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番外‧知足

  他很少說愛,但陪伴是人世間最長情的告白。

  這世界有一千種愛情,最幸福的莫過於,我知你愛我。

  沐城下午有些陰,云層很厚,卻不像有雨的樣子。

  華紹亭從海豐廣場把裴歡接回家,一路上她都不說話。老林知道夫人心裡還有氣,想勸兩句,可惜沒等到機會。

  他們剛到家,華紹亭也不哄她,自顧自上樓換衣服。他往臥室去,裴歡一路跟著他,反手就把房間的門關上了。

  華紹亭當然知道裴歡生氣的原因,她不肯再讓他回蘭坊,他卻一意孤行。過去他曾經病危,好不容易利用自己「過世」的消息從敬蘭會脫身,如今卻為葉家的麻煩再露面,太過於冒險。

  家裡上上下下都安靜,笙笙去學書法了,還沒到回來的時間。臥室的朝向好,北面牆壁上嵌著整塊的紫檀木,雕了平靜寧和的紋路,光線濾出影子,剛好落一地的花。

  彼此誰也沒說話。

  華紹亭換完衣服出來,看到裴歡靠在門後,直直地盯著她,這一下讓他想起從前,他畢竟比她大了十一歲,不管過去多少年,她永遠都是他捧在手心裡的小姑娘。

  他哪捨得她生氣。

  所以華紹亭先開口,但沒等到他說什麼,眼看裴歡眼睛紅了,於是他什麼也沒解釋,只叫了一聲:「裴裴。」

  裴歡撲過來抱住他。

  她太怕他出事,擔心他,可他總也不聽勸。她和他生氣,和自己生氣,最後心裡委屈,這麼大的人了,還和過去一樣,繃不住了才和他示弱。

  華紹亭揉揉她的後背,輕聲和她說:「一點小事,敬蘭會真要散,也不能因為這點事就散。」

  他說得容易。

  裴歡微微發抖,抱著他好久才抬頭,恨恨地說了一句:「對你來說什麼都是小事!如果昨天晚上壓不住,你……」

  昨晚裴歡一直和阮薇在一起,她必須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才能讓兩個女人堅持等下去。阮薇在整件事之中成了眾矢之的,精疲力竭幾乎崩潰。裴歡其實也沒比她好多少,到最後她開始神經性的胃疼,可笑的是,她這麼多年已經被逼出了習慣,越緊張越能忍。

  誰讓他是太多人的華先生。

  華紹亭往後攏她的頭髮,竟然盯著她慢慢笑起來:「還是這樣……得理不饒人。你肯定不記得了,當年我從朽院出去,就看見你和阿峰在門前打架,阿熙躲在你身後哭,過去多少年了,還是這個脾氣。」

  裴歡愣了一下,她是真的記不清,剛見到華紹亭那年她不過八九歲,如今裴歡想起年少那些事,只剩下蘭坊一片沉重的夜,數十年如一日,風雨不驚。

  幸而她一抬眼,華紹亭依舊站在她面前。

  他一個人,身後多少風雨。

  這人世艱難,血肉至親尚且相殘,他把她應該面對的苦難早早擋下來,以至於讓她到了如今的年紀才明白,華紹亭能夠站在這裡,有多不容易。

  其實他們兩人的相見平淡無奇,算來算去,只是最普通的一天。

  那年華紹亭懶洋洋地靠在長廊的陰涼處,原本下午還有無數的事等著他去做,他偏偏就停下了。

  陽光太好,他一坐下就懶得再動。

  前兩年,他聽說老會長把故友遺孤帶回來照顧了,姐妹兩個,都是小孩子,他從未上心。老會長安排親戚幫著帶,都住在陳家人的朽院後邊,平常毫無交集。

  直到這一天華紹亭才偶然撞見她們,裴熙的性格太內向,做姐姐的反而躲在妹妹身後無聲無息流眼淚。裴歡看她被欺負,像只小獅子一樣發了瘋,又生氣又委屈,誰也不讓,鬧到最後,幾個男孩發現玩急了,紛紛去哄,她也不吃那一套。

  他當時覺得這孩子氣鼓鼓的模樣實在有意思,活像只奓毛的貓,無端端多看了一會兒。

  對華紹亭而言,再瘋再鬧都和他無關,一點激烈的情緒都能要他的命,他能做的只有隔岸觀火。其實他喜歡花草,但從不親自動手養;其實他喜歡一切熱烈的人與事,但他從不親近。他對此早已習以為常,可就在那一天,他白白浪費了一整個下午。

  有些事總有奇妙的緣。

  最後天暗了,蘭坊各處的燈漸漸亮起來,裴歡好像終於意識到長廊裡還有其他人,奇怪地盯著他所在的方向看了一會兒,轉身拉著姐姐就跑。

  華紹亭叫人來問,才知道她叫什麼。小女孩人小,天真爛漫的年紀沒人管,格外招人喜歡,他隨口喊了一聲「裴裴」,她就停下了。

  那是他第一次這麼叫她,沒有為什麼。他還記得當時裴歡回過頭,但沒答應,很快就跑了。

  再見面已經是冬天過年的時候了,老會長帶幾個孩子過來認人,裴歡最活潑,於是老人哄她,讓她過去叫華紹亭哥哥。她原本還猶豫,華紹亭伸手喊一聲「裴裴」,她就不怕他,去他身邊坐下了。

