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午夜的風颼起的那一刻,會有一道不可思議的光芒自東京鐵塔頂上翩然而降,如同一股巨大的暖流,溫暖每顆受凍的幼小心靈──對於諸如此類的童話故事,她總是深信不疑的。
只要來到這個城市,就會有奇蹟出現,這個城市一定能夠為我帶來幸福的──她一直相信這種傳奇。
然而,雪子來到這個城市已經三年,她總算大澈大悟了。
所謂的童話故事、浪漫傳奇,只不過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她只能活在平凡而狹隘的現實生活中。短大畢業後,從能登半島的海邊小鎮來到東京,做的工作是食品工廠的會計,住的是一間破舊的公寓房子。如果連雪子這樣不起眼的人物,也能榮登童話故事中的女主角的話,那麼整個東京大概會呈現灰姑娘人滿為患的景象吧!
有這種想法並不代表她很悲觀。日常生活雖然平淡無奇,但偶爾也會有令人欣喜若狂的事,她甚至有過捧腹大笑的經驗。如果硬要她在幸與不幸之間做一個選擇的話,我想她還是會回答她很幸福吧!雖然回答得不是很理直氣壯,但總之就是如此。
不過,置身在與童話故事、浪漫傳奇無緣的現實生活中,偶爾心中難免會湧現一股難以言喻的寂寞之情。尤其是在下雨的午後,獨自撐傘從雜沓的人群中穿梭而過時,那種感覺特別深刻。
「我現在人在東京車站,快來接我吧!」
電話那頭傳來令人懷念的聲音,至今仍殘留在她耳際,和打在紅傘上的雨聲重疊。但她一想起自己提出要早退時,課長那張頗為不悅的臉孔,不禁嘆了口氣。
這也算是在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中,所發生的一件小小的偶發事件。
在故鄉港口小鎮和雙親共同經營家庭旅館的哥哥──菊雄,突然說要來東京。已經三十歲的人了,至今仍然光棍一個,雖然腦袋少根筋,卻是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為人單純、善良,但奇怪的是對自己妹妹──雪子,嘴巴卻特別嘮叨,這就是她的哥哥。
這是他活了三十個年頭,有生以來第一次上東京來。當雪子問他:「你能自己搭山手線電車到惠比壽嗎?」菊雄卻用輕鬆的口氣回答:「山手線啊!我知道啦,就是E電嘛!」這種東京人絕不會說出口的過時話,他還說得自鳴得意。他就是那種愈是把心思花在某件事上,到頭來愈會一無所獲的典型代表。E電就是最好的例子……一思及此,雪子不禁在傘下啞然失笑。這把傘的一根傘骨已經斷了,外觀看起來不太美觀,她雖然心裡明白,但生性節儉,一直捨不得丟。
下雨使人愁的情緒多少淡了點,她想偶爾這樣上班早退,其實也蠻不錯的嘛!總得找個藉口稍微替自己壯壯膽。
像雪子這種天生窮人家的小孩,最懂得如何替自己打氣。
那也是她在東京住了三年所學到的生活哲學。
菊雄此刻正在惠比壽車站的剪票口,對著一位年輕男子訓話。
真是不懂禮貌的傢伙。
當他在東京車站打公共電話給雪子時,這位男子便站在他背後拿著行動電話說著。
「我找不到來接我的人,告訴我他穿什麼樣的衣服。」
那男子頻頻點了幾次頭之後,就走近剛好打完電話的菊雄身旁。
「快點!」
他用命令的口氣說話,然後把手提袋遞給菊雄,菊雄受對方氣勢所影響,遂反射性地順手接過對方遞來的手提袋。
「不好意思,我們搭電車到惠比壽吧!這個時間搭電車會比開車快!」
「等……等等……」
這男子只斜睨了一下不知所措的菊雄,就快速地往前邁步。途中他回頭,以下巴示意他說:「我還有行李呢!」菊雄一看,地上擺著一個行李箱。
「喂!等一下嘛!」
