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時間是最好的毒藥(二)

立刻鬆手。

騰騰騰往後退了兩大步,站定時臉頰還有些火燒火燎。偏偏身後孫胖子發出一聲不懷好意的桀笑,我頓時惱羞成怒,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孫胖子立刻指著我:「鎮長你看她還瞪我!」

鎮長氣得嘴唇直哆嗦,挨個把我們指過去,最後手指頭落到我頭上,吹鬍子瞪眼:「還不趕緊道歉!」

我只好小聲說:「對不起。」

鎮長本來就不太靈光的普通話因為氣憤而更加不靈光:「你道歉看著我幹什麼!看著這位哥哥道歉!大聲點兒!鞠躬道歉!快點兒!」

「……」我頓時不情願,拿眼神跟他老人家無聲商量,「為什麼還要鞠躬啊?不鞠躬只道歉難道不行嗎?」

——藏在心裡面沒流露出來的話是,這裡要是只有我一個人你讓我鞠躬我也就鞠了,可是現在我身後還杵著六個小孩子呢,你讓我給這個人鞠躬,那以後我的顏面該往哪兒擱呢?

然而鎮長大叔顯然沒有要通融的意思。他的眼珠因為年老而變得渾濁,發起脾氣來卻總是格外的活靈活現,以至於我不得不完全捕捉到了他想表達的話語:「全鎮的臉面都要給你一個人丟光了,你那點小孩的自尊還在乎個毛線啊?你這回衝撞的可是咱們鎮上的貴客!全鎮孩子以後的課本文具衣服全都指著他一人給送來!他這次來還帶了十萬塊錢!還沒給呢!要是因為你弄砸了這尊財神,老子跟你沒完!」

我說:「……」

僵持十秒,我默默地腳尖轉過三十度,對上眼前好整以暇笑而不語的青年,不情願地一鞠躬。看一眼旁邊的鎮長,又不情願地二鞠躬。再看一眼鎮長,實在不想繼續下去,然而鎮長卻比我還要生氣:「你看我一眼才鞠躬一個是什麼說法!你當我是鹹菜下飯哪!三鞠躬趕快給我鞠滿!」

我無奈到頂點,正要秉言執行,眼前的人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慢條斯理地開口,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有著超出那個年紀男子的低沉聲線。話卻相當的調侃:「好了,夫妻對拜才要三鞠躬呢,小姑娘你只是弄髒了一點衣服,就打算以身相許了嗎?」

全場靜寂剎那,後面小孩子迸出哄然大笑。

我的臉在瞬間漲到通紅。

我簡直要討厭死這個人了。如果沒有他,我還是最權威。我一直說了算。我從來沒在同輩的孩子們面前丟掉氣場。卻在這時候不得不啞口結舌半天,最後只憋出氣壯山河的一聲吼:「……我才不想嫁給你呢!」

這句話在我結婚後,曾經被某人毫不留情地嘲笑了許多遍。然而在那個時候,這麼一句話冒出來又引得鎮長狠狠瞪我。我這次拒不認錯,把頭扭得狠狠的。鎮長狠狠瞪我一眼,轉頭去跟當事人求情:「唉顧先生,你不要跟這孩子一般見識。」

顧衍之隨口「嗯」一聲,似笑非笑地瞧著我。鎮長又說:「這孩子叫杜綰,去年地震那會兒她才十歲,爹娘就全沒了。她爹是我們鎮上以前的赤腳醫生,我們要是去城裡看病,以前那都得翻兩座大山,最少兩天兩夜才能到醫院。有個小病小災都是她爹給看好的。杜思成,也就是她爹,以前還是我們這兒希望小學的老師,我們這裡學校破,又窮,整個鎮上就他一個老師,在這兒呆了十幾年沒走,教會鎮上很多孩子讀書,連我認識個斗大字都是他教的,那可真正是個好人的。去年地震他要不是為了救幾個學生,還不會走,都是給救老熊家那個孩子,最後房子給塌了……唉留這麼個孩子吃了一年百家飯,身上穿這件還是我家裡婆子給縫的……」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站得筆直,忍住眼裡的一包淚,沒有哭出聲來。

去年震後,鎮長親自為父親立碑。今年忌日,他帶我去墓前,同我說,父親生前我能自豪地和任何人講「杜思成是我的父親」,父親去世後我依然戴著他的光環。這是父親留給我一輩子的榮耀。所以每次不管傷心還是高興,我都要挺直脊樑,不能哭,更不能忘。

鎮長一邊說,一邊使眼色讓我走。我心裡憋著一口氣離開,一直走出很遠,燕燕還在往回看。

我說:「你在看什麼?」

燕燕呼出一口氣,小聲說:「天啊。」

旁邊另一個女孩子點點頭,說:「是啊。」

很快連向來眼高於頂的孫胖子都開始感慨:「是吧?」

我的臉上頓時陰雲密佈:「你們一個個都是個頭啊!」

燕燕說:「你不覺得剛才那個人長得特別好看嗎?」

我說:「不覺得。」

孫胖子在一邊搭話:「而且一看就穿得特別好,比我在外面打工的叔叔還好,跟剛才那個人比起來,咱們鎮長簡直就是個爛在地裡的矮冬瓜麼。」

我狠狠瞪他:「你才矮冬瓜!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那張冬瓜臉!你知道矮冬瓜長什麼樣嗎呆子!」

