邊偷偷打量陳峰。

  陳峰立刻笑了,這位小祖宗的一雙眼睛像極了華先生,他哪敢怠慢,買了一大堆東西給她玩。笙笙很懂事,什麼也不挑,給什麼就要什麼,乖乖和他說「謝謝」。

  蘭坊裡上上下下的來人都想見她,可是華先生全給攔下了。

  「誰也不用來,心意我們領了。」

  這個孩子能不張揚就不張揚,他自己疼就好。做華先生的千金,有時候真不是什麼好事。

  裴歡回了海棠閣,把自己的房間收拾出來給笙笙住,孩子折騰累了趴在床上就睡著了。華紹亭親親她的小臉,輕聲和裴歡說:「隋遠下個星期給她安排做手術,這個年紀最好,而且她的情況比我好多了,很容易恢復。裴裴……你放心。」

  裴歡點頭,給孩子蓋好被子跟他往外走,關上門才嘆氣:「她的事我已經不擔心了。」

  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大衣也不用穿了。溫度一上去,黑子也醒過來,孤零零地在淺池裡盤著。華紹亭和她去院子裡看它,讓人拿養的白鼠來餵,黑子一口就吞下去。

  這種蛇身體顏色發淺,反而嘴裡顏色全黑,捕食的時候看起來格外猙獰。

  黑子活躍起來,華紹亭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裴歡終究還是有話,但他率先開口說:「我知道你想勸我什麼……讓我再想想。」

  「為了孩子,你不能再一意孤行。」

  「我知道。』他讓黑子自己慢慢消化那些食物,不去碰它。

  他和裴歡一起順著長廊走,快到晚飯的時間,四下沒有人,顧琳也被看守起來了,海棠閣裡就顯得更加安靜。華紹亭靠著柱子,摸摸裴歡的臉頰說:「你看看,瘦了一大圈。」

  她心裡沉甸甸的,壓著那些年的酸,被他一句話說得往上翻。

  裴歡低聲說:「葉城一點也不好。」看看他更小聲地說,「出去了才知道,人還是要有個家。」

  華紹亭更放不開她,低頭想吻她。她死活不讓:「一會兒有人過來了。」

  他咬著她耳後笑:「有人怎麼了?孩子都這麼大了。」他停了停忽然說,「挑個日子去結婚吧。」

  裴歡的臉靠在他肩上,想想還是搖頭:「不了。」她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說,「一張紙而已,沒什麼用。而且……我也沒心情辦,這麼多年都這樣了,不用走形式了。」

  華紹亭一點也不意外,過了一會兒才說:「總覺得對你不公平,要不是當年那件事,你二十歲就嫁給我了。」

  裴歡竟然沒有一點欣喜和激動,想起自己年少的時候,那些羞於啟齒的夢。她無數次想過嫁給華紹亭那一天該是什麼樣子,那時候她被他寵上天,關於婚禮,幾乎用盡全部想像。

  可如今再想,果真什麼都有定數。

  她太早就把這輩子的運氣揮霍光了,她嫁的人不是他,她領過結婚證,卻從來沒有辦過婚宴。

  如今再讓裴歡去想結婚的事只覺得有點可笑。

  她長出一口氣仰頭看他,一臉勉為其難的表情說:「我不想做寡婦,還是這樣吧。」

  華紹亭掐著她的下巴不讓她躲,有點懲罰性地吻她嘴角。他用了力氣,她笑著被迫就範,推也推不動。

  他說:「那好,我爭取多活幾天,省得你老琢磨怎麼改嫁的事。」

  鬧著鬧著都累了,裴歡抱緊他又問:「別岔開話題,好好考慮一下做手術的事情,行不行?」

  華紹亭沒回答,叫人去準備女兒要用的東西,過了一會兒回來,看著孩子房間的方向說:「等我安排好吧。這裡清淨這麼多年,如果下定決心要做手術,估計等不到我進手術室,蘭坊就要亂。」