菊雄一手抱著手提袋,一手拖著厚重的行李箱,急急忙忙地追著那位男子。
好不容易在惠比壽的月台追上他,將誤會解釋清楚之後,那男子端正的臉龐,頓時變得面紅耳赤。
菊雄以一付老大哥的姿態自居,對著那位跟自己年齡相去不遠的男子說教。
「我這個人好說話,也就不跟你計較了。像你這樣突然把手提袋丟給人家,然後就一溜煙地走掉,換成別人的話,你早在東京車站就被揍得鼻青臉腫啦!」
「真是抱歉!」那男子一再戒慎恐懼地向他低頭賠不是。
「我看你是頭一次上東京來吧!」菊雄以戲謔的眼光說道。
「啊?」
「算了算了,別裝了!老實說,我也是頭一回到東京。看在我們都是第一次的份上,我就原諒你吧!哈哈!」
「不,你誤會了……我是本地人,剛去新瀉出差回來。」
「……啊……是嗎……」
「抱歉,你們衣服一樣,我還以為是來接我的司機……」
司機?慢了半拍,這下換菊雄面紅耳赤了。這真是天大的錯誤。這算是侮辱呢?還是輕視?……然而,他卻沒有當場立刻勃然大怒,這也是菊雄一向為人善良、凡事馬虎的特性之一
「哥!」雪子緩步走過來。
「哦!」
菊雄有點難為情地揮揮手。
「我幫你拿一件行李吧!」
「很重,不用了!對了,我也帶了傘喔!媽媽啊,什麼都要我帶,整個箱子塞得滿滿的。哈哈!」
「……咦?……」
雪子注意到那位男子,他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菊雄和雪子,聆聽兩人之間的對話。
「啊!你好!」那男子對雪子微笑,然後問菊雄:「她是你妹妹嗎?」
菊雄以一付「你怎麼還賴在這兒?」的表情看著那男子,然後咋舌道:「這人真沒禮貌,竟然把我看成是他的司機!」
然而,那男子對菊雄毫不在意,只是一味地打量著雪子,然後以一付仔細在玩味某種物品的表情和聲音說道:「我也有一位……年紀跟你差不多的妹妹。」
說完,他就往雨中走去,他沒帶傘,西裝的肩上被落下的雨滴染成一粒粒的黑點。而雪子的個性正好是看到這種情形不會坐視不管的人,更何況,不知怎麼地她竟被那男子整個人的感覺給吸引住。
雪子瞥了一眼探手在袋內找傘的菊雄之後,便逕自追了出去,就在那男子停在路口等紅綠燈時。她遞出紅色的傘,說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請用這把傘吧!我哥哥有帶傘,我可以和他一起撐。別客氣!」
雪子半強迫地把傘給他之後,又跑回菊雄身旁。那男子則一直注視著雪子的背影。雪子中途只回頭看了他一眼,那男子輕輕揚起傘,笑著跟她道謝。雪子慌忙地垂下眼瞼,菊雄則晃了一下腦袋說道:「你也是好人一個也!」
這就是雪子和那位男子──雅史的邂逅。
同時也算是一個童話的開端吧!
菊雄拿著一個他用畢生積蓄買來的訂婚戒指。
「我有一位中學的同班同學,叫做麗子啦,她在這裡當空姐,就是空中小姐啦,你知道嗎?今年夏天我們在鄉下開同學會的時候,才又碰面的。怎麼說呢?哎呀!
我不會說啦……我們……」
「是一對!」雪子訝異地替他接了話。
「可以這麼說吧!哈哈哈哈!」
他是為了求婚才來東京的,這對三十歲的菊雄而言,未嘗不是一場人生的大賭注。
「我跟她說要介紹妹妹給她認識,所以你也一起來吧!我們找一家餐廳,三個人都點最貴的套餐,就去時下最流行的店好了,這主意不錯吧!」
「……最流行的啊……」
雪子目瞪口呆地望著興高采烈的菊雄,忽然又想起了雅史的臉龐,他的味道倒是跟法國菜挺相配的。不論是他的長相,還是他的言行舉止,都和滿身鄉下味的菊雄,形成強烈的對比。她明白東京人海茫茫要再相見談何容易,不過她還是非常希望能再見他一面。她對他是一見鍾情……不,應該說是一見憧憬吧!