  蘭坊的人為了過節都在前廳裡聚,誰都知道華紹亭脾氣怪,同一輩的兄弟大多數躲著他,所以當時老人也笑了,和他說:「家裡就這麼兩個女孩,難得,認個妹妹吧。」

  其實這就是一句半真半假的場面話,這街上人人謹慎,難得趕上過年才有一些人情味。華紹亭點個頭,笑一笑就過去了。

  往後那麼多年,他們想起很多事,卻都忘了相遇那段時間。那是太普通的機緣,零零碎碎,彷彿只是每個人都會有的記憶。誰能預料,這些單薄的片段日後竟能拼出半生愛恨。

  那天晚上,裴熙幾乎不肯和人說話,一直不肯抬頭,而妹妹裴歡年紀小,坐不住,總想跑出去看人放花。華紹亭把所有耐心都給了她,一路拉著她走。

  那時候誰也想不到,這一走就是一輩子。

  恍惚又是幾年過去,老會長年事已高,病了一段時間,眼看身體不行了,病危通知書已經下來。親戚之間,他的親侄子陳峰和陳嶼太年輕,不知輕重,最後病房裡由華紹亭守著。

  這種時候對蘭坊裡的人來說太敏感,誰是下一任會長,牽扯極大。

  天剛亮的時候,老會長醒了。病房裡很安靜,病了老了,他誰也不是,只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並不比誰輝煌。

  老會長突然和華紹亭交代:「家裡就留給你了。」

  他沒接話,很久都沉默。

  這不是什麼好消息,陳家還有人,華紹亭只是個養子,何況他自己身體不好,時時刻刻都有危險,熬過一年都算命大。

  老會長慢慢和他說:「給你,他們幾個鬥不過你,你好歹能容他們幾年,大了由他們去吧。要是真給阿峰,他誰也容不下,第一個就動你。我清楚得很,以你的心思不會沒準備,你們打起來……這個家就亂了。」

  敬蘭會多年內外勢力平衡,能不動則不動。

  華紹亭什麼都不反駁,好像後來老會長還囑咐了什麼,不外乎人之將死,老人最後看開了,說些平常都不說的人情世故。

  從此長兄如父也好,顧念情分也罷。

  只是華紹亭比誰都清楚,蘭坊不是佛堂,老會長嘴上把陳家幾代人的心血託付給他,風風光光一個華先生,從今往後,耗的就是他的命。

  這條街上的規矩公平到讓人齒寒。

  前塵往事蒙了灰,吹開看一看,枉費心機。

  如今,偷得浮生半日閒。

  華紹亭想得遠了,裴歡去給他點上一爐紅土沉,香氣散開,勸他去休息一會兒。

  她忽然記起什麼,笑著說了一句:「當年就是你喜歡叫我裴裴。」

  一聲一聲,從此她好像怎麼也長不大。

  華紹亭更覺得好笑,裴歡不和他爭了,抬眼看他臉色,這段時間華紹亭在家輕鬆不少,心思閒散,氣色也好很多。

  她再擔心也是為了他,想一想就什麼都算了。

  裴歡戳他胸口,提醒他:「少操點閒心,你就算捨得我,也想一想笙笙。」

  華先生最近在自我反省上很有長進,低聲笑:「好了,這次是我的錯。」頓了頓,他向後退了一點,難得放緩口氣和她說,「夫人,原諒我一次。」

  終歸永遠是他讓著她,裴歡一下什麼氣都沒了。

  天色不好,拖著人也犯懶,窗外隱約能看見樹的枝椏,只是節氣不好,只剩一點綠。

  裴歡陪他躺了一會兒,屋子裡有沉香淡淡的味道,她反而不那麼困了,忽然想起葉家的事。

  她翻身看他,華紹亭閉著眼,只做了個噓的動作,好像知道她會說什麼。她笑,伸手攬住他,非要問:「你什麼時候認識嚴老師的?我都不知道。」

  華紹亭想了一會兒才開口:「很早了。」他睜開眼把人拉過來,裴歡顯然更感興趣了,仰起頭枕著他肩膀又問:「進蘭坊之前?」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竟然不清楚華紹亭十六歲以前的生活,因為從來不會有人去問,這麼多年,從她對他有印象開始,他就已經是現在的樣子。敬蘭會所有人都有各自的出處,進了這道門,大家按門裡的規矩生活,從此認同一個主。可笑的是……人人都怕華先生,卻從來沒人知道屬於主人的故事。

  華紹亭過去幾乎不提自己的父母,他拉過枕頭讓她躺下。裴歡偏不,趴在他身上,剛剛好露出耳後一段白皙的皮膚。她的頭髮長了,鬆鬆地繫著。他吻過去試圖讓她聽話,她反手摟住他笑,還要問:「快說,別糊弄我。」