  裴歡再次想起唐頌的話,那八個字一直堵在她心裡,總要試著勸勸他才好:「四少那天來見我,留了話。他的意思是讓我來轉達,你或許會想一想。」她看著華紹亭說,「物極必反

  ,當退則退。」

  人人都知道華先生能有今天,是因為他的世界從來沒有「退讓」兩個字。

  但華紹亭聽了這話沒有生氣,走回房間裡慢慢點了一爐香,和她說:「唐頌這個人太聰明,很多東西是他不想要,如果他想要,我肯定和他做不成朋友。」

  裴歡自然明白。華紹亭又說:但他不在局裡,不懂人走到這一步,想退沒有那麼容易。』他說著說著嘆了口氣,「眼前就還有顧琳的事。」

  她沒問他想如何處置她,只搖頭勸:「明天再說,你也別想了。」

  裴歡把自己的東西都收拾到華紹亭那邊去,把衣服一件一件往他的櫃子裡掛。華紹亭懶,從不動手,只靠在衣櫃旁邊看她。

  她穿一件淺米色的上衣,鬆鬆垮垮的款式,人晃在衣服裡更顯瘦。她看見他一直盯著自己,把頭髮別到耳後,一邊疊衣服一邊側過臉問他:「怎麼了?」

  他搖頭,看裴歡素面朝天,戴的耳釘還是他當年送的那一對,蛋面翡翠,簡單素淨。那會兒裴歡年紀不大,壓不住這麼沉靜的東西,現在戴上卻格外合適。

  她不經意彎下腰找什麼,露出頸側一小段皮膚,連綿而至鎖骨。華紹亭的手探過去,手指繞進她耳後的頭髮裡。裴歡笑了一下,讓他別搗亂:「你又不許別人動,我自己收拾還不行?」

  房間裡暗香襲人,就剩下落地鏡映出一雙人,終於熬過前生今世。

  華紹亭忽然用力把她拉向自己,裴歡手裡還抱著幾件外套,推推搡搡,兩人一起倒進衣櫃裡。

  四周異常柔軟,櫃子隱約有木頭的香氣,連光也無法透進來。一切就像書上寫得那樣,瘋長出隱秘的情調。

  裴歡壓在他身上起也起不來,剛掛上的衣服嘩啦啦往下掉。她氣得低聲抱怨,他又吻過去,看不見彼此,只能混亂地滾在衣服裡。

  氣氛正好的時候,有人忽然在外間大聲說話:「人呢?眼睛還要不要了?」

  隋遠問了兩句沒人理,推門就進,一路找到最裡邊華紹亭的臥室,進來就傻了。

  「抱歉……忘了夫人也在。」隋遠顯然誤會了,不知道眼睛該往哪看,又補了一句,「要不你們先繼續?我一會兒再來也行。」

  華紹亭坐到亮一點的地方去,抬頭正對著隋遠,面不改色地問:「隋大夫什麼時候才能記住敲門?」

  隋遠假裝尷尬,趕緊裝作對一旁的書架很感興趣。

  裴歡實在說不清,紅著臉只能收拾殘局。她掙紮起來整理頭髮,衣櫃裡邊的衣服撒了一地,場面頗為壯觀。

  誰也不解釋。

  隋遠只好保持沉默,幫華紹亭滴了藥,飛快地跑了。

  華先生毛病多,講究也多。他這櫃子說是櫃子,幾乎就是用半個房間改的,裡邊東西一下就被折騰得亂七八糟。裴歡眼看他成心,又羞又氣地說:「叫人來收拾吧,你這麼大的排場,我可伺候不起。」

  華紹亭就愛看她這小樣子,自然心情好。他揉她手上那道傷疤,輕聲哄:「好了,不惹你了,晚上想吃什麼?」

  裴歡頓了一下,忽然轉頭說:「我給你做吧。」

  他明顯有點意外。

  裴歡笑了,輕輕抱住他說:「以後我給你一個家。你,我,還有我們的笙笙。」

  那天晚上,海棠閣裡的燈終於全部亮起來。

  晚飯的時候人少,都知道裴歡帶著女兒回來了,很多年沒遇到過這樣的喜事,大家都去守著華先生那邊了,只有陳峰暗中找藉口去探望顧琳。

  顧琳已經回來很多天,但她不能走出自己的院子一步。她今天穿一身黑色的衣服,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上,房間裡電視電腦都不開,沒有其他聲音,她什麼也不看,只有最東邊的窗戶一直開著。