雪子的判斷是正確的。雅史是一家集旅館、休閒設施、流通、銷售於一身的大企業──高木有限公司的董事長。
他才剛繼承父親──高木浩一郎的董事長寶座,他當然不會對一次小小的偶然邂逅感到依依不捨,他的生活已經被大大小小的會議、協商、餐會、舞會、批示……等等行程給排滿了。
「你是經濟界的新星,才會受到眾所矚目的期待!」
身為董事長秘書的三浦,以冷漠的表情說道。
提拔從學生時代開始就是人中蛟龍的三浦為自己得力助手的人,正是雅史本身。
他深知自己的個性不夠冷靜透徹,而這正是身為經營者的致命弱點,所以雅史才提拔他的。
「你父親交代過,周末的舞會也要招待神崎產業,這張是邀請卡。」
「你用寄的不就行了嗎?」
「裡面有留言,還是由你親自交給她吧!神崎初惠小姐,可是位美人哦!」
「……這也是我父親的意思?」
「是啊!對方是獨生女喔!你明白有何用意吧!」
三浦嗤笑一聲後,把邀請卡插入雅史的西裝口袋。
你真是一位善盡職責的秘書也……雅史報以苦笑後,走向車子。董事長的司機,因為上次在東京車站出了一次差錯,大概被三浦痛斥了一頓吧!他正以十分惶恐的表情替他開車門。
「下次記得務必要守時!」
「……是的,董事長……還有,那把傘該怎麼處置呢?傘骨已經斷了。」
「傘?」
雅史瞥了一眼放在駕駛座旁邊的紅色雨傘,點點頭,以不堪其煩的口氣說道:「扔了它吧!」
☆☆☆
雪子的皮包裡,放著她從公司預支的五萬日圓薪水。她深深以為菊雄身上帶的錢,應該跟她差不多。
然而,正當他們在雪子鍥而不捨從情報雜誌上找到的一家餐廳內坐定時,菊雄小聲地對她說:「糟了!套餐一個人要三萬也,那三個人不就要九萬嗎?」
「別擔心,我身上有五萬。」
「我只有一萬。」
「總共是……六萬……」
兩人面面相覷,雪子相當後悔,她應該事先把東京的「高級餐廳」和能登半島的「高級餐廳」,這兩者之間的差異告訴菊雄才對。事到如今,他們也不能離開這家店了。
「我先回去好了!」
「等等,我跟你一起回去!」
「不行啊!你已經約了麗子小姐。我錢包先放在你那裡,你就說妹妹突然有急事先走了,向她道歉,說改天再介紹!」
「……可是,你……」
菊雄的表情顯得有點不安,跟童年時代一模一樣。平常沒事的時候,喜歡自吹自擂;一旦有事發生時,立刻變得膽小如鼠。
「死去的奶奶不是說過嗎?男人要有膽識!」
雪子從座位上起身,瞥了一眼手錶,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五分鐘。菊雄則僵直著背,咕嚕咕嚕地猛喝著水。
「哥,加油!」
「喂……喂……」
菊雄的聲音,頓時變得有氣無力。
☆☆☆
雪子走出餐廳之後,便到附近的攤販上買熱狗來吃。她把錢包交給菊雄後,手邊剩下的錢扣掉車資,就只夠買一根熱狗了。也許是熱狗上面的芥末醬發揮了功效吧,她吃著熱騰騰的熱狗,就自然而然地笑了。比起豪華的法國菜,這樣更能讓她感受到幸福的氣氛。雖然她對自己這種容易滿足的個性有點驚訝,不過她還是笑容滿面地吃著熱狗。
心想:邊吃邊走到車站吧!正待她轉身時。
「你好!」
眼前的一個人影向她打招呼。
是雅史。
「我剛從那家店裹出來,在車上看到了你。」雅史用下巴指著那家法國餐廳:然後也向賣熱狗的人叫了一根熱狗。
「我是為了談公事才到這裡吃晚飯的,不過卻沒心情吃,所以偶爾也會買這個來充饑!」
他邊笑邊說,然後啃著熱騰騰的熱狗。看到他這個樣子,剛開始本想把正在吃的熱狗藏起來的雪子,不由得呵呵地學著雅史笑了起來。
「有件事……」雅史說道。「不是我要特意跟蹤你,而是我把你借給我的傘扔了。」