  他手指轉著裴歡戴的鎖骨鏈,細細一條,簡單的歐泊墜子,成色極好,各個角度都有不同的光,她還是瘦,稍稍一動,那鏈子就像一條蜿蜒的銀河。他抱著她老實交代:「我母親也是大學教師……和嚴瑞家裡人是同事,過去兩家曾經有些接觸,都是很小的時候了。」他停了一下,看著她說,「我十四歲才被我父親接走,之前一直住在大學裡的家屬區,很普通,那個年代都差不多。」

  蘭坊的人都知道華先生對生活細節異常講究,顯然過去家境不錯……但是,他怎麼看都和學校這種教書育人的地方格格不入。

  裴歡很驚訝,坐起來打量他,一臉不信的表情。華紹亭平平淡淡又說:「我母親家裡和嚴瑞家一樣,本分教書,只有她一意孤行,非要和我父親在一起……跟著他來沐城混,應該是兩個人出了問題,最後她一個人逃回家。」

  而後的事裴歡大概也知道了,他說過,他母親當年執意生下他,引發心臟病,沒能救過來。

  華紹亭語氣平靜,說完也坐起來,他穿一件灰藍色的襯衫,靠在床邊。這房間都按他的喜好佈置,一切都是濃重的木頭顏色,就只有他自己臉色淡,伴著一室鬆散的香,那一雙眼睛看過去,誰的心思也逃不過。

  裴歡上下打量他:「你肯定從小就很壞。」

  華紹亭好像從沒想過自己會得到這種評價,竟然覺得奇怪:「怎麼會,我上學的時候成績不錯……比不上隋遠那種天才,但肯定是學校前幾名。」

  裴歡忍不住笑,想來想去覺得華紹亭小時候竟然是個好學生這件事實在太可怕了,最後笑倒在床上直搖頭。他被她逗得無奈,低頭過去按住她的手,一雙眼定定盯著她,就在她臉側問:「你以為呢?」

  裴歡伸手捧住他的臉,認真回答:「像你這種老狐狸,應該從小就作威作福,所有人都必須聽你的。」

  他看她仰躺忍著笑,氣都有些喘不勻,臉色微微發紅。他的聲音越發輕了,手指順著她的衣袖一路向上:「那你呢?你也聽我的?」

  女兒很快就要回來,裴歡趕緊按下他的手,態度格外誠懇:「大白天的,別鬧了……好好,我信,你是好學生。」

  南省的衝突讓人串聯起太多舊事,裴歡執著於華紹亭前十六年的經歷,他被她逼著好不容易回憶起一些,說來說去,竟然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他由母親家裡的長輩帶大,環境傳統,因而華紹亭在上學的時候一直沒有做過出格的事。

  印象裡,他第一次感覺出旁人對他的忌憚,是因為學校裡一場突如其來的事故。

  那會兒男孩大多到了叛逆的年紀,有高年級的學生在校外和社會上的人結交,最後打起來,回校遭到嚴厲處分。

  那人在外邊惹了成年人,被學校罰,更不敢回家和家裡人說,最後迫於壓力從學校頂樓跳下去,就摔在主席台上,場面極慘。

  事發突然,瞬間整個校園都亂了。華紹亭就在離主席台幾步之遙的地方,他因為身體原因從不參與集體活動,這種時候一般都找個涼快地方休息,結果剛好就離死者最近。

  所有孩子驚嚇過度,尖叫聲此起彼伏,只有他一動不動,連表情都沒變。老師衝過來疏散人群,華紹亭盯著地上的人,從頭到尾,無動於衷。

  後來很多人都記得他當時的話,十幾歲的人,冷眼看著身邊淅淅瀝瀝的血跡,說:「痛快死了是好事。」

  再往後,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讓他最終選擇進敬蘭會,裴歡反覆問,華紹亭卻不肯說:「太多年了,都忘了。」

  兩人聊起來毫無睡意,裴歡準備下樓泡茶,老林卻先上來,說笙笙學前班的老師打電話來了,一定讓家長過去接一下。

  裴歡生怕女兒出什麼事,趕緊打電話回去問,幸好沒什麼,只是小姑娘在書法課上把墨灑了一身,老師讓家裡人帶件衣服拿去換。

  裴歡看了一眼華紹亭,先答應下來掛了電話。他正好去走廊裡看黑子,老林前幾天才找人收拾過,在二層靠牆的位置佈置了幾道樹藤和盆景,引出水,正好可以放黑子出來活動。

  她匆匆往樓下走,華紹亭隔著樓梯欄杆問她:「怎麼弄的?」

  「小孩玩而已。」

  裴歡太清楚他寵孩子的毛病,雖然老師在電話裡說得委婉,但她也聽出來了,肯定有打鬧,才讓家長去。

  「我和你一起。」

  「不至於。」裴歡趕緊攔他,他慣孩子不像樣,再小的事也都能鬧大,「你放心,沒人敢動你女兒。」

  裴歡很快把小姑娘接回來了,果然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小孩子為了誰能坐在靠窗的位置爭執起來而已。