  她的院子雖然被嚴密看守,但其中幾個人是陳峰一手帶出來的,他借此進去問她:『你打算怎麼辦?當天我就讓你別衝動,你不聽,現在呢……還不和我合作?」

  顧琳失勢,陳峰對她毫不客氣,走了幾步又說:「娘娘一扶正,現在一家三口正其樂融融地吃晚飯呢。只有你在這裡等死。怎麼……你以為老狐狸還能留著你?」

  「華先生不會那麼做。」顧琳口氣冷淡,「我真不信,對這六年的感情他會無動於衷。」

  陳峰徹底明白什麼叫冥頑不靈:「咱們走著瞧!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不能拿他當人看!」

  顧琳和他強調:「我和你的目標完全不同,你為陳家,我只為我自己,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是,你是為了你自己,那他讓你去死呢?你也去?」

  顧琳忽然急了:『他不會!」

  「大堂主啊……你還是太嫩了。」陳峰笑著搖頭,「沒關係,你只為自己就足夠了。」

  陳峰看看四周,蘭坊的院落之間都有距離,從不過分親近,可是在這條路上,他們還是彼此的至親。

  他出門,指指四周和顧琳說:「你一定記住了,這條街以及你和我,可都不姓華。」

  不過半個月的時間,蘭坊裡似乎已經沒有人記得海棠閣旁邊的院子還有人住。

  顧琳等不下去,曾經讓人去轉達她想見華先生的意思,但得到的答覆很簡單:「先生說,請大堂主自省。」

  她只能繼續在房間裡等,從早到晚,直到她想起西苑的那個女人,漸漸連覺也睡不著。

  顧琳被叫去海棠閣的時候,街上的樹都抽了芽,天氣暖和得讓她有種錯覺,好像過去那半年的事,從頭到尾都沒有發生過。

  她進到海棠閣裡的時候,裴歡剛從房間裡出來,很大聲地說著什麼:「華紹亭!你就會慣孩子!」然後摔門向外走。

  長廊之中相遇,裴歡一抬眼看到顧琳,什麼也沒說。

  顧琳沒有避著她,站得很直打招呼:「夫人。」

  裴歡繼續向前,顧琳沒讓開,對方只好站住看她。顧琳笑了,笑得有一點同情,說:「夫人這幾天睡得不錯?比起在葉城,氣色好多了。」

  「不用你操心。」

  「回來這麼長時間,沒去看看二小姐?」

  裴歡原本已經不想再理她,聽到這句話忽然抬頭。

  「華先生還沒告訴你?」顧琳的聲音還是恭恭敬敬的。

  「她暫時情況不太穩定,還在療養,等好一點了我就去看她。」裴歡回身看了看華紹亭的房間,又說,「你不用拿這件事讓我不痛快,阿熙從小就有自閉症,精神不太好,他和我說了。」

  「是嗎?」顧琳笑得意有所指,「精神不太好?那恐怕有些實話,華先生只能告訴身邊的人,沒告訴夫人。」

  裴歡搖頭說:「顧琳,這是我們家裡的事,我會等他自己和我說,不用外人轉告。」

  裴歡想往前走,但顧琳依舊站在原地,直到過來人硬是把她拉開讓路。

  顧琳去見華先生,外邊見人的房間裡新擺了一張長桌子,原本古色古香的地方,莫名多出了一大片樂高玩具,花花綠綠堆在一起。她仔細看,好像剛剛才被人蓋出一個橘色的小房子。

  顧琳勉強笑了笑說:「華先生真疼女兒。」

  華先生竟然在收拾那些玩具,隨手撿扔得亂七八糟的小插塊,往旁邊的桶裡扔。他看到她來就坐到後邊的椅子上,和以前一樣,伸手示意她走過去。

  顧琳看著他,卻一步也不肯往前,低聲說:「先生讓我自省,但我捫心自問沒做錯什麼。我們冒險連夜趕到葉城,沒有通知自己人,誰也不能出差錯。按照規矩,沈銘出去後想惹事,就應該給他一個教訓,何況他的情況不會有麻煩。我處理乾淨,省得大家煩心。華先生,這是你教我的。」