「啊,那沒關係嘛!」雪子趕緊慌忙地搖頭說道。「我也正想扔掉呢!你看到了吧?反正那把傘骨已經壞了,雖然修一修還是可以用,不過本來就是便宜貨嘛!」
她也不曉得自己究竟在說些什麼,她作夢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這已經足以令她欣喜若狂了。自己實在不應該拿把破傘給人家,想到這裡,耳根不禁熱了起來。
吃完熱狗之後,雅史要她搭他的便車回家,她雖然再三推辭,不過最後還是接受了。當她看到是輛由專人駕駛的進口車時,不禁大驚失色,然而更令她驚訝的是,那位司機居然稱呼雅史為「董事長」。儘管如此,她卻不想就此跟他道別。
兩人併坐在後座。車子起動後,雪子想打破兩人之間尷尬的沉默,於是開口說道:「……我還以為就算我們再碰到面,你也一定不記得我了呢!」
雅史點頭,望著車窗外說:「我跟你說過我有個妹妹,她小時候也跟你一樣,拿著一把紅色的雨傘……」
「啊,是嗎?」
「不過,她現在已經不住在家裡了。」他仍然看著車窗外的景物,繼續說道:「她三年前離家出走……家裡雖然找過她,至今卻仍不知道她人在何處,在做些什麼……」
「……」
「我一看到你,就想起我妹妹的事來。」
「……」
雪子心急如焚,她覺得這時候自己應該說些話來安慰對方才對。只不過她又擔心這些話一說出口,未免顯得有些矯情。雅史說完那句話之後,一直默不出聲,他出神地望著窗外流瀉而過的街燈,像是忘了雪子的存在似地陷入了沉思之中。
你妹妹叫什麼名字?她今年幾歲?她為什麼要離家出走呢?她有很多問題想問他,但是這些問題又好像全是一些不該問的問題。
結果,之後兩人沒再交談過,她就在她的公寓附近下車了。
「停在這裡行嗎?」
「嗯,我就住在前面!」
她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住的破舊公寓。
道別的時候,雪子雖然感到有點羞赧,不過她還是把自己剛剛在車上想了很久的話說出了口。
「從來沒想過我還能再見到你,但我們畢竟又見面了。東京這地方,真是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認為。所以,不用擔心!我想……你一定能找到你妹妹的……」
這些話雖然沒什麼說服力,不過至少傳達了自己對他的一點關懷之情吧!雅史也露出輕微的苦笑,向她回了一句「謝謝!」
不僅如此,他還從西裝口袋中掏出一張舞會的邀請卡遞給她。「這個給你!這是我們公司主辦的舞會,如果方便的話,邀你哥哥一起來參加。」
雪子雙頰發紅地收下那張卡片。一次偶然的邂逅,加上一次偶然的重逢,不過,第三次不用期待偶然就可以見到對方了。
待車子離去之後,她打開邀請卡一看,在印刷的文字最後有一行手寫的字,上面寫著:(期待能與您再度相會高木雅史)雪子心中澎湃不已。
她當然不可能察覺到這是三浦的疏失,因為三浦沒有事先在信封的收件人上寫上(神崎初惠小姐啟)的字樣。
☆☆☆
直到半夜雪子入睡之後,菊雄才回來。
「結果怎樣?」早晨當雪子揉著惺忪的睡眼向他詢問昨晚的情形時,菊雄以十分興奮的聲音回答道:「當然是萬無一失囉!」
「男的默默地拿出結婚戒指。嘿嘿嘿!」
「你拿給她了!」
「閃閃發光的結婚戒指!」
「她收下了嗎?」
「她的眼淚滴在酒杯裡,啪嗒啪嗒!」
「她哭了嗎?」
「通常人家說這種情景是喜極而泣!」
成功了!雪子高呼萬歲!菊雄則露出從容不迫的微笑。
雪子拿出昨晚雅史給它的邀請卡。
「這是什麼?」菊雄問道。
「是舞會的邀請卡,就在明天晚上,你帶麗子小姐一起去吧!」
「一起……」菊雄手上拿著邀請卡,說話變得有點結巴。「我,不用了!」