  如今笙笙性格開朗多了,果真遺傳了他們兩人的脾氣,骨子裡也倔。小姑娘到得早,自己選了位置,坐在窗邊好好的,結果有人非要和她換,她沒覺得自己錯,認真到底,最後爭起來,兩邊都灑了一身墨汁。

  回家路上,裴歡看她還是覺得不公平,低著頭也不說話。裴歡忽然就想起剛才華紹亭還說過,自己小時候也是這樣,氣鼓鼓的小模樣。

  裴歡什麼硬話也說不出,問她晚上想吃什麼。笙笙的眼睛像爸爸,安安靜靜地盯著裴歡,忽然抱住她的脖子問:「我錯了嗎?」

  「沒有,但是笙笙以後就會明白,這些小事無關緊要,沒必要和別人生氣。」

  笙笙眨眨眼睛,那口氣當真和那人一模一樣:「爸爸說了,除非我讓,否則誰也不能搶。」

  典型的華氏原則,裴歡沒辦法了,捏她小臉:「他就不教你點好。」

  云層漸漸散了,陽光再度透出來,不曬也不冷,天氣剛好。笙笙做過手術,平時體育活動也不能參加,今天溫度合適,裴歡就在小區門口和她先下車,陪著孩子散步活動活動,一起走回去。

  笙笙一路向前蹦,裴歡拉著她的手,怕她玩過頭。兩人走著走著,笙笙忽然仰臉說:「老師教加減法,讓我們算媽媽的年紀。」她外邊披了一件薄荷色的小風衣,張開手臂一跳一跳像只小兔子,「原來我媽媽最年輕啊。」

  裴歡看她有點喘,拉住她不許她再跑了,故意嚇唬她說:「年輕也是媽媽,不聽我的話找誰哭也沒用。」

  笙笙乖乖向前走,偷著笑,過了一會兒,她晃晃裴歡的手,小聲說了一句:「我找爸爸哭,媽媽就沒辦法了。」

  裴歡哭笑不得,眼看小姑娘背著書包踩到花壇邊上,窄窄一條磚路,她過去扶住她的手,兩個人一起向前走。

  風裡已經有了涼意,住宅區裡的環境很不錯,綠化也好,道路兩邊都是大片的常綠灌木,這一季趕上栽了灑金榕,滿滿鋪了幾百米。

  裴歡不經意看向笙笙的側臉,她還這麼小,但已經努力學著懂事,努力理解大人過去的糾葛,努力原諒父母最初迫不得已的狠心。

  裴歡突然一陣感慨,想起自己當年在醫院千辛萬苦保下孩子,一整夜獨自抱著笙笙無法入睡,她以為自己不能把她留在身邊養大。那時裴歡才二十歲,都不知道未來的路要怎麼走。連護工都來勸她,年少輕狂做的決定日後必定後悔,可她即使心灰意冷,明知要賠上一輩子,還是不肯回頭。

  她想她過去做過那麼多錯事,而對於華紹亭,她慶幸自己從始至終都沒錯。因為人生最後悔的事,莫過於活得不勇敢。

  裴歡停下了,笙笙被她拉住,回頭衝她揮手。裴歡沒反應,笙笙以為她還在為自己擔心,於是小大人似的站直了,認真和她保證:「我以後不和小朋友生氣了。」

  裴歡回過神,搖頭笑了。孩子高高站在花壇上,有華紹亭的輪廓,有裴歡的任性,她握緊女兒的手,整顆心都柔軟下來。

  血緣傳承是人世間最親密的關係,奪不走,割不斷。今生今世,他們兩個人不論好壞,通通有延續。

  裴歡扶著笙笙跳下來,一轉身,路的盡頭有人迎面繞出來。

  那人多年養成了習慣,出門絕不和人握手,眼下天氣還不至於凍人,他也戴了黑色的手套,繞著長長一串沉香珠。

  小路蜿蜒,綠化帶的走勢兜兜轉轉,人也少。

  笙笙一眼就看見了他,隔了好遠就喊「爸爸」。裴歡帶她過去找華紹亭,他和裴歡一人一邊,牽著笙笙往家走。

  華紹亭這輩子只有遇到孩子的事才坐不住,偏偏他不先說,於是裴歡故意問他:「你也不看看她有沒有受欺負?」

  笙笙正在數一路經過的杉樹,認真做加法。華紹亭抬手揉揉小姑娘的臉,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話:「我的女兒,不欺負別人就萬幸了。」

  裴歡伸手捶他肩膀,華紹亭笑了,哄了兩句把她摟到自己身邊。

  笙笙往前蹦了一步,回頭看著他們說:「我聽媽媽的話,媽媽聽爸爸的話。」說完還得意揚揚看向華紹亭,一臉她最明白的表情。

  裴歡服了這一大一小,孩子到了華紹亭身邊,不出一年,活脫脫也是一隻小狐狸。

  剛到家,裴歡就接到了店裡的電話,這兩天事情多,她才想起原本有人約了她,要去店裡看東西。

  這段時間他們在住處對面的街上開了家古董店,地方建得古色古香,全按華紹亭的講究來,但他完全不上心,純粹是座收藏館,只有他實在坐得懶散的時候才去轉一圈,挨個看看他那些寶貝,其他時候,大多是裴歡出面。