  她說著說著,心裡一點一點平靜下來。來的路上她有多少不甘心,到這裡見到他,反而都好了。

  顧琳說完這句話就是死不悔改,但她認了,等著華先生生氣。

  可華紹亭沒有什麼表示,過了一會兒才說話:「去把那些綠色的撿起來收到桶裡,笙笙不喜歡,就要橘黃色的。」

  顧琳愣了一下,過去收拾。綠色的小插塊不多,她動作利落,很快就幫他弄好了。華紹亭看著她的背影,忽然開口:「天下父母心都一樣。顧琳,你父母扔下你也有他們的難處,你要是不甘心,就想辦法自己爭氣,活得好一點。」

  「華先生……』她一下就忍不住,逼著自己沒往下說。

  華紹亭的聲音更輕了:「會裡的事我都交給你了,從來沒懷疑過什麼,就是看中你知道分寸。隋遠的心意你也明白,將來你們想留在敬蘭會就留,不想的話我安排你們出去,好好過日子也容易。可你呢?顧琳,我當時跟你說得足夠清楚了,你這麼年輕,沒必要非往火坑裡跳。」他很少和她說這麼多,但今天卻破了例,「後來我想,你性格太獨,想留下來接手蘭坊也是情理之中的。這件事我也跟你提過,該是你的就是你的,急什麼?」

  顧琳很快接話:「華先生,我沒想這些,我不是陳峰。」她不斷搖頭,「先生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什麼。六年多了……我一心一意,從來沒想過別的。」

  她還要說什麼,但坐著的男人卻突然厲聲問她:「那你還敢擅自做主!」

  華紹亭拿過資料扔到她身上,口氣一下就變了:「這些都是惠生孤兒院的東西,笙笙的照片和病情寫得清清楚楚!你查不到這些?你看了她的病還敢瞞下來!把什麼都推給蔣家,騙我差點害死自己的女兒!這就是你的一心一意?」

  顧琳看著地上散落的記錄往後退,自知說什麼都晚了,聲音發抖:「我……我以為華先生不想留後,這個孩子就算是先生的,先生未必想留。」

  「你只是不想我找回裴裴。」他看著她,那雙眼沉得讓她發冷,「不要以為你見過阿熙就什麼都知道!顧琳,我最不能容忍不聽話的人,尤其在孩子的事上,不是第一次有人自作聰

  明瞭!」

  「華先生!」顧琳再也不能維持平靜,走到這一步,注定沒有回頭路,「就算華先生這六年只想拿我當替身,我也沒怪過先生,我有我的真心,當著那麼多人我也敢說。……」她再也說不下去,還是流了眼淚。

  事到如今,顧琳已經什麼都不怕了,徹底豁出去低喊:「我喜歡你有什麼錯?我就是不想讓裴歡回來!她憑什麼?你為她病得越來越嚴重,她知道嗎?她那會兒還在風光無限地拍戲!在外邊和別人結婚,把孩子藏起來死也不肯讓你知道……明明是裴歡在說謊!她遭罪也活該!」

  「給我閉嘴!」華紹亭拍在桌子上,反手拉開抽屜,直接拿槍扔在地上踢過去,他連坐姿都沒變,乾淨利落地說,「蘭坊的規矩不動女人。我不讓人為難你,自己動手!」

  他說完這句話伸手過去倒茶,簡直和剛才吩咐她收拾東西一模一樣,輕輕緩緩,半點遺憾和同情都沒有。

  顧琳再也站不住,看著那把槍終於看到了自己的結局,踉蹌著後退,倒在地上。

  眼淚滴在地板上,顧琳摔在那張放滿玩具的桌子旁邊,地上還擺了一隻很大的玩具熊,她對著它滑稽的笑臉無聲無息地流眼淚。

  這六年,她真的連替身也算不上,甚至都不如那隻走丟的貓,起碼華先生沒親手逼死它。

  她覺得自己很可笑,抬頭看過去,華紹亭背後就是明亮的窗口,天氣越來越好,但他坐的地方逆著光,看不清表情。

  顧琳想,這世界上的人確實有高低貴賤,裴歡命好,她比不了,但她以為自己比她聰明,到頭來……她沒輸給裴歡,她只是輸給這個男人從骨子裡帶來的漠然。

  他確實狠,永遠高低分明,從不退讓,不管對多親近的人也不肯施捨半點憐憫。

  她趴在地上,近乎爬過去撿那把槍。

  華紹亭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慢慢喝茶,看著她爬到自己腳邊,那眼神,和看一隻狗果然沒有半點分別。