「是在一流飯店舉行的豪華舞會。哦!麗子小姐一定會很高興的!」
「不用了!我又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可以穿。還是你去吧!」
「我也沒有衣服可以穿啊!這個節骨眼,你就下定決心去買一件晚禮服如何?」
「我不用了!人家是給你的,還是你去吧!」
菊雄連把邀請卡從信封裡掏出來看都沒有,就逕自將它放在桌上。到剛剛為止的活潑開朗,不知道因何消失了。就連他的視線,不知為何也不敢看著她。此刻的他不是應該沐浴在幸福之中才對嗎?為何偶爾會聽見他嘆氣的聲音呢?
直到雪子獲知這些疑問的解答時,已經是當天傍晚的事了。
麗子到她住的公寓來找她。菊雄正好不在,他應該是去參加市區觀光半日遊吧!
雪子笑容滿面地向麗子解釋菊雄不在家的原因,「我想他很快就會回來了,也許他知道你在等他,臨陣脫逃了也說不定哦!」兩人雖然是初次見面,但雪子心想她就快當自己的大嫂了,再多向她微笑幾次也無妨。
然而,麗子卻露出極其不悅的表情說道:「我感到相當的困擾呢!」
「啊?」
「只是在同學會上大家玩得得意忘形罷了嘛!誰知道他會當真……」唉,她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一般人都應該知道那只是彼此玩玩而已嘛!」
「……請問……」
「前天他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就應該跟他說清楚才對。你哥哥這種人,真是喜歡強人所難耶!」
「昨晚。你不是收下了結婚戒指嗎……」
她這句話尚未說完,麗子就搶先一步,冷淡地回了一句:「我沒去!」
「……」
菊雄一個人孤單地坐在法國餐廳的身影,清楚地浮現在她眼前──服務生以異樣的眼光看著他,他先是走向電話亭,繼而又垂頭喪氣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這樣的畫面。宛如錄影帶一般,在她的腦海裡鮮明地上映著。麗子嘆氣之後起身,邊走向玄關邊說道:「我已經有一位論及婚嫁的男朋友了,他再這樣纏著我,我會感到很困擾。我這次來就是打算跟他說這些的。」
門一開,一道冷風吹了進來,放在架上的一個精品店的紙袋被風吹倒,從袋口可以窺見裡頭是一件黑色的晚禮服,那是她下班回來時順道買的。她想不僅是明天的舞會需要穿,就連結婚時也可以派上用場。她以預付三千日圓,分三十六次付清的分期付款方式,買下這套禮服,準備送給菊雄當結婚禮物。
在氣他撒這種沒出息的謊話之前,一想到他不得不撒謊的心情,她的眼眶不禁熱了起來。
正當雪子神情木然地望著那件晚禮服的同時,菊雄正被一名男子強行拉進一家微暗的酒廊內,盡情地發洩他自暴自棄式的嬉笑怒罵。陪酒的女孩長得非常漂亮,而且還只有二十三歲,相當年輕,在能登半島那樣的鄉下小鎮,絕對看不到這樣明艷動人的女孩子。
「你才二十三歲,那不是跟我妹妹一樣大嗎?」菊雄以含混不清的聲音說著,然後把手搭在女孩子的肩膀上。「你怎麼會在這種地方工作呢?小瞳!」
「為了要認識像菊雄先生你,這麼帥的人啊!」
「你真會說話,長得真可愛咧!」
「再開一瓶酒好嗎?」
小瞳招手叫服務生過來。剛才在門外拉客的男子,脫下外套,搖身一變為服務生,這裡正是那種格調的酒店。服務生和小瞳互使眼色,那男人的眼光似乎在告訴小瞳「狠狠地敲那傢伙一筆吧!」而小瞳的視線則像在回應他「我知道啦!健治!」這裡也兼做那種生意。
☆☆☆
喝到深夜才回到家的菊雄,全身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