要是擱在平時,這句挑釁的話一出口,孫胖子必定要跳起腳指著我鼻子罵回來。鎮上就孫胖子家一家還算富裕戶,一枝獨秀的結果就是他家的人個個出門都拿鼻孔看別人。我之所以能成孩子王,就是因為在其他孩子面前樹立起了孫胖子這麼個公共敵人,然後以此為中心,拉攏煽^動無所不用其極,最後才達成我在今天以前的地位。

然而今天孫胖子根本不理會我,兀自在那邊洋洋得意地炫耀:「而且你們看見停放在鎮長家前面的那輛汽車了嗎?那個人還帶了司機過來,而且聽見鎮長說了沒有,他一出手就是十萬,十萬塊啊,他肯定特別有錢!」

晚飯過後,村寨裡逐漸亮起燈光。這裡的電源很不穩定,像是深冬山溝裡的水,時斷時續,且乾涸的時候遠比豐沛的時候多得多。然而要是和一年前比起來,已經好了不知多少倍。地震後曾有大人說,地震後活下來的人,都是踩在那些死去的人的脊背上。說這話的時候帶著敬畏。這句話我那時不懂,多年後才終於明白。

那時沒有留意過,地震後我們的村鎮,總體都比以前要富裕許多。同樣是通電的問題,同樣是深山區,四座山以外免於地震傾覆的村寨,通電的時間比我們晚了整整四年。可我們在地震一年後就接起。甚至當時因為太新鮮,我和燕燕還一起做過蠢事。偷偷拿一根火柴去點玻璃泡,結果被孫胖子從窗外看到,狠狠嘲笑了一場。

吃完晚飯後,就沒有事情做。今天本來應該住在鎮長家裡,然而他家來了貴客,我就很有自知之明地只在房子外面遊蕩。那晚的月亮慢慢爬上天,很薄很細,像一瓣梨花。有兩三點螢火蟲撲在草叢中。夜裡風寒,山中的冷意更是穿透脊背。我遊蕩了不知多久,抱著肩在一塊山崗上坐下來。不久聽到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杜綰。」

我嚇了一跳,猛然回頭。顧衍之站在不遠處,剛才那件風衣已經被他穿在身上,裡面的襯衫依然是淺色。我仔細瞇了瞇眼,覺得他應當換了一件,因為如今的襯衫衣襟上分明是乾淨得一絲不苟的。

他看看天色,太陽還未完全落下去。然後笑著向我招招手:「又發的什麼呆?過來。」

我仰頭看著他。他本來就很高,那時候的我只及他胸前不到。此時背著最後一絲晚霞,愈發顯得身姿挺拔。

可我還是有點討厭他,於是說:「我才不過去呢。」

顧衍之微微一挑眉,像是笑了一下,然後邁開步子,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然後他開始解開風衣的扣子,動作不緊不慢。我往旁邊退一步,很警覺:「你要做什麼?」

他似乎覺得好笑,半停下來,反問我:「你覺得我要做什麼?」

我說:「我跟你講啊,你不要過來。」

「過去了你要怎麼辦?」

我惡狠狠地說:「那就往你今天晚上睡覺的房裡塞蚊子!」

他又是噗嗤一聲笑出來,風衣已經被他脫下拎在手裡。我警惕地瞪著他,不久見他雙手一展,風衣眨眼間披在了我身上。

肩膀頓時暖和許多。聽他在一邊笑著說:「還要不要把我喂蚊子?」

我又一次被他弄得滿臉通紅。只希望天黑,他能夠看不清楚。不久聽他隨口問道:「你讀幾年級了?」

「……三年級。」我惡聲惡氣,「幹嘛?」

「喜歡讀書嗎?」

「……喜歡。幹嘛?」

他仍是不以為忤的樣子:「那喜歡學數學還是語文呢?」

他這樣不鹹不淡地問了我許多問題。從讀書開始,後面還問到了我的母親,母親是哪裡的人,以及我這些年的生活。這要是一對成年男女的對話,都可以懷疑是相親現場了。可那時候的情景分明是月黑風高,沒有血緣關係甚至堪稱是陌生人的一男一女坐在荒無人煙的山崗上,未成年的女孩瘦瘦小小,成年的男子主動搭訕,還出奇地耐心溫和,漸漸就讓我想起有大人提起過的多年以前的什麼女童碎屍案件。頓時打了一個哆嗦,連聲音都變得涼森森的:「你問這麼多想做什麼?」

顧衍之像是對我的反應早有預料。聽罷,他低頭從褲子口袋裡翻了翻,摸出幾顆糖果來,然後手心遞在我面前,心平氣和問:「吃糖麼?」

我:「……」

我看著他的糖果,在威武不能屈和自尊算毛線之間天人交戰。剛才的問題早忘在腦後面。憋了很久,終於把視線從糖果移回到他的臉上,正要面無表情地說一句「我才不吃呢」,顧衍之像是突然想起來了什麼,伸手在另一個口袋裡翻了翻,然後摸出來,一起遞在我面前:「還是想吃巧克力?」

我:「……」

對峙一分鐘後,我面無表情地,矜持地伸出手,然後迅速拿走了他手上的一顆巧克力。

我知道它的美味。並且念念不忘。在那之前,只吃過半粒。還是輾轉來自孫胖子那裡。

剝開箔紙塞進嘴裡,可可的味道比想像中還要濃醇甜蜜。吃完後顧衍之問我味道如何,我挑著下巴,拿一副勉強接受的語氣:「……還行吧。」

他笑了一聲。然後,輕描淡寫地,像在講一個置身事外的故事:「杜綰,你想不想跟著我去大山的外面?」