  顧琳徹頭徹尾地明白了西苑那個女人為什麼能被逼瘋,華先生真的很容易就能讓人崩潰。

  溫柔只是狐狸的表象,他終究是不擇手段的華先生。

  華紹亭不動聲色,一杯茶喝完,總算留給她一聲嘆息。

  他低下頭盯著她,輕聲說:「你怎麼就不明白,我對你和對裴裴,根本不是一回事。」他今天話說得多,氣息不穩,咳了兩下才好一些,慢慢地繼續,「男人對女人的心思其實很簡單,愛一個人就必須得到她。裴裴十七歲就跟了我,我比她大太多,原本想等她成人後讓她想清楚,可是……多一年我都等不了。你看同樣都是身邊的人,我碰過你嗎?我對你從來都不是你想的那樣。」

  這是華先生的實話,男人對女人的實話。

  顧琳帶著眼淚終於笑出來,除了嘲笑自己她什麼話也說不出,再多苦再多淚,今天也都走到盡頭了。

  她閉上眼睛握緊那把槍。

  門外突然響起激烈的爭執聲,有人想要衝進來。

  「讓他進來。」

  隋遠推開門,看見顧琳手裡的東西立刻想要搶過去。

  顧琳不讓他動:「沒你的事,出去!」

  「把槍給我!」隋遠急了,顧琳死也不放開,他乾脆彎下腰抱住她胳膊不讓她動手,看著華紹亭說:「你答應過我。」

  華紹亭不說話,靜靜看著他們兩人。

  隋遠又說:「你當時答應過我,只要我保守秘密,你就原諒顧琳一次,不管她做錯什麼!」

  華紹亭把手裡的茶杯放在桌上,閉著眼睛歇了一會兒,好久之後才開口:「她差點逼我殺了親生女兒,逼裴裴恨我……但因為我答應過你,我就得饒了她。」他的口氣竟然有些無

  奈,慢慢地說著,「到頭來,你們這些人啊,一個一個還總說我狠。」

  他沒再往下說,搖頭示意顧琳把槍放下:「行了,我饒你一次。隋遠,你把她帶走,以後不許她再進海棠閣,不許再接手會裡的事,先回自己那裡住著吧。」

  華紹亭說完這句話就叫人把他們送走,不肯再聽任何人說話。顧琳撲到他身前,近乎乞求地說:「先生!別讓我……別讓我變成二小姐!我不想被關在院子裡!」

  隋遠一把摀住她的嘴,拖著她的腰不讓她再亂說話。華紹亭嘆氣:「不限制你出入,只是……別再來見我了。這是命令,如果你還來,顧琳,要是第二次犯錯,我絕對不會再放過你!」

  他把那把槍踢開,不管她再說什麼,一眼也不再看她。

  最終,顧琳被隋遠拉走,臨出去的時候回頭看,華紹亭順著長廊正往女兒住的地方走過去,他叫人抱了那個玩具熊跟著,彷彿什麼也沒發生。

  春海棠生機盎然,院子裡很快恢復平靜,死水一潭。只有黑子順著淺池的假石往上爬,最後默默地衝顧琳離開的方向吐著芯子。

  在蘭坊這條街上,也許只有畜生才有同情心。

  顧琳眼看那條毒蛇的眼睛,心裡冷到極致,春日晴好,只有她心如死灰。

  顧琳被強制送回自己的房間,隋遠沒走,一直看她,不知道如何開口顧琳伸手慢慢地拉住他,他有些錯愕,但沒有動,反手抱住她。

  她靠在他懷裡低聲說:「你也看到了,華先生真的想要除掉我,像處理垃圾一樣……隋遠,以後只有你陪著我。」

  他點頭,心裡一陣難過。

  「可我畢竟不是裴歡,我沒她那麼軟弱。」

  這輩子拋棄過她的人,她日後都要讓他們為之付出代價。

  顧琳盯著東邊的窗戶,海棠閣裡的樹漸漸透出綠意。她笑起來,抬頭忽然問他:「你當時說你會幫我,是不是真心話?」

  「我……」

  「華先生是不會留人的,你也聽到了。我差點害死他女兒,他怎麼可能真的放過我。」她說不下去,想到過往他的手段,忽然貼近了隋遠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說,「他完全可以無

  聲無息地除掉我,讓你連屍體都找不到……」

  隋遠沒說話,只是抱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