他開了三瓶威士忌的代價是,身上的五千日圓加上那只幻象般的結婚戒指,以及在那家店的後門吃了健治無數的拳頭。
但是,到了隔天早晨,菊雄仍然向雪子繼續編造那個可悲的謊言。
「我為了保護麗子,才會變成這樣。我們倆手拉手在歌舞伎町散步時,被一些不良少年騷擾,我想他們大概是嫉妒別人幸福吧!因為麗子長得實在太漂亮了!」
是啊!雪子輕輕地點頭說道:「她長得的確是很漂亮……」
「咦?」
「麗子小姐來過我們家了!」
「……你說什麼?」
雪子不敢正視菊雄,她背對著他,假裝在收拾一些東西,準備上班。
「她說要去倫敦。」她的聲音在發抖。「她說因為工作上的關係,突然要飛去倫敦。我想她現在一定在飛機上揣想著哥哥沒哭吧!」
停頓了片刻之後,菊雄才開始有反應,「你也真是的,要編謊話也要編得高明一點嘛!」雖然從他說話的聲音可以聽出他是在強顏歡笑,但卻比雪子預期中要好多了。
「……本來呢,她是真的來向你道歉的!她很遺憾不能接受哥哥的好意,我沒有騙你,她真的一直向我低頭說抱歉!」
她愈說愈感到心虛。
「算了,別再說了!」
菊雄說了這麼一句之後,便躺在榻榻米上,雪子則像急於逃脫似地跑去上班了。
菊雄仰躺在榻榻米上,怔怔地望著那件掛在門上嶄新的禮服,望了好一會兒。
「求求你!把戒指還給我!那是我花畢生積蓄買回來的啊!」
菊雄幾乎是跪在當場向小瞳懇求拜託的。他上歌舞伎町,靠著模糊的記憶找尋昨晚去過的那家酒廊,守在原地等小瞳來上班。
「等等,你現在說這種話有什麼用!有沒有人在裡面啊?」
聽到小瞳深感為難的聲音,數名男子立刻從店裡走了出來。菊雄的下場跟昨晚一樣,被一群人圍毆。然而,菊雄既不做任何抵抗也不準備抱頭鼠竄,他盡量避開那群男人的視線,直盯著小瞳瞧,口中反覆地唸著:「求求你……把戒指還給我……」
小瞳最後終於認輸了。她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邊歪著腦袋在思考,邊把一個裝有戒指的盒子遞給菊雄。
「像白痴一樣!」
「是啊!我就是白痴!」
菊雄一邊撫揉著連續兩天被揍而腫起的臉頰,一邊露出微笑。看見他這個樣子,小瞳竟也忍不住地笑了。不過,她立刻又板起面孔,以不太高興的聲音說道:「既然這個戒指對你這麼重要,你就別再輕易放手了!」
「……真不好意思,你真的幫了我很大的忙……」
到前天為止,那個戒指對他來說,的確非常重要,但現在卻不一樣。菊雄把戒指隨便地放進口袋裡,就到新宿的街頭東張西望地閒逛,他想找一家當舖。拿三十歲首次買來的結婚戒指,給當舖店看起來有點小氣的老板估價時,所典當的價錢竟不及當初買來的三分之一。這下場倒和他經歷了一場悲慘的失戀頗為相符。
菊雄用那些錢替雪子買了一件洋裝。
最好在舞會上,盡情地吃喝玩樂,把這一切的不快全部忘掉……把錢花在無意義的地方,也不失為替一場既可笑又悲慘的戀愛劃上句點的好方法。
☆☆☆
傍晚,已經換上禮服的菊雄,直催著剛回家的雪子快做準備。
「不快點的話,會來不及哦!這是我待在東京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們就好好地出去玩一玩吧!應該可以聽到古代的音樂吧!」
「是古典音樂啦!」
「還有吃到飽的料理在等著我們咧!」
「是歐式自助餐啦!」
「無所謂,總之請快一點!你看,連衣服我都幫你買好了!」
「……買這麼貴的東西,不是有點浪費嗎?我們拿去退還給人家吧!」
「難道你不想去參加舞會嗎?」
雅史的笑容,再度浮現在她眼前,還有卡片上那行手寫的字,以及她只能從電視、雜誌上看到的盛大舞會的場面。
好──吧!