  最近有人輾轉想要聯繫店主,最終找到裴歡,就為了一對絞胎瓷鎮紙。店裡東西都是華紹亭的私藏,一開始裴歡一口回絕,但後來對方找了幾次,誠心誠意,說是為家裡祖母來請這對寶貝,圓老人家最後一個心願。裴歡回家和他商量,這對鎮紙和華紹亭那些稀奇東西比起來真不算什麼極品,只不過宮裡流出來年頭久而已,他不是很在意,隨口答應,出就出了。

  裴歡趕到店裡上了二樓,看見對方一直在等,她打了個招呼,解釋說:「抱歉,前一陣家裡有事,今天又去接孩子,來晚了。」

  買主叫莊驊,莊家這幾年在沐城也算成長起來的富商家族,但做的都是乾淨買賣,生意太乾淨就容易做不大,一直不溫不火。莊驊不到三十歲,算是他家裡的小輩了。裴歡過去還拍戲的時候在圈裡聽過他,但沒有什麼接觸。

  莊驊搖頭表示沒關係,裴歡讓人去把鎮紙拿出來,兩個人在等待的時間裡聊起來,莊驊有意無意地和她說:「我也是為了家裡人才請這對鎮紙,之前不知道,現在聽說了……裴小姐一個人帶著孩子,要是有什麼難處,可以再商量。」

  裴歡沒忍住看了他一眼,覺得這話很可笑,但她搖頭沒再解釋。莊驊既然這麼提,肯定早和店裡的人打聽過,大家對外口徑一致,都說家主已經過世。

  她坐在莊驊對面的檀木椅上,他正對著她的側臉,厚重的木窗推開了一半。裴歡頸上精巧的歐泊墜子發出嫣粉色的光,一陣一陣地提醒著莊驊,他只覺得自己沒白來,這女人比這一屋子古董更耐看。

  裴歡……她當年拍過幾部戲,年紀輕輕時也傳過一堆亂七八糟的事。可是莊驊來過幾次了,隱隱覺出那些果真都是小報的編派,這女人和他過去聽說的都不一樣。

  他知道,她無聲無息隱退一定是因為攀上豪門,從此半點消息都沒有,成了籠子裡的金絲雀,每個女明星不外乎都要選這條路。機緣巧合,他找到這家店,竟然發現店主是裴歡。她丈夫早逝,一個人帶著孩子,風光不再,但她顯然沒有任何處境艱難的樣子。

  今天日常輕鬆,裴歡幾乎沒有化妝,穿亞麻灰的風衣,唇上只有一點點口紅顏色,相比過去聚光燈下的明星而言,她如今更動人。

  莊驊盯著她看,很多人都說她漂亮,但娛樂圈裡永遠沒有最美的女人。裴歡身上有某種特質……太吸引人,就像她十幾歲剛出道的那支廣告,曾經引得多少人津津樂道。如今裴歡已為人母,可身上依舊藏了某種囂張跋扈的脾氣,是嬌生慣養才有的小性子。

