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以遇見顧衍之的那一年為分水界,我至今二十二年的生命恰好可以分為對稱的兩半。
在我遇見顧衍之以前的十一年裡,我都住在中國西部,大山深處的一座村寨裡。在這十一年中的前十年我的生活都一成不變。當然,如果一定要認真講,不可否認在這十年中我的身高每年都在增長,我棄掉了勺子漸漸學會用筷子吃飯,我開始每天背著書包步行兩小時去鎮上的小學去讀書,以及我慢慢學著跟隨母親在早春和深秋的季節去山中挖藥草。
但這樣的變化和我十歲那年發生的地震比起來,就顯得太過平淡無奇。甚至這十年中發生的泥石流加起來都可以忽略不計。
那年正好是暮春時候,外面的日頭輕暖,曬得人懶洋洋。我坐在鎮上小學的教室裡,耳朵半開半閉,心不在焉地聽同桌燕燕站起來讀課文。我其實很有些昏昏欲睡,但這所希望小學唯一的語文老師兼數學老師兼半吊子英語老師兼校長的我的父親,有個很無奈的毛病,那便是對別的學生很寬容,對我則總是格外嚴厲。這就導致我即使已經困得東倒西歪,並且眼睜睜看著前桌和後桌都已經酣然入睡,我也仍然不敢真正趴到桌子上睡著。
當燕燕把六段課文念過一半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腦袋像被塞了石塊然後再使勁搖晃一樣的頭暈。
等我抬起頭,才發現已經暈眩到看不清頭頂的天花板。有泥塊從頭頂簌簌落下來,講台上的老師,或者說我父親的面孔竟也變得模糊不清,只聽到他突然打斷了課文的朗誦,聲音裡變得有些焦急意味:「地震了,大家快醒醒!趕快跑出去!跑到操場那裡去!不要慌!一個一個排成隊跑出去!快!」
得知發生地震的那一刻,我如我剛剛被懷疑為骨癌時的表現一樣,顯得格外茫然。所以我很感謝我有一個反應機敏而且心地善良的好同桌。在我還沒有拎清楚狀況的時候,她已經拽起我的袖子帶我飛奔到了教室外面去。
然而在這間教室裡坐著的二十幾個孩子裡,我和燕燕只是個例。這所希望小學只有父親一個老師,他已經來這裡支教了十多年,在這裡娶妻生子,還兼職鎮上的赤腳醫生,教書的時間很有限,導致一個教室裡的孩子最大最小年齡差可以達到五歲。因此在有幾個孩子已經機靈地往外逃竄的時候,更多的孩子都是呆呆地根本沒有反應過來,甚至還有幾個年齡更小的孩子在搖搖欲墜的教室裡開始驚慌地抱頭亂竄。
我隔著灰濛濛壞了一角的玻璃窗,看到他們在搖晃的土坯房裡蒙頭亂跑的狼狽模樣。然後有一個被父親一把揪住後衣領,從門口丟了出去。父親把孩子們一個一個往外轟,轟到最後只剩下一個躲在桌子底下不肯出來的小孩子,他伸手去拽的時候,脆弱不堪的教室開始劇烈搖晃。
我突然產生了不好的預感,著急著要往裡面衝,被父親一聲大吼鎮住腳步:「帶他們去操場!」
這是他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他懷裡還抱著最後一個小孩子,躬起身正要往外面沖的時候,教室終於不堪重負,轟然倒下。
那年的震中並不在鎮上小學那邊,反而離我家的村寨更近一些。母親向來有晌睡的習慣,地震發生時,她在我看不見的另一端,同樣沒有來得及跑出房子外。
我花了一整年的時間,才慢慢消化下來父母雙亡的事實。鎮上花了同樣的時間來災後重建。恢復迅速,並且見效要比我快得多。一年後,有盤山公路修得離鎮上近了些,許多村寨被搬遷到一起,許多樓房拔地而起,包括一座新的希望小學。在原址上重新建起,這次有著漂亮的紅白圍牆,刷了淡橙色油漆的兩層教學樓房,以及乾淨明亮的玻璃窗。
我十一歲那年的初夏時節,顧衍之以捐資人的身份來希望小學參觀,順便帶來新的一批圖書文具。鎮長隆重接待他的時候,我正和我的同桌燕燕等人玩捉迷藏。
我一直是孩子裡面的孩子王。即使是一個小小的蒙眼捉迷藏遊戲,規則也得我說了算。我制定了嚴酷的捉迷藏規則,初衷是想大家通完口風以後一起捉弄一下七個玩遊戲孩子裡面的一個,整個鎮上所有孩子裡最胖最呆的孫榮。然而事實證明命運捉弄四個字,它不止是講我在最猝不及防的前提下得了絕症,它還指我在宣佈完規則之後,因為一個小孩子的臨時叛變,到頭來剪刀石頭布最後輸掉的人正好是我自己。
我只好在孫胖子幸災樂禍的眼神底下咬牙認命。
先是拿紅領巾蒙住眼,然後彎下腰,燕燕把我往左轉了十圈,又往右轉了十圈,再往左轉了十圈,最後他們歡呼著一哄而散。我像個陀螺一樣被轉得頭暈目眩搖搖欲墜,到底沒撐住跌倒了兩次,摸得手裡全是土塊。然後再從一數到十,開始毫無規律可循地到處亂抓。
有膽大的孩子上來摸我一下,又很快嬉笑著退開,我伸手抓空數次,漸漸不耐煩。然而越不耐煩越沒有條理,更加抓不到,急得額頭冒汗。過了好久才終於聽到有清晰的腳步聲,並且堅持不懈地越走越近,就像青蛙看中了昆蟲,直至昆蟲落到它可以舌尖一彈夠到的範圍內。我在心中計較好了時間,然後快速跑過去兩步,再合身一撲,把人死死抱住。
後來一次吃晚餐的時候和顧衍之提起這件事,我說:「你當時有沒有因為我弄髒了你的衣服所以就覺得我太可惡了簡直就罪無可恕一定要大卸八塊才解氣呢?」
「怎麼會到那種程度。」西餐廳的落地窗邊,他的襯衫袖口露出西裝小半管,他正把牛排切成小塊小塊,使用餐具的姿勢慢條斯理,而他答得漫不經心,「就是有點擔心小姑娘是不是腦袋都被轉圈轉傻了,不然看起來怎麼會傻呆呆的,還抱著我半天都不動。」
「……」
然後他將切好的牛排遞過來,擱在我面前,又將我面前的牛排端到他那邊,一切之後,想了想,慢悠悠又補充了一句:「不過,看在長得還算可愛的份上,傻呆呆跟弄髒衣服什麼的也都是能被原諒的,不是麼。」
「……」
那天將近黃昏時候,連綿的遠山深處,與天相接的地方,有雲蒸霞蔚濃濃淡淡。我抓住的人在原地站定,一動不動。我緊緊環住對方的腰身,仍然不肯放心鬆手。一面將蒙在眼上的紅領巾一把拽下。
眼前被我抱住的人身材修長挺拔,二十歲左右的青年模樣。一件深色風衣挽在手裡,身上的淺色襯衫早已被攥得不像話。臉上卻有一點笑容,彷彿含著兩分溫柔意味,眼睛沉黑而睫毛很長。丰神如玉,遠遠不是我口中念出的「孫胖子」模樣。
陪著站在一旁的鎮長大叔雙手捂眼,無比絕望地抹了一把臉。抹完臉又衝我使勁使眼色。我終於意識到我是犯了怎樣的大錯誤。然後一眼看到被我攥得髒兮兮的襯衫,臉騰地紅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