雪子點點頭,露出苦笑。這總比兩人待在便宜的小酒館對坐喝著悶酒來得強吧!
她不斷揮去腦海中雅史的影像,努力說服自己。
☆☆☆
然而──
雅史董事長的就職舞會場面,並非一般人所想的那麼簡單。
被陽光曬成古銅色的肌膚。加上蓬頭亂髮的菊雄,穿上晚禮服實在不太搭調,不僅如此,他腳上竟穿了雙沾滿污泥的帆布鞋。就連雪子身上穿的洋裝,也跟她的身材有點不合。她出門前還擔心自己化的妝太過濃艷,結果和其他來參加舞會的客人一比,簡直是相形失色。
「反正是免費的,不吃白不吃!」菊雄一緊張,反而會用力過度。「喂,這個好像很好吃耶!就是田裡常看到的那個啊!不是田螺,對了,是蝸牛啦!」
「……哥,法國菜不是這樣說的啦!」雪子邊說邊找尋雅史的蹤跡。但由於出席的人實在太多了,她一時之間似乎很難找到。
「喂,那邊的菜好像也很好吃的樣子哦!」
當他踏出腳步的同時,不小心絆到垂到地面上的桌巾,因此弄翻了裝著冷盤的銀質餐具,發出刺耳的響聲。
儘管兩人只是站在原地不動,周圍的人還是對他們投以冷冷的視線。
「很抱歉!」三浦毫不客氣地走近他們問道:「能不能讓我看看你們的邀請卡?」
「……好……」
雪子被三浦盛氣凌人的氣勢壓倒,遂將邀請卡遞給他看。三浦打開邀請卡,確認裡面的內容之後,皺了一下眉頭說道:「這張邀請卡應該是送給另一位女性才對。」
「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拿到這張卡的,不過,發生這種事讓我們感到相當困擾。」
「……請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把這裡收拾好之後,請你們離開。」三浦毫不留情地對他們下逐客令,繼而又對周圍的客人笑容可掬地說道:「不好意思,讓大家虛驚一場。因為有不合身分的外人混進來的緣故……哈哈!」
「什麼東西,你這人怎麼這麼說話!」菊雄臉色一變正想找三浦理論時,卻被雪子拼命地勸阻。三浦消失在談笑的人群當中,背景音樂也突然轉為跳舞的樂曲。留在當場的兩人無可奈何,只好開始收拾掉落在地上的菜餚。這下場的確異常悲慘。
「我們還是快點收拾,早點離開這個鬼地方吧!」
「嗯……哥,對不起,我實在不應該找你來這種地方的。」
早知道不收下那張邀請卡就好了,此刻在她心中正交織著苦悶與懊惱的情緒。至少她不希望讓雅史看到她現在的樣子,所以她想盡快離開這裡。
就在這個時候。
「你願意陪我跳一支舞嗎?」
正當雪子鑽入桌底下收拾菜餚時,有個溫柔的聲音自她背後傳來。難道會是……她回頭一看,雅史正微笑地向她伸出手來。
「嗯!」「你別管我!」雅史不顧身旁三浦的阻攔,重新對雪子微笑說道:「來,跟我一起跳,別擔心!我會帶領你的。」
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如同置身在夢境一般,她想自己一定是在作夢。雪子戰戰兢兢地站起來,她想就算是作夢也罷,只要是場美夢,她就覺得十分幸福了。她伸出自己的手,輕輕地放在雅史的手掌上,兩人互相凝視對方。雅史輕輕點頭之後,便開始隨著旋律翩然起舞。