  女人的脾氣有時候才是魅力所在,多一分望而卻步,少一分寡淡無趣,偏偏她有這資本。

  男人都喜歡冒險和解謎,裴歡對莊驊而言像個揣摩不清的謎,所以他很感興趣。

  裴歡自然不知道對面的人想了多少事,起身去茶案旁邊慢慢煮水準備泡茶。

  房間裡忽然安靜下來,她發現莊驊一直盯著自己,於是笑了笑和他閒聊。

  莊驊不咸不淡答她,話題一轉,忽然問:「對了,孩子……是女兒嗎?」

  「嗯,女兒,她爸爸也喜歡女孩。」裴歡低頭笑意更深,這人來過好幾次,有的話反覆打聽,她也不傻。

  莊驊說:「女孩好,招人疼,大了知道孝順父母。」他立刻補了一句,「抱歉,不是故意提你的傷心事。」

  裴歡忍著笑,眼看泡茶的水還沒開,店員已經把東西端上樓來了,擺在桌子上。莊驊起身看了看,最後目光還是回到她身上。

  鎮紙是御用的東西,官窯出,無瑕無裂,品相完好,店裡收藏很精細,拿出來上邊蓋著暗藍色的天鵝絨。

  裴歡伸手壓住不讓他打開,和他說:「我看莊先生也不著急看東西,不如先喝兩杯茶?」

  到了傍晚,裴歡還沒回家。

  老林問過店裡,上樓去找華紹亭說:「夫人還在店裡見客,估計今天要和對方談好,把鎮紙轉手。」

  「還是那個人?」

  老林點頭,華紹亭「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把做數獨的書還給笙笙,讓她自己去算。

  笙笙看他起身,突然拉住他,一臉神秘,做了個噓的動作。

  他的小祖宗每次有話又不敢說的時候,都是這副表情。華紹亭笑了,把她抱起來放在沙發扶手上,輕聲問她:「怎麼了?」

  「我知道那個叔叔,他以為我沒有爸爸。」笙笙有點不高興,鬱悶地晃著腿說,「來過好幾次了,就是想看媽媽嘛。」

  老林在一邊聽見笑了,和他解釋:「先生,外人都以為您不在了,難免有點誤會。」

  華紹亭對這個倒不以為意,捏捏女兒的臉,問她:「媽媽不聽話,應該怎麼辦?」

  笙笙一下笑了,立刻字正腔圓回答他:「抓回來,家法伺候!」

  車停在店門口的時候,裴歡正送莊驊離開。莊驊邀請她過幾天一起去郊外打高爾夫,兩個人因此站在街邊,說得很是熱絡。

  「裴小姐的項鏈也是有年頭的吧?這種品相的歐泊不好找。」莊驊盯著她衣領之下,項鏈墜隨著角度又變幻出淡紫的光,就像貓的眼。

  裴歡點頭說:「好看戴著玩而已……莊先生喜歡舊東西?」

  莊驊看她開古董店,不外乎投其所好,越說越高興。

  裴歡的位置正對行車道,眼看黑色的車緩緩開過來,她繼續裝沒看見,明明想笑還要忍,低頭裝模作樣。

  「具體時間看裴小姐什麼時候方便呢?我讓車來接。」

  裴歡面露難色:「這個……我家裡人恐怕不同意。」

  莊驊以為她是怕女兒不高興,趕緊補了一句:「沒關係,帶孩子一起去吧,我姐姐也有兩個小孩,他們可以一起玩。」

  裴歡的表情恰到好處放鬆一些,找回過去拍戲的功力,態度矜持而猶豫。

  有人走過來剛好在她身邊停住,隨口問一句:「去哪兒?」

  天一冷白日就短了,夕陽西下,很快街角昏暗一片。路燈微微亮起,地上拖出一道悠然沉靜的影子,不遠不近,憑空分開了他們兩人。

  裴歡好像完全沒聽見剛才高爾夫的事,伸手挽住華紹亭,仰臉靠著他肩膀說:「去郊外走走吧?再過一陣就冷了,我也不想動了。」

  「好。」華紹亭答應了,又問她,「事都談好了?」

  裴歡點頭,湊過去象徵性地和他介紹了兩句莊驊,說完她就笑,還一臉無辜。莊驊強忍疑惑,維持風度,站在原地不出聲。他不知道來的是什麼人,但對方實在奇怪,從出現到和裴歡說話,根本沒有回頭。

  路邊還有他帶來的司機,下人照樣目中無人,看也不看莊驊。

  莊驊實在有些不痛快了,臉上僵住笑不出來。他活了二十八年,從來沒人把他完全當空氣。

  他勉強維持禮貌,看向裴歡問:「這位是?」

  「我大哥。」她一本正經地介紹,笑著偷偷看華紹亭,他竟然還穩得住,一點也不生氣。

  莊驊長舒了一口氣,伸手過來打招呼:「哦,第一次見,大哥也住這附近?」

  華紹亭連動都不動,戴著手套只牽住裴歡,任由莊驊一個人當街尷尬地舉著手,半點客套的意思都沒有。

  他掃了他一眼,直接換了話題:「鎮紙你帶走,價錢不用談了。莊家祖上是宗室的人,鎮紙也算你家的東西,我看在老人面上物歸原主,就算結個緣。」

  這是決定,不是商量,說這話的男人口氣平平淡淡,連聲音都比一般人輕。他分明沒有一個字威脅,但就是句威脅的話。

  莊驊揣摩不出華紹亭的來歷,還沒反應過來,先對上這男人一雙眼,明明他心裡有諸多疑問,一下就被這目光打散了,何況華紹亭和他連一句寒暄都沒有,直接做了決定,彷彿他兩次三番跑來只為等他做主。

  莊驊不甘示弱,立刻拒絕,他不是出不起價的人,更要臉面。結果沒等他開口,華紹亭好像已經處理完了這邊的麻煩,再說半句都嫌多餘。

  他轉向裴歡,伸手過去給她系風衣,一邊低頭,一邊和她說:「不長記性,別等到感冒了又找我抱怨。」

  裴歡笑著不動由他去,反駁了一句:「你還說我?你可比我金貴多了……」其實她真的穿薄了,早就已經覺得冷,於是她跳了兩下,捂著手指尖,旁若無人往華紹亭懷裡躲。

  莊驊再傻也看出來了,他完全不相信自己竟然被一個女人耍了,他驚愕萬分地看著她問:「裴小姐……」

  裴歡不理他,臉都貼在華紹亭胸口,悶著聲音偷偷在笑,很快就忍不住了,在他懷裡笑到渾身發顫。

  華紹亭嘆了口氣,裴歡是成心來捉弄人的,得逞了還故意拖時間,等他來收場,這毛病從小到大也沒變。莊驊年輕是後輩,華紹亭原本不屑和他說話,不想下車管,可他一來就注意到裴歡這種天氣只穿了一條薄絲襪,他終究還是怕她凍著。