「右」、「左」、「轉圈!」每當帶領她的雅史,在她耳際竊竊私語時,她就心跳加速、耳根發熱。剛開始顯得有點笨拙的動作,也逐漸適應了。「保持現在這個樣子」,雅史笑得更深了,周圍的視線也由剛開始的冷淡轉為不敢逼視。菊雄一遇到走近自己身旁的客人,就抬頭挺胸、志得意滿地說:「你看,那位是我妹妹!」
一直沉浸在作夢氣氛中的雪子,隨著華爾滋的音樂婆裟起舞。此時,她突然覺得自己可以體會,童話故事裡的灰姑娘在參加舞會時的那種心情。
即使到了隔天早晨,雪子似乎仍未從夢中完全清醒過來。
她送菊雄到東京車站去搭上越新幹線。儘管人站在月台上,耳際仍縈繞著華爾滋的餘音。
反倒是菊雄,一到臨別之際,突然變得有點心神不寧。
「喂,雪子!」
「嗯?」
「那種事是不會再有第二次的啦!昨天那一整晚的嬉鬧,就把它當做是在作夢吧!」
「你得好好振作才行,知道嗎?」
「……嗯,我知道,你放心好了……」
她在隱約中似乎又聽到雅史的竊竊私語,這聲音彷彿是在填補華爾滋更換旋律的空檔。
☆☆☆
菊雄在行走的新幹線車內,嘆了好幾次氣。
他此次上東京好像專程是為失戀而來的,這句話聽起來的確是挺窩囊的。
他啜飲了一口啤酒。雖然小瞳在酒廊上班,不過看來倒是位不錯的女孩……小瞳的笑容又浮現在他眼前。
那女孩的確是名如其人,雙瞳若水。
☆☆☆
雅史坐在董事長辦公室裡,昨晚的舞會對他完全沒有影響。今天是禮拜天,所以三浦不在他身邊。他一個人靜靜思考的並不是工作上的問題,而是他個人的私事。
他已經知道妹妹現在的住處,說得正確一點,並不是他妹妹的住處,而是跟他妹妹交往的那名男子的住處。是那名男子主動打電話來向他父親──浩一郎要錢的,看來是位靠女人吃軟飯不三不四的傢伙。
「那丫頭的事,你就別管了,反正她已經不是我的女兒了!」
父親以滿臉失望的表情說著,雅史則緊咬著唇點點頭。浩一郎突然像想起了某事似的,又補充了一句:「過幾天,我會安排神崎先生的千金跟你見面!」
雅史嘆了口氣,把剛才在車上行李箱內發現的紅色雨傘拿出來撐開。司機忘了把它扔掉。他不但不守時,交代他的事又沒辦好,這件事若是讓三浦知道的話,準會立刻炒他魷魚的。然而,自己現在反倒要感謝他的這項疏失。
傘上面用小小的字體寫著(松井雪子)和一行幾乎快看不清楚的地址。這把傘跟那位女孩倒還蠻配的,他不禁噗嗤一笑。
那女孩大概跟丫頭的年紀差不多吧!他眼前又浮現妹妹──小瞳的輪廓。
妹妹的確是名如其人,雙瞳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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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雄和雅史,兩人腦海中各有所思的「小瞳」的影像,漂亮地重疊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