  天一黑,風吹在身上都覺得涼,華紹亭完全沒了耐性,回身帶裴歡上車。

  他一句話甩過來:「東西不是送你的,是讓你拿回去長個記性。什麼人能看,什麼人輪不到你看。」

  一直到吃完晚飯,華紹亭都沒再提這件事,好像已經忘了。

  入夜,裴歡讓笙笙自己回房間。她去洗澡,出來看見華紹亭坐在床邊,擋住一邊的眼睛,好像在試著看什麼。

  她拿了長毛巾擦頭髮,湊過來問他:「怎麼了?」

  他鬆開手搖頭:「沒事,覺得這邊眼睛沒有隋遠說的那麼嚴重。」

  裴歡頭髮濕漉漉的,站在他身前,身上溫溫熱熱,還帶著水汽。華紹亭抬眼看她,才發現他一直都忘了去想,他的裴裴很漂亮,她偶爾很壞,偶爾任性,偶爾也勇敢得出人意料,但不管哪一個她,現在都在安心做他的妻。

  原來女人居家的樣子最迷人。

  裴歡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認認真真地俯身看他那隻受過傷的眼睛。華紹亭忽然攔腰把她拉過來,她沒注意,這一下重心不穩,「哎」了一聲直接倒在他身上。

  她看他目光壓下去,知道他記仇,今天她玩高興了,可華紹亭還沒和她算賬。裴歡趕緊笑了低頭吻他,跟他解釋:「莊驊不知道我的情況,都是無心的,他是想示好,所以我涮他一次,不給他留希望,以後他也沒臉來了。」

  華紹亭似乎對這件事已經不上心了,半躺著抬手給她擦髮梢的水,說了一句:「怪我當年心軟,就不該答應你出去拋頭露面。」

  裴歡懶洋洋地蜷在他懷裡,只穿了一件珍珠白的睡裙。她看他這麼上心,故意學他的口氣說:「一點小事。」

  他手下一頓,手指按著裴歡的臉讓她抬頭:「還想出大事?」她對上他那雙眼睛,瞬間半點骨氣都沒了,討好地笑著逗他:「你也會吃醋啊……大哥?」

  裴歡剛剛泡了熱水,一片淡淡桃花色從耳後綿延而下,她存了些壞心思,纏著他的手整個人貼著他,說話卻還是這麼氣人。

  華紹亭讓她坐起來,她的臉剛好蹭在他的頸邊,她低聲和他說:「你明明說過,我脾氣這麼壞,離開你我哪兒也去不了。」

  從她十七歲到如今,再沒有其他人能入眼。

  華紹亭順著她的側臉一路吻下去,流連在鎖骨上,順著那條鏈子的輪廓輕輕咬了一下,他低聲問她:「有本事氣我,沒本事收場了?」

  裴歡自知理虧,躲到一邊,背對他翻身去拉被子:「睡覺睡覺。」最後薄被和她都被華紹亭一起拉過去。

  早已沒有蟬,只有一整片安靜的夜。人心叵測,步步為營,那些枉費心機的過去已經一筆勾銷,從此就是隔世燈火。

  裴歡翻身想躺下,可華紹亭按住了她的腰,她剛要抗議什麼,就覺得他在自己背後順著吻下去,緞子睡裙輕而薄,只在背後有一條細細的包扣,華紹亭推開她的長髮,竟然親自把鈕子一顆一顆咬開了。

  裴歡瞬間說不出話,整個人都亂了。

  她渾身發抖,餘光裡看見華紹亭的手指,在燈光下顯得更少血色。他慢慢地伸手過來,按在她胸前那顆寶石上,突然就把鏈子扯斷了。

  歐泊滾落而下,她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但因為不知道……他做什麼都成了致命的誘惑。

  華紹亭甚至沒有再說半句話,裴歡倒抽了一口氣,渾身發熱,一下就軟了。

  裴歡心裡有點懊惱,莊驊剛才總是盯著她的項鏈看,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

  她剛才仗著一點壞心思逞能,眼下終於意識到自己今天晚上別想踏實睡覺了,認命地反身過去抓他的手:「癢。」

  華紹亭也不哄她,鬆開手。裴歡的睡衣已經從背後褪到一半,鬆鬆垮垮地掛在手臂上。她轉過身來臉都發燒,又小聲提醒他:「笙笙沒睡呢。」

  他一下笑了,抱貓似的把她圈在懷裡:「孩子都說要家法處置。」

  她也忍不住,亂七八糟扯他衣服,他身上總有沉香幽暗的味道,她太熟悉,糾纏著他往被子裡鑽。四下黑暗一片,裴歡彷彿全身都不是自己的,悶在暗處抓他,她在情事上什麼反應都是他給的,華紹亭對她的一切瞭如指掌,很快就能讓她叫都叫不出來。

  裴歡漸漸放開了,她洗完澡套了一件蕾絲的胸衣。華紹亭的手指涼,按在繁複的紋路上有些柔柔的觸動,那感覺又癢又曖昧。她開始嫌衣服礙事,想和睡衣一起甩開,可他今天有點奇怪,偏偏喜歡隔著一層蕾絲咬她。裴歡被他弄得混亂一片,迷迷糊糊,過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才想明白,立刻有點得意,整個人溫熱地靠過來問他:「你喜歡我穿蕾絲?」

  華紹亭沒回答,沒有預兆地按著她進來。裴歡連睡衣都沒完全脫,上半身凌亂地被緞子纏在一起,越這樣反而越刺激,她很快就啞了聲音,嗚嚥著幾乎透不過氣。

  他果然沒忘,還來問她:「還想去打高爾夫嗎?」

  裴歡拚命搖頭,有點委屈:「沒……我又沒答應他……」

  她很快就完全沒力氣了,又抽不出手,服服帖帖叫他哥哥,只盼他心軟,趕緊饒了她。

  他看著她為自己神魂顛倒,緩了聲音慢慢哄,讓她舒服了才聽話。其實他不是為了莊驊的事不痛快,只是到這一刻,華紹亭確認自己完完全全擁有她,才終於肯承認,其實他下車看到裴歡的一瞬間有些難過。

  他覺得跟她在一起的時間不夠,覺得這一生太短。

  最後華紹亭總算放過她,裴歡好不容易才把纏緊的衣服都拉下來換掉,她嫌他欺負人,往他身上扔枕頭。可惜她在他面前總是沒原則,鬧了幾下,他三言兩語就把她哄好了,她乖乖躺下去,只覺得困。

  華紹亭側過身看著她,輕聲笑了,伸手把她臉上的頭髮撥開。裴歡實在不想動,也不睜眼。臥室裡的燈光已經全部調暗,他忽然說了一句:「除了你,我其實沒有什麼非留不可。」

  包括敬蘭會霸主的位置,包括他用二十年心血拼出來的巔峰時代,包括他一屋子的古董,包括他所有在意的、講究的、忌諱的人與事。

  哪一件都能捨,除了他的裴裴。

  裴歡順著他的力度握緊他的手,慢慢挪過來,臉枕在他的肩上。

  華紹亭這一生早就知道自己時間有限,所以他對人情世故大多冷淡,當人清楚地明白自己會不告而別之後,總會把一切感情都看得淡一點,再淡一點,以至於不那麼牽腸掛肚。

  他僅存的那點熱情都給了裴歡,可惜事到如今,他們之間也絕口不提未來的規劃,因為他不知道能陪她到什麼時候,也不知道能不能親眼看女兒長大。

  華先生只是個普通人,人總會清醒,在愛裡誰也不嫌長久。

  華紹亭低下頭,吻她的眉心,他輕聲叫她:「裴裴。」

  裴歡忽然就懂了,睜開眼看他:「足夠了。」她帶著睡意,但說得卻很認真,「因為有你在,我不羨慕任何人的生活。」

  這是華紹亭給她的愛,足夠裴歡數年如一日在最卑微的時候也不曾輕賤自己,因為他給過她最好的全部,讓她從始至終萬人豔羨。

  裴歡還有很多話,卻不知從何說起。

  華紹亭從來不會浪費時間庸人自擾,很快就不再想這些事,抬手把燈完全按滅,吻她的額頭:「睡吧。」

  彼此的呼吸聲漸漸平靜下來,安眠的香珠散發出幽遠的味道,一絲一縷,拖著人渾身放鬆。

  裴歡聽著他的心跳聲一切都踏實下來,她靜靜地想明天……明天早上笙笙的學前班安排了一天的課,她先去送女兒,回來和他一起看看,週末帶孩子去哪裡散心比較合適。下午她還約了設計師,要去看新一季的限定品。

  她想著這些生活裡所有瑣碎的細節,突然明白了自己一直想和華紹亭說的是什麼,於是她開口告訴他:「我很幸福。」

  一輩子其實很短,當我們認真而奢侈地愛著。

  所以不管還有十五年還是十五天,裴歡都不在乎。

  她已經知足。

  身邊的人在黑暗裡慢慢笑了,華紹亭想:這還是第一次由裴歡來給他講道理,試圖讓他寬心。

  兩個人就要睡去的時候,裴歡突然輕聲叫他,在他懷裡窩著,和他說:「其實我記得的,那會兒過年的時候……知道我為什麼叫你哥哥嗎?因為陳峰和陳嶼打賭,說我肯定不敢叫,我賭氣,就是不想讓他贏。」

  那純粹是孩子的心機,就這麼簡單。裴歡如今想起來才發現,過去,現在,或是未來,她此生注定和他休戚與共。

  他很少說愛,但陪伴是人世間最長情的告白。

  這世界有一千種愛情,最幸福的莫過於,我知你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